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孤客如归
第十三章 孤客如归
北风吹,霜寒降。今日是潇落英帮忙收黍子的最后一日。在将最后一捆黍子送到车上时,若木城上方的天空降下了冬日的第一片霜雪。
萧落英与几个族人挥手告别,转身朝山上的茅草屋走去。一路上,他见到不少若木城的族人推着车,车上装着他们过冬的粮食。若木城地处荒漠以西,地势多变,有山林和高地,亦有一片广袤草原。若木城人开垦山林和高地,种植黍子,一半归自己所有,一半则归入粮库,由族中统一调度。他们亦在草原上蓄养马牛羊。萧落英见过那些马,高大强壮,他以前在大豫城从军时骑的战马也不过如此。
一个月前,少族长木远风开始带着族人收割黍子,为即将到来的冬日储备粮食。那时,萧落英的腿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走路也不再需要拐杖,便主动加入了这支队伍。他从小跟着阿爹在地里干活,做起这些农活也算得心应手。
有一日,他正和其他族人在地里收割黍子,木远风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阿落,没想到这收黍子的活儿你也在行?”
萧落英被拍了一下,转过身来,见是木远风,楞了一下。他倒是有几日没瞧见这人了。不知道这木远风从哪里过来的,上半身穿着一件束袖短袍,脚上一双皮靴,显得十分干练。身后还跟着一位少年,约莫十六七的模样,和木远风的装束差不多,正是老徐的孙子,阿虎。
“少族长,你来了。”萧落英跟木远风打了声招呼,便继续低头割黍子。一茬又一茬的黍子顺着锋利的镰刀掉下来,仿佛金色的溪水流淌在大地上。
其他人见到了木远风都热情地向这位少族长问候。木远风笑着一一回应,萧落英虽在低头干活,但偶尔擡起头来,便能瞥到这人在秋光中的笑容。萧落英不禁想到秋祭中,木远风站在祭台中央,身披锦服祭拜天地的情景,这是一个既能令人敬畏,亦能令人亲近之人。萧落英从没遇见过像木远风这样的人。
大概是注意到萧落英的目光,木远风站在不远处,向他喊道:“阿落,不如我们来比一比吧,看谁黍子割得多,如何?”
萧落英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挺起背回头看去。只见那人看着他,嘴角弯弯笑着,一副有些认真的模样。
萧落英皱了皱眉,推辞道:“算了吧,少族长。”
但一旁的族人却起哄道:“好啊!少族长要和萧哥比割黍子咯!”
“快来看哦,少族长和萧哥比割黍子啦!”
这么一喊,四周的族人便纷纷向他们聚拢过来,萧落英用手扶了扶额头,有些无奈地问道:“少族长,你真的要比?”
木远风笑着点点头,他身后的阿虎也露出一副兴奋的模样,叫道:“少族长,加油!”
木远风指着前面的一片未收割的黍子,道:“阿落,我们从这里开始,一炷香的时间,看谁割的黍子多,如何?”
萧落英以前在军营时,和别人比过拳脚丶射箭丶骑马,但从来没比过割黍子。此刻,他见所有人兴高采烈,又听到阵阵欢呼声,沈寂许久的好胜心便这样被激了起来。
他大声道:“好!比就比!”说着,便向木远风指的那片黍地走去。
木远风脱了外面的短袍,只穿一件黑色里衣,又卷起两边的袖子,一个族人热情地给他递了一把镰刀。萧落英也脱了外面的袍子,将白色里衣的袖子卷高了些,二人并肩站在一起。一黑一白,在一片金色的黍子地里显得分外显眼。
“少族长,加油!”
“萧哥,加油!”
“我打赌少族长胜!”
“我看好萧哥!”
木远风看着萧落英,颇有信心地说道:“阿落,我可不会让你!”
萧落英也认真了起来,道:“少族长放心,我也不会让你!”
“谁输了,便要罚酒喝,如何?”木远风笑着道。
萧落英想到秋祭那日的醉酒,心中有些窘迫,但很快他便回了木远风一个眼神,道:“好啊,那少族长不要喝醉了才好!”
阿虎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个锣,只听一声清脆的锣响,二人便像两匹脱缰的野马奔驰于金黄色的草原之上,一茬又一茬的黍子被抛向天空,又像流星般飞速坠落,长长的黍穗犹如仙女的裙带翩翩起舞。银色的镰刀在萧落英的手中飞快地舞动,眼前飞扬起一片又一片的金黄,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人群的呐喊声,空气里弥漫着稻谷的清香。
萧落英埋首在这片黍地中,恍惚间有种归家的感觉。他好像听到阿爹在远处叫着他:“阿落,快一点!再快一点!”沈甸甸的黍子变成了一片又一片的云,他奋力地拨开它们,奔向尽头……
“当!”一声锣响过后,萧落英和木远风同时停了下来,萧落英看了看停在他前面的木远风,木远风也同时回头看向他,二人头上和身上都落满了黍粒,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禁笑了起来。
夕阳西下,馀晖灿烂,金黄色的黍地染上一层微微的红,仿佛天边的晚霞落到了人间,在寒意渐浓时节,轻轻抚慰着孤寂漂泊之人。
木远风站在黍地尽头,对着萧落英露出一个笑容,仿佛在说:“阿落,我赢了!”
萧落英也笑了,因这美丽的晚霞,因这晚霞中动人的笑容。
不过,木远风好像忘了他和萧落英的打赌,自那日以后,他便没有再来黍地。今日,是割黍子的最后一日,直到萧落英将最后一茬黍子割下,木远风也依旧没有出现。
天色暗沈,寒风呼啸,片片雪花从天而降,渐渐落满了萧落英的肩头。西北的冬日,便这样说来就来了。萧落英朝茅草屋的方向望了望,见有微光在风雪中若隐若现,便加快了脚步往回赶。
冬日里草木零落,孟留夷便不太往山里去了,整日留在草屋里整理药材,族里倒也照顾这位唯一的大夫,入冬前便送来了很多黍子和干粮,足够萧落英和他两个人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个冬日。
萧落英刚走到草屋门口,便听到孟留夷在里面道:“你也太偏心了,凭什么给萧哥这么大一块,我就这么小一块!”
萧落英心下一动,推开门,一眼便见到了盘腿坐在地上的木远风。木远风也看到了他,朝他笑了笑,说道:“阿落,你回来了。”又向他招了招手,“你再不回来,这牛肉可都要让小孟吃完了。”
一旁的孟留夷手里拿着一片刚烤好的肉,不满地说道:“少族长,你太偏心了!给我才这么小一块,给萧哥这么大一块。”边说边还用手比划。
萧落英不禁笑了一声,抖了抖身上的风雪,便朝他们走去。地上放着一个小火炉,炉上温着一壶酒,木远风就着火炉,烤着手中的一块牛肉。这块牛肉看上去的确比孟留夷手中的要大上许多。
孟留夷见到萧落英回来了,叫道:“萧哥,快过来坐,等着你一起吃呢!”
萧落英点了点头,也围着火炉坐了下来。
屋外风雪漫天,屋内热气氤氲,萧落英坐了一会儿便觉暖意上来了。
看着木远风悠悠地烤着牛肉,他问道:“少族长,你怎么来了?”
木远风把手里的牛肉递给他,若得孟留夷又眼红了一把,萧落英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道了声谢。
木远风一笑,从边上取了个竹杯,倒了一杯酒递到萧落英面前,道:“阿落,莫不是忘了上次的赌约?”他把竹杯又举了举,道:“愿赌可要服输。”
萧落英接过了竹杯,看了一眼杯中酒,问道:“少族长,你莫不是今夜特地为了这个来的?”
说罢,便仰头喝了下去,他萧落英是愿赌服输的。不过,酒一入口,他就发现这酒淡得很。
只听木远风说道:“这是黍子酿的清酒,不是上次你喝的那种酒,不会醉!”
萧落英自觉被木远风嘲笑了一番,有些不服气地说道:“就算是烈酒我也喝得,愿赌服输!”
“哈!”木远风大笑了一声,“原来阿落喝酒这般了得,那下次我们再比比喝酒如何?”
他虽然口上说着要和萧落英比试喝酒,心里却清楚这人的酒量确实不怎么样。不过,醉酒的萧落英似乎比清醒时要率性许多,他还挺乐意看到这样的一个萧落英。
萧落英不甚在意地说了一句:“愿意奉陪。”
“哎,少族长你们说什么呢?什么打赌,什么愿赌服输的?”一旁的孟留夷口里嚼着肉,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们两个。
木远风也倒了一杯酒给他,道:“也没什么,就是上次我和阿落比割黍子,结果我赢了,你萧哥输了。输的人,就要罚酒喝。”
孟留夷喝了一口酒,有些同情地看着萧落英,道:“萧哥,你被少族长骗了。在若木城里,少族长是割黍子最快的人,没人会愿意和他比试,因为必输无疑嘛!”
萧落英看向木远风,似乎在问:“是吗?”
木远风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说道:“你别听小孟胡说,我那日是真心想和你比试,绝没有半分戏耍你的意思。”
萧落英没说话,却拿起火炉上温着的酒壶,给自己还有木远风各给倒了一杯酒,道:“少族长,这杯酒我敬你。没有你,我现在只是一只飘荡在西北荒漠上的孤魂野鬼。”说着,便仰头将酒喝了下去。
木远风也一饮而尽,道:“阿落,你以后也不会做孤魂野鬼。今后,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萧落英不知道是这酒暖,还是木远风的话更暖,只觉得一股暖意,从指尖一直流淌到心头。
“萧哥,还有我,我也会去找你的。”孟留夷道。萧落英拍了拍孟留夷的肩头,把手里撕了一半的牛肉递给他,道:“这个给你,小孟。”
孟留夷高高兴兴地接了过来,口中道:“还是萧哥对我好!”
一旁的木远风笑了笑,从地上的纸油包里又拿了一片风干的牛肉出来,递给萧落英,道:“阿落,给。”
萧落英伸手接了过来,孟留夷瞥了一眼那油包,两眼瞬间放光,“少族长,原来你带了还挺多,我以为就这么点儿的。”
木远风自己也拿了一片牛肉,然后把一整个油包递给了孟留夷,道:“我要不先藏着,怕是阿落回来前,就要被你全吃完。”
孟留夷小声哼了一句,把萧落英给他的那块牛肉往嘴里一塞,又从油包里取出一块。
三人围着火炉,喝着黍子酒,烤着牛肉。
孟留夷吃着吃着,便问木远风:“少族长,你最近是要准备练兵了吗?”
萧落英听到练兵,有所好奇,便看向木远风。
木远风咬着一片牛肉,道:“嗯,地里的黍子收得差不多了,是时候练兵了。”
“这里也有战事吗?”萧落英问。
“不止是为了战事。在西北这片土地上,什么都会发生。干旱丶饥荒丶疫病,这些若木族的人都曾经历过,若不时刻保持警惕,等有一天灾祸来临,就为时已晚了。”木远风说这些话时,好像变了一副模样,神情凝重。
“天云哥在的时候,也这么说过。”孟留夷低声道了一句。
木远风仰头喝了一口酒,没说话。
萧落英从他的沈默中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是用烈酒都消不掉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