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风雪夜话(二)
第十五章 风雪夜话(二)
这天晚上,孟留夷睡在了床上,萧落英和木远风铺了一些稻草睡在地上。原本,孟留夷和萧落英是要让木远风睡床,萧落英自伤好后就一直打地铺,但木远风坚持不要,说是三人中,孟留夷年纪最小,应该睡床,他和萧落英睡地上。
木远风先躺了下去,萧落英吹熄烛台,脱了外衣和鞋子,也睡了下去。茅草屋里除了孟留夷床上的那条被子,便只有萧落英平时盖的那条。这被子萧落英一人盖倒是有馀,现在多了一人,便显得有些小了。他怕挤着木远风,便故意在二人中间留了些空间,如此一来,他便大半个身子露在了外面。
不一会儿,从床上传来了孟留夷的鼾声。萧落英闭着眼睛,却未睡去。这是一天中萧落英感到最舒服的时刻。白日里的喧嚣纷扰如浪潮般退去,夜沈如海,天地寂然。他喜欢把自己沈浸在这个时刻。这大概是他在边地从军时养成的习惯,无人言说的孤寂和心酸,似乎只有在夜深人静丶众人睡去之时,才能让他感到片刻的喘息和安宁。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还留有火炉的馀温,茅草屋有一些透风,萧落英能感到丝丝寒气正透过屋子的缝隙向他们袭来。耳边是木远风平稳的呼吸声,他不确定木远风是不是睡着了。他从未同他人同塌而眠丶同床共枕,以前从军时也是一个人一个床铺,他还真有些不习惯。
“阿落,你睡了吗?”木远风的声音忽然在黑夜中响起。刹那间,萧落英仿佛回到了那一日的荒漠,也是在一片黑暗中,有道温柔的声音对他说,“别睡了,我带你回家。”
萧落英蓦地睁开了双眼,轻声地回道:“没有。”
“你靠过来些,夜里要冷。”木远风道。
萧落英犹豫了下,最后还是道:“没事,我不冷。”
木远风没说话,一个呼吸后,萧落英感到身旁的人往他这里挪了挪,原本二人还隔着的间隙没有了。萧落英已经触到了木远风的手臂。这让他呼吸一滞。
“两人靠得近些,才不会冷。阿落,你这般拘谨,难不成我还会轻薄你吗?”木远风凑着他的脸说话,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
萧落英把脸向另一边微微侧去,说道:“什么轻薄,我又不是女子。”
木远风笑了一声,道:“那就好。”说着,他又把被子提了提,把萧落英原本露在外边的身子裹进了被子里。
一股暖意逐渐蔓延上来,萧落英觉得心头热热的。
“刚才,你在想什么?”木远风忽然问道。
萧落英楞了一下,原来木远风也一直醒着。
“没想什么,就是觉得夜里安静,不想太早睡去。”
“哦。”木远风应了一声。
萧落英没有和人夜谈的经历,他这人独来独往惯了,无论是早年在军中,还是解甲回到萧家村,他几乎没有什么知己好友,不是他冷淡寡情,而是害怕自己的满腔真情被人伤害践踏。在军中抢了他军功的参将如此,背叛他的姚陆离也是如此。
原本,萧落英是一人在享受这片寂静,此刻忽然多了一个人,就好像一片秘密之地被人发现了一样,他有些窘迫,却又不知道如何应付。
木远风的呼吸一声不落地落入他耳中,萧落英像个木头似地一动也不动,可越是这样安静,就越令他觉得不知所措。
与其这样一整晚难受,倒不如打破沈默。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道:“少族长,那你不睡,又是在想什么?”
木远风沈默了一会儿,而后道:“你猜?”
萧落英被这两个字弄闷了,但他觉得木远风说话的口气又不像是在同他玩笑。他想了想,道:“少族长,是在想念你的大哥吗?”
萧落英当然不知道木远风在想什么,但在这样的夜里,他除了心无旁骛地游思外,还会想到他的阿爹,想到小时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阿爹身后,想到阿爹送给他的星星。他想如果少族长也有故去的亲人要思念,那大概就是木天云了。
萧落英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木远风回答,他刚想说声抱歉,却听木远风低声道:“你猜对了。”
萧落英一点也没有因为猜对木远风的心事感到高兴,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少族长是还在为你大哥的死感到难过吗?”
木远风把手枕到自己的头下,缓缓道:“阿落,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明明一个人已经死了很多年,明明你知道今生再无可能见到他,可你不知为何,总是觉得他还在,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某一日,某一刻,这人忽然在背后拍了拍你,你一回头便看见了他。”
萧落英十四岁时,阿爹离开了他,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少年,他伤心难过,也幻想过一切只是一场梦,有一日梦醒了,阿爹仍旧站在地里,一边擦着汗,一边对他道:“走了,阿落,回家咯!”可每一次他在夜里醒来,屋子里都只有他一个人,静得只听到外头呼呼的风声和沙沙的树叶声。一次又一次,他终于向自己承认,阿爹走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带他一起回家了。
“有,阿爹去世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萧落英回答。
黑暗里,他感到木远风似乎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你和我一样,我们都失去了曾经爱我们的人。”
萧落英想说,不一样的,他失去了阿爹便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但木远风还有老族长丶孟留夷,还有若木城里的族人。但他不想把自己的悲伤拿出来和别人说,说清楚了又怎样,悲伤会少一分吗?
木远风不了解萧落英的过去,自然不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想。今夜,也许是因为酒意冲淡了睡意,也许是因为如呜咽般的风雪声,让他在此刻想起了木天云。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对萧落英说木天云的事,或许是因为萧落英不是若木族的人,他不必在这人面前背负少族长的责任,也或许是因为萧落英的那一份隐忍坚毅和木天云有些相似,又或许他只是想在此刻和一个人说说心事,而萧落英恰好就在他身边。
“那一次,大哥在出发前曾经来找过我,我那时正在草原上骑马,我一向都这样,不干什么正经事,怎么高兴怎么来。老爹总说我不像样,成天只知道玩闹,说我应该学学大哥。我那时不光自己玩,还带着小孟一起玩。”木远风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不知是在笑曾经的年少无忧,还是在笑这世事的变化无常。
萧落英记得孟留夷说过,曾经的木远风没少让老族长操心。
“你那时应该很开心。”萧落英道。
“是啊,很开心。但直到大哥走了,我才知道我的开心也好,快活也好,都是大哥在前面给我挡着,他替我背负了为人子的孝道,还有若木族的兴亡。就因为他比我早出生了两年,便成了那个托举天地的人。”木远风有些伤感地说着。
“少族长不必太过自责。”萧落英安慰道。
木远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那日大哥和老爹带着队伍准备出城,原本打算穿越那片荒漠去寻找新的水源,也打算在途中和别的都城建立邦交,大哥是最早发现不息泉在变少的人。若木族上几代也是因为水源关系,一直在迁徙。若是在泉水完全干涸前找不到新的源泉,若木便要亡。”
萧落英骤然从木远风口中听到不息泉会干涸的事,吃了一惊,他原以为不息泉是不会干涸。他忘了,在西北这块大地上,什么都会发生,有生机,也有死亡,天道昭昭,因果循环。大豫城如此,若木城亦是。
“我原以为不息泉是不会干的。”萧落英道。
“所有族人都这么以为,就算大哥那个时候跟我讲了,我也觉得他是在杞人忧天。”木远风伤感道,“我从未像他一样,将若木族的兴亡放在心上。出发前,大哥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我那时想着荒漠这么大风沙,路途遥远,大哥要找的水源也好,都城也好,天知晓在哪里?哪有在草原上骑马舒服,便回绝了他。”
“后来,我无数次在梦里回到那一天,我骑着马去追他,我在他身后大声地喊着,‘大哥,我要和你一起去!’可无论我怎么用力扬鞭,怎么呼天喊地,大哥就是不回头,最后越走越远,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每一次从梦里醒来,木远风的脸上都是泪水,但就算流再多的泪水,也冲刷不了他心中的悔恨。
“至少,你还能在梦里见到他。”萧落英安慰道。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阿爹了,他比木天云更加清楚地知道,有一些人离开了他们,而且是永远。
木天云接着道:“西北很少下雨,但每一次下雨,便如江水倒灌,天昏地暗。大哥和老爹走了半个月后,有一日,若木城的上方忽然乌云笼罩,一场大雨从天而降。我在草原上骑着马正准备回家,几个族人找到了我,他们告诉我大哥和老爹出事了。”
木远风停了下来,萧落英不忍道:“少族长,别说了。”
一阵沈默后,只听木远低声道:“没事,我得记着那一天,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哥。”萧落英看不清木远风脸上的表情,但那股悲伤即使是在黑暗里,也难以被掩藏。
“我一路骑着马赶到城门,一路上我不敢问丶也不敢想。你知道吗?阿落,我一路向前,却一路在逃。”
木远风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强迫自己揭开伤疤,不管是不是鲜血淋漓,会不会撕心裂肺。萧落英能感觉到他的痛楚和这种残忍的自我折磨。在自我折磨中,以求减轻悔恨。
“我在城外,看见了伏在马背上的大哥,老爹牵着马,一步步艰难地向若木城走来。跟着他们出去的三十个人,只回来了两个人。大哥的身上盖着一件蓑衣,从老爹他们身上淌下来的雨水都是红的,我冲了过去,抱住了老爹,老爹浑身都是伤,他红着眼睛,嘴里不停地对我说,天云,天云,天云……”
木远风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少族长,你……”萧落英忍不住看向木远风,但在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清,看不清木远风脸上的悲伤,看不清那人眼里是否含着泪。
“我把老爹交给了族人,我看着马背上的那具尸体,不敢走过去。所有人都在等着我,看着我。和老爹一起回来的人对我说,他们遇到了荒漠里的大盗,那群人见人就杀,见东西便抢,大哥是为了保护老爹死的。”
“阿落,你知道吗?我当时只想逃,逃得远远的,逃开这场大雨,逃开所有人的悲伤和愤怒。我甚至在心里祈求神灵让我赶快从这场噩梦里醒来。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浑身冰冷湿透,等到周围的人都在叫着我的名字,我才终于认清这不是梦。我的大哥死了,那个一直替我挡在前面的人,他死了……”
“我走了过去,牵起了马的绳子,马背上都是血,那个曾经高大威武的人就这样安静地躺着,就像是睡着一样。我明知道他不会再醒来,但我还是回头对他说,‘别睡了,我带你回家。’我就这样一路牵着,一路走着,带我大哥回到了若木城,那个生他养他丶最后埋葬他的地方。”木远风停了下来,而后便是死一般的沈寂。
悲伤如海,静默如殇。
萧落英此刻方明白,原来那句“别睡了,我带你回家”,是木远风对木天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等不到的回答。
同样是失去最亲的人,同样是在无尽长夜思念故去之人,木远风的悲伤已然成了萧落英的悲伤,伤疤之下,是同样的一片鲜血淋漓。
萧落英转身抱住了身边的那个沈默之人,如果悲伤永不消失,如果遗憾无法弥补,就让他们成为彼此的慰藉吧。
“我听到了,我跟你回家。”萧落英抱着木远风轻声地说着。
怀里的人颤抖了一下,最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那一日,在若木城外的那场漫天风雨中,木远风的那声呼唤终于等来了回答,它跨过时空,穿越漫天风雪,从另一个人的口中缓缓道出。他没能追赶上木天云的脚步,却从荒漠的那场大雨中带回了萧落英。
冥冥中,他们注定相遇,因为木天云,因为那场风雨,因为人生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