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最后一战（四）
    三日后，大豫城再次集结军队，联合黑鬼的大盗军团向若木城发出猛烈的进攻。若木城在大明城的援助下，族人信心倍增，皆奋勇杀敌，誓要将侵略者赶出家园。
    战场上，从大豫军所在后方传来一阵厚重悠长的号角声，战鼓随即被敲响，发出雷鸣般的声音。而后，一支军队像从地狱冒出的幽灵般迅速冲入战场，他们个个凶神恶煞，力大无穷，双眼冒着血光，张大着口，发出令人恐怖的嘶吼，像是要毁灭眼前的一切。
    这些士兵后来被称为凶傀，是一群服了特殊丹药而疯狂杀人的傀儡。大豫利用这些凶傀大肆杀戮若木一方，顷刻间便使战势导向大豫。
    萧落英是最早觉察出这些凶傀的人，他面对着这些已经被吞噬掉人性和理智的人，心中除了惊恐，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同情。因为，他也曾经变成过凶傀的模样，魂魄陷入到黑暗的深渊，□□受到来自地狱的恶毒诅咒，变成嗜血杀人的恶魔，毫无一丝人性可言，是彻彻底底的野兽。
    现在又用人用同样的手段把这些士兵变成了杀人傀儡，可这些人里面，最后又有谁能同他一样有幸重回人间？
    四个凶傀将萧落英团团围住，他一面迎击，一面试图冲出包围。在这样的生死时刻，他已无暇顾及对他们的同情，一刀又一刀狠狠砍向面前的这群野兽。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些凶傀根本就是无知觉的，纵使他们的手脚和身体已经鲜血淋漓，也依然毫不犹豫地向萧落英发出进攻，是真正的杀人傀儡。
    只有把刀插入他们的心脏，或者砍下他们的头颅，这些傀儡才能真正停止进攻。
    萧落英的铠甲已经被他们砍得支离破碎，几乎是以□□之躯在抵抗，浑身上下也有多处伤口，若再这样下去，很快他的体力也将耗尽。
    在四个凶傀短暂分开之际，他忽然腾空一跃，又如飞鹰俯冲而下，踢出双脚，将四个凶傀踢倒在地，接着一刀插进一个凶傀的胸膛，拔出后又是一个手起刀落，将其中一个凶傀的头颅砍下。鲜血飞溅，沾污了他的战袍，当他正准备击杀第三个凶傀时，竟被那凶傀徒手挡住了他的刀，那凶傀的双手几乎快要被砍断，却仍是将他的刀刀牢牢制住，并朝着他压过来，那刀刃离他的脸越来越近。萧落英动弹不得，最要命的是他看到第四个凶傀已经爬了起来，面露狰狞地举着刀向他走来。萧落英赶紧抡起一脚，朝他面前的凶傀用力踢去，却像是踢到一块铁上，那凶傀巍然不动。这时，身后的凶傀嚎叫着举刀向他砍来。
    他本以为自己在劫难逃，谁料，一个人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一刀便将那凶傀的头颅砍下。接着又是一刀对准他面前的凶傀直接插入心脏。那凶傀的表情一瞬间凝滞，而后重重地向后倒去。
    萧落英半跪在地，刚从死门关逃出的他大口喘着气。他低着头，看到救他的那人穿着一声黑色甲胄提着剑，走过凶傀的尸体正快步朝他走来，却在靠近他时蓦然停下。萧落英感觉到那人向自己伸出了手，却还是收了回去。
    正当萧落英疑惑之际，却听那人有些颤抖地说道：“落英，真的是你吗？”
    他心中一惊，猛地擡起头朝那人看去。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凝固，岁月的尘埃渐渐落下，揭开那被尘封的久远记忆。面前的这张脸也曾出现在他的梦中，初时正义凛然，后来卑劣无耻，终是面目全非，直至遗忘。
    萧落英站了起来，仍是有些不可置信道：“姚陆离！”
    姚陆离见萧落英浑身是伤，顾不得心中对他的愧疚，上前就要扶住他，却被萧落英猛地推开。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姚陆离曾无数次向上天祈求让萧落英活下去，只要没见到他的尸体，他便能这样一天天自我欺骗下去，哪怕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自我欺骗渐渐变成一种酷刑，日覆一日地折磨着他，他也甘之如饴地承受。而在确认萧落英还活着时，他也曾不止一次幻想他们再次见面的情景，甚至幻想过萧落英已经原谅了他，他们又变回从前亲密无间的样子。越是美好的幻想，在破灭时便越令人痛苦。他清楚这一点，便默默地藏于萧落英身后，这样他的幻想便仍能继续下去。
    刚才在战场上，他眼见萧落英置身于危险中，便不顾危险，冲破重重阻碍来救他。如果可以，他宁愿躲在黑暗中守护萧落英一辈子。
    现在，他从萧落英的目光中看到了憎恶，冰冷的表情中毫无再次相逢的感动，一丝也没有。姚陆离的幻想破灭了，那场持续了很久的梦终于到了醒悟的时刻。
    “你怎么会在这里？”萧落英冷冷地问。
    姚陆离忍住心中的悲伤，回答道：“我是随石决明一起来的。”
    “呵呵！”萧落英冷笑两声，指着他道：“姚陆离，你对他还真是忠心耿耿！从前在大豫，你投靠他害死了那帮兄弟，如今你又跟着他，来害整个若木城！我告诉你，今日我就算死，也要守护若木城！我绝不允许你们把它变成另一个大豫城！绝不允许！”
    看着恨他入骨的萧落英，姚陆离简直心如刀绞。他该向萧落英解释什么，解释他从来没有杀过一个若木人？还是解释他一直都在后悔？无论他说什么，这一辈子萧落英都不会再原谅他，也绝不会再叫他一声“姚哥”。
    姚陆离近乎绝望地看向萧落英，却见他脸色苍白，身上的铠甲也掉了，瞬间明白到他们仍处在危险之中，身后不断传来凶傀鬼哭狼嚎般的叫喊。
    姚陆离不再犹豫，快速将自己身上的铠甲卸下来，往萧落英身上套，却被萧落英推开。
    “滚开！我不要你的东西！”
    “落英！”姚陆离叫道，一手摁着他，一手将铠甲套在他身上，“你不知道，这些人吃了石决明的丹药，已经变得和猛兽无异，你已经受伤了，根本杀不死他们，让我带你冲出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萧落英因为受伤的关系，根本无力挣脱，若单论力气，他本就不是姚陆离的对手，最后那套铠甲还是在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怎么会不知道？”萧落英冰冷地看着姚陆离说道，“当初在丞相府，这药不是你亲手喂我吃的吗？”
    姚陆离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浑身僵硬。
    萧落英接着道：“他们现在的模样便是我当初的模样，我只是侥幸没死罢了。所以，我究竟是不知道什么？是不知道这丹药，还是不知道有些人为达目的能不择手段到如此地步吗？这样的人，你竟然还要跟着他吗？”
    “我……”姚陆离脑中回想起那些士兵如鬼般的模样，想到萧落英也曾历过这一切，顿时感到痛苦无比。他竟害他至此！他怎么还能奢望萧落会原谅他？
    十几个凶傀已经逼近他们。
    “走！”姚陆离拉起萧落英，迎面对上那些凶傀，一剑又一剑狠狠朝他们砍去，心中只存了一个念头，便是让萧落英活下去。这一次，他不再可怜地哀求上天，而是用自己的身躯去实现心中的承诺。他拼死护着萧落英，自己却身中数刀。凶傀仍是源源不断地从他们身后涌来。
    萧落英眼见姚陆离受了伤，却仍在保护自己，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当初他们并肩作战的日子。姚陆离的所作所为，已经彻底让他失望，他从未想过原谅，但在生死之际，他还是做不到真正的冷酷无情。
    “姚陆离，你自己走吧！别管我了，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萧落英挥刀砍向一个凶傀时，他在姚陆离身后喊道。他的动作已经迟缓，挥出去的刀已不再有力。
    一个凶傀一拳打在姚陆离的胸膛，胸口顿时翻涌起一股血气，姚陆离举起剑，猛地朝那凶傀喉间刺去，顿时鲜血飞溅。
    姚陆离回头对萧落英道：“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抛下你，落英！”他脸上惨白，目光却透露着一股坚决。他再一次拉起萧落英的手，向前跑去。
    萧落英心中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在战场上，没有多馀的时间让他去仔细捋清楚这些情绪。姚陆离护着他拼尽全力开辟出一条血路，渐渐冲出了凶傀的包围。
    而就在这时，从半空忽然飞出无数支火箭，精准地射向战场上的凶傀们，那些被刺中的凶傀们，立即被一团火焰围住，发出声声惨叫，最后被火焰吞噬，变成一具具滚烫的焦尸。
    在这时，萧落英也看到了木远风和段飞廉正朝他们这边赶来。
    “阿落！”木远风冲开阵阵硝烟终于来到了萧落英的身旁。
    “远风！”萧落英叫着他的名字。
    身后的姚陆离看萧落英的背影，猛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而后重重地倒了下去。萧落英听到声音，回头见姚陆离躺倒在地，立即转身来到他身旁。
    “你怎么了？姚陆离！”萧落英俯下身，见鲜血正从姚陆离胸前的一个窟窿里不断地冒出来。姚陆离身上穿的黑色衣袍和给他铠甲一样，即使沾了血也看不出。所以，在姚陆离赶来救他的时候，也许就已经受了伤。
    萧落英用双手捂住他的胸口，但无济于事，滚烫又粘腻的血瞬间沾满了他的双手。
    木远风和段飞廉也赶了过来。
    段飞廉从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认出了姚陆离，难以置信地喊道：“姚哥！怎么是你姚哥！”自从他知道姚陆离出卖了他们，便一直恨他，但如今见他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心中的恨却变成了一股深深的同情。
    “姚陆离，你别死！”萧落英颤抖着声音说道。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亲眼看着姚陆离死在他的面前。
    姚陆离嘴角不断地淌出鲜血，用了最后的一丝力气紧紧握住萧落英的双手，他的手已经冰凉，而萧落英的双手却是温暖的，正如他们的命运，一个即将走入黑暗，一个即将迎来光明。
    “落英……”他终于能再次这样叫着他的名字，就像从前那样，带着疼爱与关心。
    “你别说话，我带你回若木城，让小孟救你！”萧落英道。
    姚陆离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其实早该死了……”
    “你既然当初选择活下去，为何还要救我！”萧落英悲伤地问道。
    “我真的很后悔……当初没能和你一起……”姚陆离用力地扯了扯嘴角，想要露出一个微笑，对他而言，能亲口对萧落英说这些，已是上天给他的莫大幸运，“落英……你能……能原谅我吗？”
    萧落英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原谅你，姚陆离……你别死行吗？”
    姚陆离看着萧落英难过的表情，说道：“我的落英永远是善良的……我不值得原谅……那些死去的人……我不值得原谅……”
    姚陆离口中又吐出一口鲜血，萧落英看着他眼中逐渐暗淡的光，知道他已到了最后的时刻。
    姚陆离看了一眼萧落英身旁的木远风，认出他便是那个在战场和萧落英并肩作战的人，说道：“珍惜他……别让他失望……”
    木远风郑重地点了点头。
    寒风呼啸，姚陆离仿佛听到了母亲在儿时给他们兄妹二人哼唱的歌谣。那时，妹妹还没有生病，豫泉还没有干，他还没有遇到萧落英，还没有杀过人。
    他猛地仰起头喊道：“玉心！玉心！”随着一声叫喊，他摔过头，没了气息。
    萧落英轻轻地将他的眼睛合上，终究还是忍不住掉下眼泪来说道：“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玉心！”
    木远风告诉萧落英因为那些凶傀实在太厉害，阿依木便拿出了他们从大明国带来的黑油，将它们点燃涂在箭矢上，这才彻底解决了那些凶傀。
    大豫已经被彻底击溃，士兵们纷纷丢盔弃甲，四处逃窜。黯淡的暮光照在这片战场上，遍地尸骸，硝烟弥漫。木远风感觉到身后投来的目光，转身望去，却是黑鬼站在远处的荒丘上，身后是他的大盗军团，身旁站着白鬼，青鬼和赤鬼都已死。
    虽然二人相距甚远，但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目光中的杀意。
    只听黑鬼用内力向木远风传声道：“少族长，这次看来是你赢了！但是，这西北大地上有一个大豫的石决明，便会有第二丶第三个！你的仁义救不了人心！早晚有一天，人们还是会为了活下去斗个你死我活！到时城不皆城，人不皆人，你以为你能改变吗？”
    木远风回答道：“人心本就是一半光明，一半黑暗，若我所做之事，能让人心中的光明更多一些，便足够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拭目以待，看看这日后的西北究竟会变成何种面目！”黑鬼大笑一声，带着他的大盗军团朝着荒漠深处逃去，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落英将姚陆离放在马背上，和木远风丶段飞廉二人朝着若木城的方向走去。天空缓缓落下一片雪花，接着一片又一片的雪花从天而降，很快便覆盖了这片大地，洁白的雪仿佛是神特意落下用来清洗这片狼藉的土地。
    西北的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