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尾声（三）
    夜里，萧落英，上官凤，孟留夷，段飞镰，木青岩丶小虎几人在老族长木万里家中给木远风过了一个温馨的生辰。木万里特意准备了几坛酒，还有一大盆的热汤羊肉，一群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木万里看着经历劫难的他们，不由感慨万千。
    吃完饭，上官凤，木青岩和小虎先行离去。段飞镰这几日在帮忙重建军营的事，便直接回军营了。孟留夷说白日还有些草药晾晒在外面，要回山中的草屋。木远风让萧落英今晚留在这里，但萧落英想到木远风在不息泉跟他说的事，对着老族长总觉得心虚，便推辞说和孟留夷一起回山中的草屋。
    木远风有些失望，但还是将他们送出了门。
    回到屋里，木远风见木万里一手撑着头，眯着眼睛坐在桌前，料想他大概喝多了，便打算扶他回去休息。
    “老爹，你醒醒，我送你回屋里去。”木远风说着，要将木万里从椅子上扶了起来。
    木万里却摇了摇手，擡起头来，脸上除了酒意，还有一股尽染风霜的沧桑。
    “远风啊，你坐。”木万里道。
    木远风听话般地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问道：“老爹，怎么了？”
    木万里的眼神里透着父亲对儿子的怜爱。他已经渐渐老去，而自己的儿子正变得越来越强大，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不再需要他这个父亲的陪伴。他感到安慰的同时，也感到了失落。
    木万里像所有父亲一样，希望儿子能成家立业。木远风已经有了功业，却还没有成家。若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血脉延续，那对木万里而言便没有遗憾了。但这段时间以来，他越来越感到希望渺茫。
    木万里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远风啊，过完生辰，你也二十七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啊？老爹我还能看到吗？”
    木远风看着苍老的木万里，看着他眼中流露的期待，感到一阵愧疚。他也知道，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和木万里说清楚了。
    “老爹！”木远风叫了一声，忽然从椅子上跪到了木万里的脚下。
    “你……你这是做什么？”木万里惊道，弯下腰要将木远风扶起来。
    “不，老爹，你就让我跪着说。”木远风道。
    木万里看着他坚定的表情，心中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
    “你说吧！”木万里叹息道。
    “老爹，你大概猜到我要对你讲什么了。”木远风道，“刚才吃饭时，你一直看着我和萧哥两个人，更早时候，我便注意到了。我不想你为了我的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算你不问，我也打算告诉你。我喜欢萧落英！”
    “你……！”虽然心中有准备，木万里还是吃了一惊，心里又气又急，举起手来，就要朝木远风脸上扇去。谁知，木远风非但不躲，还挺直了身体。木万里这一巴掌他实在扇不下去，便一下重重地锤在了桌子上，震得酒坛子都翻到了地上，碎了一地。
    “你发什么疯？！”木万里骂道，“你们两个都是……怎么能在一起！”
    “老爹，你听我说！”木远风叫了一声，想让木万里先冷静下来。
    “好，你说！我听你说！”
    “是我先喜欢上萧哥的，求着他和我在一起。老爹你要气就气我一人，别怪他。”木远风道，“萧哥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为了若木和族人，他与我共赴极北之地寻找水源，当中数次九死一生。此次若木遭遇劫难，他更是奋不顾身为若木而战。萧哥他总说要报我的救命之恩，可是老爹，那一次我落入冰窟是他不顾性命地跳下去救我。还有这一次，我染上疫病药石无医，也是他流着血爬过八十一把刀刃，登上天梯为我招魂。他要报的救命之恩，其实早就报了。”
    木万里又何尝不知萧落英的为人，何尝不知他几次救了木远风的性命。木万里是打从心底感激萧落英，也是真的将他当半个儿子看待。可他不明白，这两人怎么就互相喜欢上了呢？
    木万里也不知说什么，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
    “老爹，我和萧哥是同生共死的情义，除了他，我不会再喜欢别的人了！我对不起你，老爹！这辈子我都不会成家了！”说完，木远风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木万里对这个儿子再了解不过，不管是从前浪荡不羁的时候，还是后来一肩挑起若木兴亡重任的时候，只要认定了的事，木远风从不改变。这一点，他大哥木天云不及他。
    木万里心里难过，但看着木远风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到底还是心软了。
    “小子，你起来吧！”木万里带着一丝疲倦地说道，“我喝多了，你扶我回屋里去。”
    “是，老爹。”木远风站了起来，扶着木万里走了出去。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什么。木远风把木万里送回屋，又伺候他躺到床上。
    看着木万里闭上了眼，木远风帮他盖好被子，转身离开之际，听到木万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让萧哥住到天云的屋子里去吧。小孟那里地方小，就别让他俩挤在一块儿了！”
    木远风回过头激动地叫了一声：“老爹！”却见木万里仍旧闭着眼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一般。
    木远风关上门时，轻声道了一句：“谢谢你，老爹！”
    木万里听到木远风离去的脚步声后，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想到自己终有一日要离去，而那时，世上还有一人能陪伴在木远风身边，心中便也释怀了些。木万里在黑夜里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多久，便沈沈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木远风就跑到了山上，在孟留夷的草屋里找到了萧落英，把事情告诉了他。萧落英怀着忐忑的心情听着，直到听到老族长让他住到木天云的屋子里时，才松了口气。
    “阿落，老爹他是个讲理的人，你为我做的，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虽然嘴上没说同意，但其实已经把你当成家里人了！”木远风道。
    萧落英心中对老族长万分感激，说道：“老族长这样待我，我感激不尽！从今往后，他也是我的老爹！”
    木远风笑着拉起萧落英的手，说道：“老爹在心里，早就把你当儿子了！”
    萧落英点着头，心中忽然想起一事，于是问道：“对了，少族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骗了我？”
    木远风楞了一下，将记忆在脑海中快速翻滚了一遍，小心地回答道：“阿落，我怎么会骗你呢？”
    萧落英把手从他手中默默抽了出来，而后说道：“我记得我那时刚到若木，你问我年岁，当时我二十七，你说自己二十九。可你昨天才过了二十七的生辰吧？那也就是说，其实你还比我小两岁吧？”
    木远风听着萧落英把当年自己说的谎清清楚楚地讲出来，才堪堪回忆起这件事。当年他编谎的时候还真没想过有一天会被拆穿。
    “这个嘛……”木远风心虚地摸了摸自己头，说道：“我当时就不想做小的那个，就跟你说自己二十九。谁让阿落你长得好看呢？我要是比你小，你肯定看不上我！”
    木远风委屈地看着萧落英，道：“但阿落，我也就骗过你这一件小事。我发誓，除了这个，我再未骗过你！”
    萧落英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木远风骗了自己，还做出一副可怜模样。他轻叹一声，道：“算了，我也没真的怪你！只是你那时就想着这种事，是不是也太夸张了些啊，少族长？”
    “不是。”木远风倒忽然严肃了起来，道：“你不信吗？我大概那时就喜欢你了吧！”
    萧落英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心中感动，又重新握上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道了一句：“我信！”
    闻言，木远风笑了。
    萧落英算了算，离劫难过去已经有一个月，若木城也逐渐恢覆了旧样，他和木远风的事也算在老族长那里过了关，倒是有一件事，他心中一直记挂着，如今看来是时候去做了。
    “远风，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萧落英道。
    “何事？”木远风问。
    “我想去趟大豫。”萧落英说。
    木远风想了想，便明白是为了什么事，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萧落英摇了摇头，道：“若木城这里离不开你，去极北之地，还有很多事要准备。飞廉之前跟我说了，他想和我一起去大豫。这一次，最重要的是要把玉心妹妹带回来。我算过了，顺利的话大概半月便能回来了。”
    木远风虽然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也知道这是萧落英已经决定的事，便道：“那好，你们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萧落英笑着点点头。
    两人叙完话，木远风准备便下山去了。孟留夷也要给族里去送药，便和木远风同行。孟留夷背了个箩筐，一边哼着曲一边走。
    木远风看他开心的模样，问道：“你在族里弄的草堂，有人来吗？”
    孟留夷前段时间找到木远风，说想在族里建个草堂，一来将他做的草药放在那里可以供有需要的族人，二来他也想把这个草堂作为传授医术的地方，造福更多的族人。木远风当场就答应了，找了几个人，花了三天地时间就将这个草堂搭了出来。
    “当然有啦！”孟留夷道，“尤其是族里的小娃娃们，对我这个草堂可有兴致了，每次都找我问东问西的！”
    “你可看着点，别让小娃娃把草药吃到肚子里。”木远风道。
    “放心吧，少族长！有小虎他们帮我一起看着呢！”
    “那就好。”
    “哦，对了，少族长，老族长最近没什么事吧？”孟留夷忽然问道。
    木远风觉得奇怪，问道：“你说老爹？他有什么事？”
    孟留夷叹了口气，说道：“唉，就昨天我去泉边找你和萧哥时，老族长忽然拉住我问，小孟啊，你说男子能生孩子吗？”
    木远风惊得被自己的脚给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啊！你说什么！”木远风站稳了问道。
    孟留夷学着老族长的语气又重覆了一遍，看得木远风扶着额头，说不出来话。
    “我当时就跟老族长说了，男子生不了小孩！”孟留夷道，“你说嘛，少族长，老族长是不是有什么事？要不然怎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老爹他没事，他只是……”木远风有些无奈地说道，“算了，跟你说不明白，总之老爹他没事。”
    “什么叫跟我说不明白？”孟留夷问。
    “行了，你就当老爹没问过你这事，别管了。”木远风道。
    “不管就不管。”孟留夷道，“但有件事我得跟少族长说，是关于萧哥的事。”
    “阿落？”木远风顿时紧张起来。
    “少族长，你还记得之前大豫派到战场上那些不怕死的士兵吗？就是我们称他们做‘血傀’的。”孟留夷说。
    木远风点了点头，孟留夷接着道：“我听萧哥说，这是因为他们吃了一种特殊的药才会变成那般可怕的模样。后来我跟着你们去清理战场的时候，恰巧捡到了几颗。我将这些药丸带回草屋好好研究了一番，发现里面加了很多能令人癫狂的毒药，一旦吃了就会对身体造成永久的伤害。”
    “但这和阿落有什么关系？”木远风不安地问。
    “少族长你忘了吗，你是怎么遇到萧哥的？”孟留夷。
    木远风一下明白过来。他记得萧落英曾说过当年在大豫被人喂了药扔到荒漠，任由他自身自灭。而他遇到奄奄一息的萧落英时，边上躺了十几具大盗的尸体，死状惨不忍睹。若不是吃了那种药，仅凭自身的力量，怎么可能办到？
    “你是说阿落他……”木远风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我和萧哥确认过，他说当年吃的便是这种药。”孟留夷道，“我也问他是不是有过气血不通丶经脉受阻的事。他说之前在极北之地遇到风雪时有过。”
    “小孟，你有什么办法吗？”木远风问，心中为萧落英担忧不已。
    孟留夷摇了摇头，道：“萧哥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但那时对身体造成的伤害是没法再补救了，就像树伤了根，坏了根基，恐怕以后不能长寿。”
    木远风听到这里心都沈下去了，低声问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只能慢慢调理，尽量延长他的寿命。我最近已经在研制药方了，希望有用吧！”孟留夷道。
    木远风心情沈重，对孟留夷道：“小孟，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萧落英清楚这件事，却没和木远风说，那证明他不想让木远风担心。木远风也打算保持沈默，不想给他造成负担，就像孟留夷说的，尽量延长他的寿命，让他们在这人世相守的岁月能更长一些。
    木远风原以为在萧落英身上的劫难已经结束，不曾料到命运早就将它的不幸悄无声息地埋到了他的生命中，唯庆幸在往后的岁月中不必再遭受前半生的痛苦。
    世上本就没有圆满的事，这一丝的不幸或许正是他和萧落英最大的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