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烟尘散尽
无数带着火焰的箭鸣叫着飞向天空,划出一道道无比绚烂的弧线,又如流星般快速地坠落,将大豫军所在战场烧成一片火海,一直绵延到后方。经此一役,大豫已经溃不成军,将领和士兵们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而随着一个个营帐被战火点燃,石决明所在的大豫后方已完全陷入到混乱和恐慌之中。
空山走出营帐,见外面火光漫天,大豫的士兵个个都在逃,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大叫。
“死了死了,都死了!”
“快逃啊!若木人要打过来了!”
“我要回大豫!爹娘在等我!”
“不能打了!不能打了!”
“是天火降临,在惩罚我们大豫!”
“回家!回大豫!”
……
……
漫天的火光将夜空照得通红,厚重的硝烟像帷幔般笼罩在四周,令人感到窒息。空山辨不清方向,只能凭着大致的记忆摸索着走向石决明所在的营帐。他没走几步,便被一个人猛地拉入怀中,还未等他发出声音,便听那人对他说道:“空山,是我。”
他借着火光,看到竟是石决明,不由松了一口气,道:“丞相,是你。”
石决明套着一身轻便的铠甲,脸上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头发也有几根落在了额前,模样十分狼狈。他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深深的失望和不甘,因为他没想过自己会败。对这次进攻,他原是胜券在握,因为凶傀是战无不胜的,他胸有成竹地坐在营帐等着胜利的到来,直到最后亲眼看着自己的军队分崩离析,黑鬼和他的那群大盗也背弃了他,所有人只顾着逃命,没有人再听从他的命令。
石决明将心一沈,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带着空山回到大豫,等待有朝一日东山再来。在找到空山的那一刻,他也不由松了口气。
“空山,跟我走!”石决明一边说道,一边拉起空山向边上的一辆马车跑去。
“丞相,我们去哪儿?”空山跟在石决明身后,不解地问道。
“我们回大豫,等我回去重新集结军队,总有一日,若木城会属于我!”石决明不甘地说着,并没有听到空山在身后的叹息声。
石决明让空山坐在马车里,马车里备着水和食物,足够支撑他们回到大豫城。石决明则亲自驾车逃离大豫军营。空山进到车内,发现角落中有一柄看上去十分破旧的纸伞,还未等他坐稳,车轮便快速滚动起来,而后颠簸着一路向前。
行到半路,马发出一声嘶鸣,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幸而空山抓着车壁,没有被甩出去,但身体撞到车身上,浑身痛得发麻。
石决明从外面掀开车帘,看到他没事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紧张地说道:“空山,你待在车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可是丞相……”还没等空山说完,石决明便放下车帘,跳下了马车。
拦住石决明马车的是大豫的几个将士和士兵,其中一个人石决明认识,是齐将军。
“齐将军,你拦住本君的马车是何用意?”虽是大势已去,石决明依然是一副威严不可侵犯的神态。
齐将军却是朝他狠狠啐了一口,问道:“石决明,你给我们的丹药究竟是什么东西?”
石决明冷笑一声,回答道:“什么东西,你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吗?把你们变成杀人工具的东西!只可惜,我还是炼制得太少了!要是你们都吃了,今日这场仗我大豫未必会输!”
“你这个疯子!你简直不是人!”齐将军大骂道,满腔怒气,“什么丹药,根本就是毒药!就算他们没有被杀死,最后也会发狂至死!”
“那又如何?”石决明面露不屑之色,道:“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他们死得其所。”
“你放屁!我的阿弟吃了这药,发了狂,连我都不识!他死了,我要找你报仇!”齐将军身后的一个将士举着刀满脸悲愤地说道。
“报仇?去找若木人!”石决明道。
“你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齐将军问道。
“愧疚?”石决明笑着,却是一丝温度也没有,“只有弱者才会有这种东西。齐将军从军多年,本君想问你,你在杀人时会心存愧疚?”
“可我再狠,也不会杀自己人!”齐将军道。
“敌人还是自己人,未达目的,有何区别?”石决明看着齐将军问道,他在后者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犹豫。石决明趁他心乱之际,接着道:“齐将军,跟本君一起回大豫吧!从前刘阔在时,并未重用你,但本君却十分看好齐将军,只要本君一天是大豫的主,你便是大豫第一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日后你我联手,攻取若木城指日可待!”
贪婪是人的本性。石决明看到齐将军的眼中闪着光,那是对权力和富贵的追逐。
齐将军身后的几个人也分纷纷看着他,他们不知道他究竟会如何选择。
石决明朝齐将军笑了一下,笑容里透着一股亲切,仿佛在说“来吧,我已经把当做自己人了”,又带有一丝威慑,仿佛在说“我已纡尊下贵,别不识好歹”。对于这样的笑容,石决明拿捏得十分准确,从来不曾失败过。
他从容地转过身,朝马车走去,想象着车中人的模样,想到他们还有漫长的一段路要走。笑容挂在他的嘴角,这是他发自内心真正的笑容。
然而下一刻,这笑容便凝固了,石决明感到有什么东西贯穿了他的铠甲。他低头看去,只见刀的一端露在他的胸前,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上面滴落,溅到了他的靴子上。
石决明的整张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眼神中仍带着一丝的难以置信。接着,刀被人从背后猛地抽出。
“啊!”他发出一声惨叫,在倒地前的一刻,看到了齐将军那张阴狠冷漠的脸。
“齐将军,杀得好!”
“石决明该死!”
“齐将军为我们报仇了!”
在场地几个将士纷纷说道。
石决明用手捂住胸口,试图让鲜血流的慢些,但无济于事。
齐将军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虽不聪明,但也知道猛兽要吃人的道理。你比刘阔更无情,更心狠手辣,今日若放你回到大豫,我必死无疑!”
石决明瞪大着双眼看向他,充满了不甘和愤怒,可是他已经无力反抗。
齐将军接着在他耳边道:“这大豫的主人刘阔做得,你做得,我也做得。”
石决明预料到了这些人的贪婪,却没预料到,在这些人眼里,他同样可以成为他们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牺牲品。
没有最贪婪,只有谁比谁更贪婪。
齐将军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石决明,站起来朝那马车走去。他倒要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好东西,能令石决明逃命都要带着。他刚卖出脚步,那马车的帘子就自己掀开了,一个身着月白色的僧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齐将军微微一楞,握了握手中的刀,身后的一个人叫道:“空山法师!”
空山看见了齐将军手中那把染血的刀,看见了已经倒在血泊之中的石决明。他脸色骤变,急忙跑到石决明身边。
“丞相,你……”空山跪倒在石决明身侧,颤抖着声音问道。
石决明朝他伸出手来,空山赶紧握住了他的手,手上全是血,染红了他的一片衣袍。
齐将军在空山身后道:“空山法师,是否那石决明胁迫你?”他早前也听说石决明囚禁了大豫的国师,如此他今日杀了石决明,也算是救了这国师。
“他没有胁迫我,是我自愿跟随他。”空山低着头回答道。
石决明看着他们,一双眼睛仿佛在说:本就是我胁迫你啊,逼你走出无量禅寺,逼你看到这尘世最丑陋的面目,逼你一生只度我一人!太傻了,他们会杀了你的!
齐将军在空山的背后缓缓举起了刀,眼中透着杀意,“法师说跟随石决明,跟随他做什么?”
空山道:“度他!”
“哈哈……”齐将军仰天长笑,道:“法师,他这样的人你还妄想度他?”
“世人皆可度,为何我不能度他?”空山道。
其馀人也都像那个齐将军一样发出嘲笑。
空山发出一声叹息,转头向齐将军恳求道:“他已经快死了,请你们放过他吧!”
齐将军收起笑容,也收齐了刀,对他道:“法师居然为他求情?罢了,念你是僧人,我且放过你!不过这马车和马车里的东西全归我们了!”
“你们拿去吧!”空山转过头,不再看齐将军。
几人很快到马车上查看了一番,除了水和干粮,还找到了石决明藏在车座下的一箱财物。
“齐将军,这里有一把旧伞!”一个人在车上举着伞道。
齐将军瞥了一眼,果真是一把又破又旧的伞。
“'一把破伞,要它做甚?扔了!”
那人便将伞随意地往地上一扔,恰巧落到了空山的边上。
齐将军擡头看了看天,似是一场风雪欲来,挥手道:“我们走!”
几人骑上马,驾上马车,迅速离去了,茫茫荒野之上只剩下了空山和快要死了的石决明。
石决明似乎积赞了一些力气,艰难地开口道:“空山……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回大豫了……你想要的人间美好……也落空了……”
石决明的手和身体已经冰凉,空山将他揽入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这副身体慢点走向死亡。
“丞相,你还不明白吗?人间美好不在于一座城,而在于人心。如果人心陷入了黑暗,世间怎还会有美好?”空山为石决明即将死去而难过,又为他的执迷不悟而惋惜。
“……可我一生……除了你……便再也没见过人心光明之人……就像你故事里的那个人,始终都不能明白为什么石头不能煮饭……呵……”石决明无声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这个人间。
“丞相,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空山悲伤地问道。
石决明道:“我本以为……和你在一起的岁月还很长……很长……没想到只有这么点……我死了,你便不用度我了……你自由了……我只求你别忘了我……”
空山听着他哀求的话,含着泪说道:“我答应你,这一生都不会忘了你。”
石决明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最后一个笑容。他所求的荣华富贵也好,位高权重也好,都已如烟尘般散去,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所求的人就陪在自己身边,足矣!
石决明在空山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生的执念也就此散去。
一片片雪花伴着寒风从空中落下,落到空山的肩头,落在冰冷的身躯上。
那柄被人丢弃的伞被寒风吹到了空山的身边。他看了一眼那伞,遥远的记忆开始漫漫浮现。很多年前,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暮间,他和父亲从迦陵宫中走出来,看到一个少年跪在宫殿的前面,浑身湿透。那少年虽低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
彼时,他还未出家,心中只觉得那少年可怜。便央求自己的父亲,将自己手中的伞送给那少年。父亲虽是犹豫了一下,最后也同意了。
他打着伞一路向那少年跑去,把手中的伞递给他。那少年擡起湿漉漉的双眼看着他。
“愿这把伞能为你挡去些许风雨。”他笑着道。
那少年犹豫着,最后还是伸出手接过伞。他不记得那少年对他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风雨中奔向了父亲。
那天跪在漫天风雨中的孤独少年最终变成了一个冷酷心狠之人,而他,其实从未真正将那个少年从那场冰冷的风雨中拯救出来。
空山将石决明埋葬在了这片荒野中,堆了几块黑乎乎的石头,没有墓碑,没有香烛。他默念了一段往生咒,又凝视着面前的坟茔,白雪渐渐落满全身。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擡头望向远方,然后撑开那柄旧伞,走进风雪中,走向广袤无垠的西北大地。
是谓身既出家,心亦入道,修行于世,普度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