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蛐蛐 【二更】表姐,今日我们成亲。……
夏侯瑨简直听到了天大笑话。他说什么?叫他退婚?何凭何由呢?
他的亲事是太后定下, 两家看对眼,换过了庚帖的!他的亲事,在京城人人称赞, 人人眼中的佳缘!他的亲事,乃是天作之合,他和怜娘彼此眼里都有对方, 凭什么叫他退掉?
“你未免太可笑了!”
夏侯瑨恼极,苍白的脸也因充血发红, “你竟然贼心不死, 还妄想她?她看不上你的, 你这种硬夺人'妻的小人!”
袖边,夏侯尉闭紧眼,拳头松了握,握了松。最后, 他发沈地问:“你退还是不退?”
“不退。”
夏侯瑨一口回绝。
“不退?”
夏侯尉勾唇,“我有的是法子让你退。”
话音落,门倏尔开了, 进来三个看守。
夏侯瑨预感不妙,待要挣扎,其中两个紧按他。一人掰开他的唇, 将一碗棕褐的药汁灌进。
是辛辣且苦的草木味,灌下后, 他腹部猛痛, 抽搐了起来。夏侯瑨疼得青筋直跳,手掌死命按住小腹。
大约一盏茶,夏侯尉递眼色,看守又掰开夏侯瑨, 灌下一瓶澄清的药,小腹的灼伤才徐徐消下。
可他已经疼得无力挣扎,夏侯瑨擡起苍白的脸,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喝的什么?”
“七日断肠草。”
夏侯尉微微笑了,“二哥别怕,只有刚下腹很疼,后面就没这么疼了。”
“但是第七日,你得有解药才行。你若没有,只会比方才更疼,肠胃火灼,直至断肠而死。”
“混账!畜生!你简直禽兽不如!”
夏侯瑨大骂,气到发抖:“早知今日,当初她要杀你,我便不该有丝毫怜悯让她放过你!”
“你,你这种人卑贱如蚁,又不择手段!就该早早死在冷宫!也算给父皇除害!”
他本就是低贱,这种咒骂,夏侯尉不知听过多少,更恶心下流的都有。
他早就平淡,波澜不惊了,却还是在提到褚卫怜时微微颤了。乌睫轻抖,明明不热,恶汗却从后背渗出。
夏侯尉突然擡眼看他,讥讽地笑:“我是禽兽不假,就算你曾有怜悯,我也照样不放过你。”
“二哥,你真以为自己是救了我?”
他笑着,声越来越冷,“你也从没看得起我,不是么?你只是没跟他们一样践踏我罢了。你心中鄙夷我,言语轻贱我,只不过不想染鲜血,所以袖手旁观。就这般,你把自己列做善人了?”
夏侯瑨僵直盯他,有那么须臾,竟是说不出话来。
从往至今,所作所为,他从不觉得自己有过错,为何说不出话?
夏侯尉却懒得同他磨功夫。招了手,又有看守抓人灌药。
“想好了就去退婚,你若做不到,就等着肠断而死吧。”
夏侯瑨惊恐看着他,腹部又是灼伤的疼,疼得他恨不能呕吐。
从小到大,如何受过这种折磨?有一天他竟会被自己卑贱的弟弟踩在脚下。
夏侯尉说得对,他从未看得起过他。
可是看不起也是错么?一向以来,宫里宫外都看不起他,折辱咒骂的大有人在。人人不都如此吗?
就连儿时,他生母宸妃也是这般教:你别同夏侯尉玩,你是父皇最疼惜的皇子,贵不可言,哪是他那种贱人能比的?你与他走,那是辱没了你的身份,也是辱没了娘的身份,知道吗?
娘,娘......
夏侯瑨边疼,脑海陡然出现了宸妃的模样。
他想宸妃了,也想他的父皇,祖母......寒气抽身,他咬死牙根想,母妃当年教的没有错!这种血脉不纯,行止卑鄙的弟弟,他又何必看得起呢?
人人都看不起他,他也合该,看不起他。
但他要活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凭夏侯尉,也配跟他争皇位吗?
......
深夜搜捕的山林,骏马疾驰。不远处是一方篝火,人影绰绰,褚允恭激烈挥扬手中的长鞭:“爹!爹!眠眠有消息了!”
褚允恭跃下马,褚父正擦了手头的干粮赶来。夜色凝重,身旁还跟着褚卫敏和其丈夫龚二郎。
因跑得太快,褚允恭还在喘气。
卫兵们递来水囊,褚允恭大饮三咕噜,才缓了气。
他神采奕奕看着父亲丶四妹和妹夫,“我们可以撤了,不在这片山头,在后两座山头。”
“后两座山头?还是东北方?”
杨二郎奇怪道,“昨日小兵搜的时候,就在那片山头。他们把村子庄子全瞧过了,都说没看出异样。只有这片山头,夜里时不时有黑影出没,最为诡异。”
褚允恭道:“现在来看,或许是他们声东击西。”
褚父沈目寻思:“大郎,你怎知他们在后两座山头?你消息哪儿得的?”
褚卫敏也在紧张地等。
褚允恭环顾周围,黑夜风林,卫兵们还在四处搜。
他低声道:“说来也是件怪事,天未全黑时,我带卫兵在后山搜,碰上个荷锄归的樵夫。那樵夫年老力衰,腿脚不便,下山走路滑伤了......”
樵夫摔倒后很难爬起,下山路又滑,褚允恭看不过去掺人一把。
樵夫感激涕零,致谢后便与褚允恭叹,这座山他不熟,刚刚也滑了几回,这才耽误天色下山。这时候我家老妇应也做好了饭菜,等我回去呢吧。眼下天快黑,路又远,也不晓得要走多久哩......
褚允恭一向乐善好施,看樵夫还背了一箩筐的柴,犹是可怜,欲派小兵护送。便问他:老人家,你住哪儿?
樵夫说:我家在后面两座山的山腰那儿。
褚允恭奇道:你怎不在你家附近砍柴,要跑这儿来?
樵夫叹了口气,我家那块庄子主人,近几日都不让人在山上砍柴。我这儿也是没法子了......
褚允恭问:这是为何?
樵夫却没再说,只叹,上头人的事,咱们哪知道。反正就是不允呢。
后来,褚允恭叫卫兵送樵夫回去。
小卫兵留了神,回来后告诉褚允恭,那樵夫家里有些古怪,譬如——明明他说家妇做了饭等他,可小卫兵进他家,连妇人的影儿都没瞧见。
不仅没有,小卫兵特意留心看了,他家根本不像有妇人住过的模样。
小卫兵不敢多留,看几眼就走了。但是却没下山,特意在山头窝了会儿。
——他竟看见,有寥寥几只黑影纵马上山。好在他夜里眼力极好,若换雀目的人,恐怕还以为是几只大雁飞过山林。
小卫兵回禀了褚允恭,褚允恭又把这桩事与褚父丶褚卫敏丶杨二郎讲。
褚父听闻后静默少许,“那樵夫,很是古怪,他像是有心为之,特意引你上山看。”
褚允恭颔首:“是,儿子也如是想。”
褚卫敏问:“大哥,你觉得他是来通风报信的?眠眠和瑨殿下就在那座山上?”
“我不能明确,可我心里总有预感,眠眠会在。”
杨二郎又问:“我倒以为那樵夫不一般。他若是报信,就得先知道些敌情。可他与我们非亲非故,报信又图的什么?”
“是啊大哥。”
褚父丶褚卫敏丶杨二郎三人凝眉,齐刷刷看他。
褚允恭仔细回忆了下,忽而道:“那樵夫确有不寻常。我当时扶他起来,摸到他手掌,怎么说,他看着是老人,手却不像老人的。”
“他的手偏黑,宽大修长,有厚厚的茧,却没有一点老人的皱。”
褚父沈声:“所以,他不是樵夫,他与那夥匪徒有牵扯。”
偏黑,宽大修长的手......
褚卫敏脑海混沌,正正好出现了这双手,无比清晰的模样。
曾经这双手为她插簪,挽她鬓边的发。曾经她要私奔,这双手牢牢牵住她。摩挲着,她能感受到它有很厚的茧......
是他么?是他么?
褚卫敏望向黑夜,眸色愈深。
......
成亲当日,夏侯瑨如约被放走了。
铜镜前,有个妇人替褚卫怜梳头挽发。
妇人荆钗布裙,是中伏几人从村里找来的。据说那妇人手活极好,几个村子办喜事,都请她给新娘子梳妆。
夏侯尉就站在一旁看。
“小娘子,你是喜欢这支钗,还是喜欢这支?”
妇人拿着两支凤钗在她面前比对。
“都行,你随意挑。”
褚卫怜由人梳发,手指却在逗蛐蛐。
边逗,还悠闲哼起了小曲。
她用馀光瞄了眼,夏侯尉的脸色竟然有些沈。不免寻思,还真奇怪,明明是他要成亲,怎么仍不高兴?
妇人定好了发髻,又把簪钗绾上。
最后笑眯眯回头,看身后的年轻郎君:“你瞧,梳成这样如何?”
夏侯尉见褚卫怜头顶盘髻,两边青丝垂髫披肩,十分秀美。她回头,眼眸有神采,也在笑盈盈地看他。
夏侯尉心里的气又消了,脸色好看不少,问妇人:“这发髻叫什么呢?”
“叫云鬟。”妇人笑道:“许多出嫁的小娘子都爱这么盘。”
夏侯尉点了点头,又看褚卫怜:“表姐,你喜欢吗?”
“哦,我随意啊。”
她脸上有笑,却又不看他了,转头逗起蛐蛐。
葱玉的手指一伸,压住蛐蛐尾尖。听那蛐蛐“啾啾”而叫,褚卫怜笑起来,“你们看它,可真傻,我逗它也不动。”
妇人只能赔笑脸,也不知说什么好。
夏侯尉:“......”
“......你已经逗了三天蛐蛐。”
包括在他旁边睡觉,袖边都有一匣蛐蛐。
睡醒了也不是跟他说话,竟是先给蛐蛐喂食。夏侯尉真是无时无刻,没有不想弄死这两只蛐蛐。
褚卫怜听出他话里的怨气,突然擡头:“你委屈什么?你把我关了三天,也不许旁人与我说话。就你天天在我耳边叨叨,我除了逗蛐蛐,还有什么解闷的?”
俩小夫妻还没成亲,就开始争执。妇人忍不住稍稍掩面,真是没眼看。
突然,争执又消弭了。
妇人睁开眼,看见那年轻郎君竟走上前,轻轻拉住小娘子的手。
“表姐,别生气了,今日是我们成亲的好日子。你乖些,以后我不会再关你了。”
他努力笑道,“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