第45章 爱是坠落 2007年9月
从旱冰场出来后已经是下午五六点了, 日薄西山,馀晖沈沈,纪徊青走在前, 他脸上的馀热还未散,和黎扬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很日常的话。
江闯是一个很擅长洞悉人心的人, 但他已经忘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纪徊青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并不是他太自信,而是纪徊青完全是一个藏不住事情的人。
那样的目光太炙热,太直白, 满心满眼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好喜欢你”。
但是从什么时候纪徊青开始收敛起这样的眼神了呢?
公交车上,江闯与纪徊青并肩坐一排, 他擡眼,水雾覆盖在有些脏污的玻璃上,那双明亮的眼静静瞧着窗户上江闯的脸,他只是轻侧了下头,纪徊青立马移开了视线。
全程自然的不像话,江闯在心底嘲弄。
纪徊青变聪明了, 某种层面上也变坏了。
江闯打了个哈欠, 距离下车还有七八站, 他靠上了纪徊青的肩膀,这样的姿势并不舒服, 但可以闻到纪徊青身上的香气。
他说:“困了。”
纪徊青没说话, 默不作声的直起身,让江闯能靠的舒服一些。
这天江闯才知道,原来不用靠近胸膛, 只要够安静的情况下靠着肩膀也可以听到快速搏动的的心跳。
纪徊青这么好,一定以后对待每一个喜欢的人都是这样的真诚又炽热,他们会在一起做些什么呢?
“即将到达春山站, 请各位乘客扶好坐稳,准备下车,下一站猫猫沟。”
黎扬下了车后,整个后车厢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江闯的呼吸很平稳,发丝沁着香气轻轻撩拨过纪徊青的脖子,有些痒,但他不敢动,怕扰了江闯的清梦。
“你有想过吗?以后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些什么?”
沈静的声音在冷气中穿透过,江闯数着不多的时日,决定还是问出口,这样他也有了臆想的资格。
那心跳声愈发快了,纪徊青很不自然的扶着发烫的脖颈:“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给说啊?”江闯从纪徊青肩膀移开,他靠着窗户,保持了一段距离,玻璃窗映照着的那张侧脸正拧着眉。
罕见的,一向直率的人开始踌躇,纪徊青的呼吸都放轻了,他声音在抖:“做什么……还没想过这种问题。”
纪徊青在回到北川之前有想过,但回来之后,他只想江闯活着,好好活着,那些情爱在江闯的生死面前微不足道,他也不可能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对一个曾被男人猥亵的少年倾吐爱意。
因为他也是个男人。
纪徊青并不擅长隐忍,但就在那一天亲眼目睹濒死的江闯之后,他将所有的欲念全部藏了起来。
短暂运作的活火山顷刻间大雪覆盖,爱被一口一口吞入腹中。
过了许久,纪徊青松快了一口气,他呢喃道:“如果可以在一起的话,我想带他去看看世界,去看地理书上讲过的奇景,看山,看海,看万千世界,看各地异景,去认识不同的人文,去接纳这个世界,享受这个世界的温度,拥抱这个世界……”
“如果他不愿意也没关系。”
纪徊青看向玻璃窗上有些讶异的脸。
“退一步可以拥抱我。”
纪徊青露出两颗虎牙尖,他沈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日常情侣做的事情都可以做,不日常的情侣做的事情也都可以,只要他想,我都愿意配合。”
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的老爸老妈,纪守维不算个多奔放热情的人,骨子里有着独属于亚洲男人身上的内敛和儒雅,而方媛却截然相反。
那次方媛深夜和好姐妹打完麻将,输的一塌糊涂,心情不佳,喝的伶仃大醉在客厅唱歌,纪守维从公司回到家后,他并不觉得她大题小做,亦或者过于聒噪,只是举起另一支话筒陪着方媛在沙发上一起宣泄。
再后来,方媛在牌桌上没有再输过了,而纪守维的账单上多出了很多笔“贿赂牌友金额”。
纪徊青碎碎念着,耳尖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轻:“我想和他过很幸福的日子,我想他开心,我想他从今以后不流一次泪。”
江闯本就是抱着调侃的好奇心问出这些,但纪徊青的认真出乎他的想象,他擡眼,心空了一拍。
那双闪烁着的眼盯着倒映在玻璃窗上的侧脸,一字一顿:“我要和他白头偕老,地久天长。”
“环江路终点站到了,请各位乘客收拾好贵重物品,准备下车。”
明明是坐在里面的,江闯却抢先一步下了车,他排出一口热气儿,大脑发懵,走的很快,快到后面的纪徊青叫了好几声他都没听见。
忽然,他的手腕被纪徊青拽住,江闯慢慢转过头,路灯下的那张脸还挂着一些汗珠,紧张的连唇在打颤。
“那你呢?”
“什么?”
纪徊青问:“那你想和喜欢的人,会一起做什么?”
江闯会有喜欢的人吗?
纪徊青的心忽然刺痛了一瞬,也是,江闯这十年光是活着都够呛了,哪来的心思会喜欢人?他真是问了一个蠢问题。
“算了,就当我没问……”
江闯敏锐的捕捉到那双眼闪过的怜悯:“纪徊青,你别可怜我。”
感情这样的东西,只要沾染上了“怜悯”,那就变了味道了。
不再纯粹,江闯就要时刻揣摩纪徊青究竟是喜欢他?还是怜悯他?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缄默不语,江闯紧咬着压根,他走的很慢,纪徊青的步伐从快到很小步配合着他,沿着江边的这条路从几分钟走到了十来分钟还没到家。
“纪徊青。”
“恩?”
江闯轻轻扯着纪徊青的衣角,他垂下头只看着地面。
“其实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怕黑?”纪徊青注意到那盏居民楼下的路灯失了灵,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的。
他凑近一步,想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只让江闯能拽到的衣角很多一些。
“你没了我,一定还会过的很幸福,还会好好活下去。”
可是我没了你,就会被抽走所有活着的力气,难以坚持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江闯第一次正视自己用尖刺堆砌的外壳之下,他宛若一只蜉蝣,依附在纪徊青身上,短暂的与自己的生命,与纪徊青告别。
太卑劣,太无耻。
纪徊青耐心的倾听江闯的沈默,他永远都听不到欲言又止的后半句,还有那句很小声的“对不起,让你的十八岁将变得那么难过。”
忽然,纪徊青顿住脚步,只留给江闯了一个背影。
他说:“我肯定会幸福啊,其实对比很多人我已经很幸运了。”
开明健康充斥着爱的家庭,富足的物质条件,以及……纪徊青看向江闯。
喜欢的人正在眼前。
他深呼吸一口气:“可是我觉得,如果没有你在身边的话,我一定不会更幸福。”
刚说出口,纪徊青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他捂住嘴,有些慌乱的回头看了眼江闯:“我,我随便说的,而丶而且,只是站在朋友的角度上。”
江闯忽然笑了出来,他捂着脸,在原地走动了几步,最后那盏路灯熄灭后,他才开口:“纪徊青,我这种人是最不会让人幸福的了,我自己都自顾不暇,你说是不?”
他的语气很轻松,黑暗让江闯大胆了不少,他似乎是想放下些什么一样道:“你还是多紧着自己吧,别和个笨蛋一样只为着别人着想。”
别吃亏,别上当,别辜负一腔炽热到发烫的爱意。
要看清楚人,要多长点心眼,别再栽到了像他这样的烂人手上。
“你错了。”纪徊青的声音掷地有声,他坚决不持有任何怀疑:“闯哥,你的存在本身就能让人觉得幸福。”
呼之欲出的爱意被纪徊青再次吞了下去,他生硬的又道:“当然,只是站在朋友这个……”
灯亮了。
纪徊青说不出口了。
面前的那张苍白的脸布满泪痕。
江闯捂着脸笑了,他笑得很大声,泪水也直直淌了下来,他伸手把泪水擦干抹净,走过纪徊青时轻轻拍了拍肩膀。
“谢谢你啊,让我有机会听到这些话。”
五六楼的灯依次亮起,江闯又回到了那个房间,这里的空气沈重又腐朽,他就像是旱冰场里的星星灯,纪徊青在,他便璀璨耀眼些,纪徊青不在,他便黯然失色。
居民楼的隔音效果很差劲,纪徊青回到楼上后,先是去水房洗漱了番,之后敲响了另一扇门,而那个方位,是才搬进来的裕曼的房间。
这么晚了?纪徊青去人家房间里干什么?
有什么事儿不能白天说,非得大半夜在一个房间里说?
江闯叼着根万宝路,才走出卧室,江鹏云推着轮椅拦着了他的路,也不算拦着,还是有很大缝隙能过去的,他不耐的擡脚轻踹:“别来烦我。”
他倚靠栏杆旁抽烟,蓝灰色的烟雾在夜里都泛着愁,抽到第四根,纪徊青还没从那个房间里出来。
江闯把抽了一半的眼掐灭,他长腿一迈上了楼,走到纪徊青房间里打了个转悠。
忽然他注意到纪徊青床头放了个烂了的捏捏,几乎被撕裂成了两半,拼也拼不起来,而那个捏捏的旁边摆了张被折叠了很多次的纸张,边角都磨损了,像是反覆打开了很多次又合上。
这是什么?
江闯往门口看了一眼,他踌躇片刻,还是将那张纸展了开来。
纪徊青的字迹很凌乱,没什么美感,但这张纸上居然挤满了豆豆字,一笔一划,肉眼可见的认真。
第五版(草稿)
闯哥,在来的路上我想了好多,就给你说说我的父母吧,我爸纪守维,我妈方媛。
自打我出生起,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就只记得我爸对我妈特好,我妈自小是被宠坏了的大小姐,脾气有时候不太好对付,容易焦虑又敏感,可不管她怎么闹,我爸都有本事托住她,我很小的时候不懂啊,人与人之间都不讲道理的吗?
为什么明明一个人错了,有好些缺点,另一个却依然愿意包容,甚至不惜自损八百的折腰屈尊?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老觉得我爸妈不够合适,我爸内敛,我妈外放,很可笑的是我当时还起过他俩离婚各找各都幸福得了这样的想法。
有天我就问我爸,这么活着,这么永远朝后退一步委屈自己,不累吗?不辛苦吗?
总的来说那天和我老爸聊了好多,我记得很清楚,他告诉我:爱是坠落。
我不懂啊那时候,为什么爱是坠落?坠落不是很没安全感吗?无论是坠落着的人,还是处于某种原因去托举的人,都一样的痛苦吧?
后来,我第一次见到你哭,你应该忘记了,那天你给我包扎完伤口,咱俩拌了几句嘴,你冲了出去锁在一个犄角旮旯,嘴里一直念叨。
或许这么说出口你可能不信,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强烈被需要的感受。
我这十七年,过得太顺风顺水,我不需要任何人给予施舍我,因为我有资本,身边的人大多都物质丰盈,精神空虚,同理,他们也不需要我。
但是那天不一样,你抱着我,在我怀里哭,让我不要走,我时至今日也很后悔那 天逃走了。
我失去了第一次托举你的机会,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
从那天之后,我想把我的全世界分享给你,我想给你买好多好多东西,想黏着你,想和你走过足够长的一条路。
但是我太迟钝,我把这一切举止限定在“朋友”这个框架里。
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你忽然开始在我面前流眼泪,对我耍脾气,其实我当时第一反应是开心。
说不清楚的开心,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因为我有了托举你的坠落的资格。
原来爱是坠落,是这个意思。
坠落者持爱行“凶”,托举者甘之如饴。
都是一样在行使爱与被爱的权利。
越读到后面,字迹越小,小到挤不下了,又标注了个箭头示意背面还有。
江闯颤着的手将信纸翻过另一面。
“江闯,做我男朋友吧。”
“我会接住你,让你安稳落地。”
江闯这才发现这张信纸上布满了许多水渍,一滴两滴,不是他的。
他轻轻用指节触碰上那些已经模糊了的字迹,像是擦拭过纪徊青发红的眼尾一样。
被压抑许久的感情在读完这封信后顷刻爆发。
江闯后悔了,他注定做不得什么大度的君子。
纪徊青不能只和他擦肩而过,纪徊青不能越过他和别人幸福,纪徊青不能也怀着这样满腔炽热的爱意爱上其他任何人。
至少他江闯必须是特殊的。
他要纪徊青至死都要爱着他,要深夜留下的泪都属于他,要纪徊青日日夜夜都思念着他,要纪徊青的每寸皮肤,每寸骨骼都属于他。
哪怕在他死后纪徊青和任何人上床脑子里也要臆想他的脸。
江闯打开手机里的日历。
2007年9月28日
距离他们分离还有94天。
江闯从未期待过明天,也未曾料想过参与谁的未来。
但在这最后的一段时日里,他要纪徊青完整的,不容其他人任何形式的参与,完全的属于他,他要留下纪徊青究其一生也无法驱逐的自己的烙印。
他没本事纪徊青陪他一起下地狱。
但是他要纪徊青上天堂也要惦念着自己。
爱也行。
恨也罢。
江闯照单全收。
咔——门声轻响动,江闯将那张纸收了起来,锐利又炽热的目光直直盯着一脸讶异的纪徊青。
他坐在床边,手轻轻敲上了床头柜面,清脆的声响直击纪徊青的脑仁。
江闯压抑下自己所有的狂热与怒火——
“你刚刚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