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尾声（四）
    两天后，萧落英和段飞镰从若木城出发前往大豫。他们骑马穿越了一片漫长而寥阔的荒漠，于五日后到达了大豫城脚下。
    萧落英远远地看着这座旧日的故城，眼前浮现了许多往事。他的生命从那里开始，却没有止于那里。无论这座城变成了何种模样，这里仍然是最初给予他生命的地方。在远离这座城的岁月里，他几乎遗忘了有关这里的一切，好的与不好的，全都从他的生命里沈没了。然而，当他重新站回到这片故土时，他才意识到这座城一直存在于自己的生命中，发生在那里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无法再与他割裂。对这座城，究竟是爱是憎，已经无法分辨。或许就像木远风说的，只有改变西北的命运，这片大地上的一切才有可能迎来新生。
    萧落英并没有察觉到他的眼眶里已有了泪水，那是他回到故土时从心中不由自主而生的感慨，亦是他于岁月洪流中深感无法主宰自身命运的悲伤。
    “萧哥，我们走吧！”段飞镰在一旁说道。
    “好！”萧落英快速抹了下眼泪，和段飞镰朝城中走去。
    原本他们打算夜里再潜进城，但走近了才发现大豫城外不见一个守军，二人轻易地就进了城，有路过的百姓见了他们，也只是像见了寻常路人般。
    大豫似乎变成了一座无人管的城，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他们随意问了几个百姓，得知新君石决明带兵出征不久，城中便发生了变故。有被压迫的百姓，也有先前被迫害的官员，几股势力同时发难，包围了石决明原来的丞相府，将里面的东西抢劫一空。不久之后，从战场传回大豫战败和石决明身死的消息，有个姓齐的将军带了一部分兵回来妄想和石决明一样当城主，和城中的几股势力陷入争斗，最后死在混战中。大豫百姓饱受苦难，再也不想被任何人统治，于是团结起来，不纳税，不服兵。如此一来，谁做城主都没有意义了。现在，人人都可以说是这座城的主人，但人人都做不了别人的主。被刘氏统治了几百年的大豫，竟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一座完全自治的城。人们惊奇地发现，没有城主，没有上下和尊卑之分，也能过得很好，而且活得更有尊严。
    “萧哥，如今大豫的百姓再也不用为了一口水拼死拼活了。”段飞镰说着，又皱起了眉头，“可这样一座无人管的城真的可以长久吗？万一哪天发生战争了，光靠百姓自己能行吗？”
    “飞廉，没有什么东西能一成不变。权力也好，地位也罢，不过是一时一势。人有人的命运，这西北的每一座城也是一样，而推动一城命运的正是城中的每一个人。今天的大豫究竟好还是不好，只有城中的人有答案。如果有一天，他们觉得这座不好了，那么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他们都会去做一些事去改变这座城，这也是昨日的大豫变成今日大豫的缘故。你又怎知，当有一天战争出现的时候，大豫就不会出现一个人们需要的城主？又或许，它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甚至可以是一种思想。”
    “思想？”段飞镰满脸疑惑不解地说道，“思想当城主？”
    萧落英笑了笑道：“我也就胡乱说说，谁知道几百年，几千年以后，这世间会变成什么模样，也许那时人们都不再需要城了。”
    “哦。”段飞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萧落英和段飞镰一路往姚陆离的住处寻处，却见那里早已破败不堪。想到姚陆离曾为石决明做事，便又到丞相府附近打探，也无收获。正当二人一筹莫展之际，萧落英忽然说：“走，飞镰，我们去萧家村！”二人又一路赶往萧家村。
    萧家村本已萧条破败，村中人当年在泉赋的压迫下，生存难以为继，死的死，散的散。但这段日子以来，村民们又陆陆续续回来了，生机在人们的殷勤劳作中又慢慢浮现出来。
    萧落英看到炊烟不时从路边的屋子里升起，荒废的农田被重新耕种，在走向绝境后，一切回到起点，迎来重生，正如他曾经的命运那般。
    “就是那里了！”萧落英指了指前面的那间草屋，对段飞镰说道。
    段飞镰顺着萧落英指的方向看去，惊呼道：“啊，萧哥，你看！”
    萧落英看见炊烟从屋子里冒出。这间屋子的主人刚回来，怎么会有炊烟？萧落英心道自己果然猜测得没错，姚玉心就在那里！
    二人朝前走去，萧落英看着眼前这间屋子，一时间百感交集，恍若隔世。他轻轻推开篱笆的门，随即响起一阵狗吠声，紧接着一只黄毛狗就从院子里头窜了出来。
    萧落英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阿黄跑到了自己的面前。
    阿黄一开始凶巴巴地对着二人狂吠，忽然便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萧落英。
    “阿黄。”萧落英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蹲下来，朝它伸出手来。
    阿黄在听到这一声熟悉的呼唤后，兴奋到围着地萧落英打转，又猛地扑到萧落英怀中，嘴里发出呜呜声，亲昵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萧落英抚摸这阿黄的脑袋，温柔地说道：“阿黄，太好了，你还活着。”
    “阿黄，发生什么事了？”一道声音从屋里传出，接着姚玉心走了出来。
    萧落英站了起来，看着面前清瘦的女子，叫了一声：“玉心。”
    姚玉心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一股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她。她几乎飞奔着跑向二人，扑到了萧落英的怀里，声音因太过激动而颤抖：“萧大哥，飞廉！真的是你们！太好了！你们都还活着！”
    萧落英轻轻拍着姚玉心，也无比感慨地说道：“玉心，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姚玉心告诉二人，自己原本住在丞相府中，直到有一日，一群人闯了进来，将丞相府洗劫一空。那些人误以为她是丞相府的婢女，便将她和其他奴仆婢女一起赶出了府。姚陆离在离去前，似乎预料到丞相府会出事，嘱咐姚玉心若发生意外，让她到萧落英的旧屋等他。所以，姚玉心出了丞相府后，便带着阿黄到了这里。
    萧落英猜测姚陆离作为石决明的手下，应该是怕姚玉心回到他们自己的住处后，会受到报覆，所以才会选择这座旧屋作为他们最后的归宿。只是，姚陆离最后没能回来。
    “萧大哥，我哥他在哪里？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姚玉心问道，心中隐隐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段飞镰看了看萧落英，欲言又止。
    萧落英面露悲伤地说道：“他不在了……”
    一股悲伤如巨浪般袭向姚玉心，只觉天旋地转，昏倒在萧落英的怀中。萧落英和段飞镰赶紧将她扶进屋子，又给她喂了几口水，才看到她悠悠转醒。
    泪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面容，姚玉心已经泣不成声。
    段飞镰在一旁安慰道：“玉心妹妹，你别哭了！”
    却听姚玉心口中断断续续地叫着“哥……哥哥……”
    阿黄似乎感受到了姚玉心的伤心，不时蹭着她的裙角。
    萧落英一直等到姚玉心的哭声停了下来，才慢慢将姚陆离为救他而死的事告诉她。
    姚玉心听后沈默了很久，一双哭红的眼睛看着萧落英，说道：“哥哥他，终于赎罪了！”
    萧落英摸着姚玉心的头，说道：“玉心，你愿意跟我和飞廉走吗？”
    姚玉心擦着眼泪问：“去哪里？”
    萧落英道：“若木城。”
    姚玉心点了点头。
    第二日清晨，萧落英，段飞镰和姚玉心带着阿黄离开了萧家村。在经过豫泉时，几人看到曾经刘阔命人在岸边开凿的巨大石像已经被推倒。
    他们听人说，因为那尊石像的面容就是刘阔，他身前想把自己打造成大豫的佛，千年百年受人膜拜，但百姓们早已恨之入骨，在刘阔死后不久，就有人开始毁坏石像，后来干脆将它全都推倒了。随后，奇怪的事发生了，豫泉的水则竟慢慢上涨了。大豫城中开始流传这样一种说法，说是刘阔身前罪孽太深，将豫泉的生机给堵住了。如今他死了，豫泉当然就活了。
    “这是怎么回事，豫泉的水为什么又回来了？”段飞镰看着缓缓流淌的豫泉问。
    萧落英看了看石像被推翻后留在岸边的痕迹，若有所思地说道：“水自西北地下涌上来成了泉水，所以在地下深处的某处应当就是水的源头，但之前刘阔在此造像，恐怕恰巧将水的源头堵住了，所以豫泉怎么才会逐渐干涸。”
    “所以还真是因为刘阔啊！”段飞镰感叹道。
    “或许吧！但大豫百姓因他深受苦难，却是不可争辩的事实。”萧落英道。
    “萧大哥，我想起一人来，不知你可曾见过？”姚玉心问。
    “什么人？”萧落英问。
    “大豫的国师，也是无量禅寺的法师，空山。”姚玉心道，“我之前在丞相府中见过法师，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对我和阿黄照顾有加。后来，我听府中的人说，他也随军出征了。不知萧大哥可在战场上见过他？”
    萧落英回忆了下，摇摇头道：“并未见过。”
    姚玉心露出了些许失望的表情。
    萧落英安慰道：“或许他还活着，有一日你们还能相见。”
    姚玉心点了点头。
    “我们走吧！”萧落英对他们说道。
    阿黄对着前方叫了几声，像是出发的号角声。萧落英他们迈着轻快而又坚定的步伐，满怀希望和信念，向着若木城所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