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风动尘起
第十二章 风动尘起
暮秋,天光微亮,寒气深重。一辆马车行驶在大豫城空荡荡的街头,在转了几个弯之后,驶入了一个僻静的巷子,最终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车夫放下缰绳,搓了搓双手,又哈了口气,立即冒出一片白雾。他跳下马车,对着车里的人恭敬地说道:“空山法师,到了。”
车帘子被掀开,一位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僧人从车内缓缓走了下来。两个白色灯笼挂在门楣下,在寒风的吹拂下微微晃动。僧人擡头看了一眼,神色宁静,明眸深邃,无悲亦无喜。门前早有仆人等候,一见到他,便立即迎了上去。
时隔十五年,空山又再次回到了这里,他从这里出生,又从这里走向空门。悠长平静的禅修岁月洗去了他一身的俗世繁华,只留下一颗寂静澄清的玲珑佛心。
昨日,他收到了石决明的来信,信上说他的父亲过世了,信后还附了一封他伯父写给他的家信,信上说因他父亲膝下只有他一个儿子,望他能在出殡之日点上一根清香。
一入佛门,断绝俗尘。他本不必前来,石决明信上也说道,他父亲生前曾为大豫城都尉,若他不方便前来,石决明可以官家名义为他父亲治丧。
空山踏入大堂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停在大堂中央的棺木,也看到了坐在上座的石决明。石决明一眼便看到了他,朝他点了点头。今日,他是以大豫城丞相的身份前来,这无疑给了这位生前寂寂无闻的都尉莫大的荣耀。但空山是未来大豫城的国师,所以石决明前来吊唁这位都尉,在外人看来并无不妥。
空山俗姓孟,名齐光。孟氏一族在大豫城也算是官宦一族,只是到了他父亲这辈,人丁雕零,只有他父亲和伯父。父亲生性淡泊,一生亲近佛门,母亲生下他后不久便离世,他父亲也再未续弦。他小时体弱,父亲便常常带他去禅寺念经祈福,后来他病好了,父亲也将他送进了禅寺。那时他才十二岁,虽说与父亲的关系很疏离,但在分别时,他仍然感到了心中的悲伤与不舍。离去前,一向沈默冷淡的父亲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眼里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慈爱。那一刻,他甚至想对父亲说,他不想出家修行了。
然而,父亲对他说:“齐光,这是为父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我一心向佛,可与佛无缘,终日念佛,不过煮沙,难成嘉巽,纵经尘劫,终不能得。但你不同,你佛缘深厚,本性澄清,未染尘埃,终有一日,可证悟大道,度己度人。”
父亲把手放了下来,又恢覆了往日的清淡,眼里的温柔也如昙花般稍纵即逝。他听父亲最后说道:“从此以后,你我便不再是父子,只有断了这世间尘缘,你才能真正皈依佛门。日后若你我再相见,你无需叫我父亲,而我也只会称呼你的法号。”
他的父亲亲手砍断了他在红尘俗世的唯一牵绊,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孟齐光,只有无量禅寺一心修行的空山法师。
堂中众人见无量禅寺的空山到了,纷纷看向他,而他只是双手合十,对着面前的棺木恭敬地拜了一拜。这时,一位身穿缟素的男子走向前,对他道:“齐光啊,你来了!”
说话之人正是他的伯父,虽然多年未见,但空山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这张与他父亲有几分相似的脸。他双手合掌,说道:“孟施主。”
他的伯父楞了一下,随即抽噎道:“不管你今日是齐光也好,法师空山也好,总之去看他最后一眼吧。这些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我本想去找你,可他说不能坏了你的修行……他走时还念着你的名字……去看他最后一眼,让他能走得安心些吧!”
他的伯父两年前便已辞官,膝下只有一女,早已出嫁。这个两鬓斑白的人看着家族中唯一的血脉,深知孟氏香火将无以为继,如何能不悲伤?
周围断断续续响起一片女眷的哭泣声,纵然空山心如磐石,此刻亦被俗世凡情所动摇。他走到棺木前,看到那人安静地躺在里面,面色苍白,双目闭着。他努力回想记忆中父亲的模样。父亲应该是高大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病痛得折磨得瘦骨嶙峋。父亲的眼睛应该是冷淡而深邃的,藏着他永远都看不透的情绪,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如死水似的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他的父亲不应躺在冰冷棺木里,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躯体。
一股莫名的悲伤忽然袭上他的心头,一开始如细雨般点点滴滴,到后来如狂风暴雨一样猛烈。他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他怕自己再看一眼,便再难挣脱。
石决明走过来,递给他一根清香,对他道:“空山,为孟都尉上一柱香吧。”
他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拜!”
空山手持清香立在棺木前,神情肃穆。他立在原地在恭敬地拜了三拜后,将那根香插进了棺木前的香炉。
“跪!”
堂中众人皆知空山已经出家,这跪拜大礼他可以不必再行。一入空门,从此,只跪佛不跪亲。
空山迈出右脚,就在众人以为他要离去之际,却见他走到蒲团前,俯身跪了下来。月白色僧衣铺地,犹如摇落一片梨花。他手心向上,叩了三次头,起来,跪下,再叩三次头,如此反覆了三次。他没有行佛门的跪拜之礼,而是和这尘世的凡人一样,行了一个三跪九叩之礼,送别自己的至亲。
众人皆是一惊,他的伯父见此,顿时放声哭了起来,拍打着他父亲的棺木,道:“阿弟啊,你安息了吧!齐光他来过了,来过了啊……”
空山站在那里,对着那掩面哭泣的人,神色平静地念了一句佛号,而一旁的石决明却从那双澄清的明眸里看到了深埋眼底的悲戚。这一刻,在石决明眼中,空山不是佛,而是人。人会为失去至亲至爱之人而伤心,而佛视生死如空,无悲无痛。
在孟府出殡前,石决明带着空山离开了孟府。
马车内,空山对石决明道:“丞相,其实你不必特地送我回寺,我自己回去便可。”
石决明面对空山坐着,不似刚才在孟府那般严肃,道:“无妨,本来也是顺路。”
这车内点着暖炉,比清晨载他过来的马车要温暖得多。空山双手合掌,道:“丞相昨日派人送信到禅寺,特地留下了马车,我还未曾向你道谢。丞相有心了,在此谢过。”
石决明轻轻摇了摇头,道:“别谢我,空山。我还怕自己擅作主张,令你不悦。毕竟,我也不知你今日是否会来。”
空山道:“我来与不来,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丞相你做了什么无关。”说完,空山低下头,开始轻轻拈着手中的楠木佛珠。
石决明似乎有些冷,伸出双手,就着车内的暖炉取暖。这让他看上去离空山更近了一些。
“空山,你难过了吗?”石决明忽然问道。
手中的佛珠停止了转动,空山擡起头,正对上石决明一双温柔而宁静的双眸。
他心头忽然一动,随即垂下眸,道:“我不知什么叫难过。但若我告诉你,当我站在那个黑色的棺木前,看到里面躺着的那个人时,我心中想的是,怎么会是他?”他覆擡起双眸看着石决明,像是一个迷茫之人寻找着答案,又像是一个悲伤之人寻找着慰藉。
石决明伸手向前,拍了拍空山的肩膀,温柔地说道:“空山,若你难过,不必在我面前遮掩。”
空山摇头,道:“非我遮掩,实在是我久离凡尘,未经爱恨别离苦。如今尝到其中滋味,才觉自己修行远远不够。”
石决明本以为空山的一颗佛心绝不会为凡情所动摇,但此刻,僧人神情凝重,满目悲色,他看到了这颗佛心被困红尘,想要挣脱却不能。
从前,他从不奢望这颗佛心能因他而动,但此刻,他却想捧起这颗佛心,看看它陷落在自己双手中会是怎样一番颤抖的模样?
他被这念头深深地吸引,连眼神也变得炙热起来,他道:“青莲华眼,亦在佛面,浮根四尘,只在我面。空山,你看不破,只因你未曾入过这尘世。未曾入,何曾出?”
“未曾入,何曾出?”空山似有所思道。
石决明道:“若我对你说,你我早就相识,你以为的初见实则为我有意相寻,你可信?”
闻言,空山满脸疑惑地看向石决明,似乎在努力回忆,他皱起眉头,问道:“丞相,你我初次相遇,难道不是在三年前的祭祀大典中?”那年,城主刘阔派石决明带着朝中一众大臣到无量禅寺祭祀求雨,当年他代替主持祭祀。
空山以为这是二人相识的最初,可石决明竟然说不是。那他和石决明的初见究竟是在何时?就在空山苦苦思索之际,石决明轻叹道:“你果然记不得了。”
空山依旧茫然地看着石决明,只听这人道:“我十五岁那年,父亲因被人诬陷下狱,祖父面见当时的城主为父亲求情,而我跪在大殿之外,从烈日炎炎一直跪到暴雨如注。那时,有许多人从我身边经过,他们手中打着伞,却无一人多看我一眼。在他们眼里,我是个罪臣之子,不值得同情,更不愿同我扯上一丝关系。那时,你和你的父亲从大殿里走了出来,你一眼便看到了我。你走到我面前,将手中的伞给了我。我想你也肯定不记得你对我说的话了。”
那段被遗忘的记忆随着石决明的讲述,渐渐浮现在空山眼前。风雨如晦,他见到了那个跪在地上浑身湿透的人,那张脸虽然稚嫩了许多,却和面前之人有着相似的眉眼,一样的深沈,一样的坚定,即使满城风雨落在那人身上,也不能撼动他半分。
石决明握上空山的手,空山心头一动,却未挣开。
石决明道:“你把伞递到我的手中,对我说,愿这把伞能替你挡去些许风雨。”
那一日,他跪在风雨中,饱尝世态炎凉,浑身冰冷,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父亲挺起脊背,守护身为石家人的尊严。然而,雨中出现的少年,就像是上天赐给他的一点烛火,在一片昏暗冰冷中带给他微微光明和温暖。
世人无情,他便报这尘世以冷漠,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他全不在乎,只管爬到最高处,俯瞰众生如蝼蚁。后来,他扶持新主刘阔,一步登上大豫城丞相之位,只一人之下。人人道他狠厉无情,铁石心肠,唯他自己知道此生仅有的一点温柔和仁心全都留给了当年那场风雨中的那位少年。
“我一直留着你给我的伞,想亲手还给你。后来,我终于打听到你是孟都尉的儿子。可等我登门时,你已去了无量禅寺。”石决明说着,神情中难掩落寞。
空山听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当时不过举手之劳,不值得丞相你如此念念不忘。”说着,从石决明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石决明低头看了一眼空空的手心,道:“非我念念不忘。但你的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莫大的善意,我怎能忘记?”
“空山,我今日告诉你这些旧事,并非是想让你同我忆旧。我只想告诉你,你对我而言,从来都不一样。”
马车在颠簸晃动,空山的一颗心亦在红尘中跌宕起伏。僧人闭上眼,拈动佛珠,看似平静。
然而,一道温柔的声音穿过虚空,打破了僧人的宁静。
“空山,若有一日,你见到那黑色棺木里躺的人是我,你可会难过?你可会希望那里面躺的人不是我?”
拈动佛珠的手停了一瞬,很快便又动了起来。空山闭着眼,澄清宁静的心海升起一片迷雾。
心念一起,如何灭静?空山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惑之中。
姚陆离一身侍卫装束,驾着马车,神情冷峻。丞相府的马车无人不识,一路上,无论是官兵还是普通百姓,无不低头让行。姚陆离知道这些人惧怕的不是他,而是坐在马车里的人,但这又如何?如今,他再也不是那些低微卑贱之人,当其他人还在为一滴水丶一箪食苦苦挣扎时,他已是唾手可得。那些人骂他贪生怕死丶背信弃义丶助纣为虐,他不在乎,为了活下去,他告诉自己别无选择。唯有一人,他每当念起时,便心痛愧疚不已,唯愿他日能跪倒在那人的面前狠狠忏悔。可那人究竟还活着吗?又在哪里?
石决明在半路下了车,姚陆离将空山送到无量禅寺后,便驾着车往回赶。在路过萧家村时,他犹豫了下,最后还是走了进去。距离他上次去萧家村时已经过去三个月,如今这里几乎荒芜人烟,人们死的死,走的走,到处是坟茔和废弃的屋子。有几个老人,奄奄一息地靠着一棵枯树,地上放着几个空罐子。浑浊的眼睛望向天空,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姚陆离擡头看了一眼天,晦暗的天空,似在孕育一场风雪。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那些老人向他哀求道:“大人,给些水吧。”姚陆离没有水,他取出腰间的钱袋子,全都给了他们。
他一直走到一间破败的茅屋前才停了下来。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萧落英。那一晚,他和其他几个盗泉的义士,成了萧家村的英雄,也成了萧落英眼中的英雄。此后,他们并肩作战,为他们自己,也为和他们一样的穷苦卑贱之人。
他们不问生死,以卑微之身行仁义之事。
寒风起,往事淹没于眼前的荒芜破败中。
“呜……”
一声哀叫从空旷的院子里传出来。姚陆离走了进去,看见一只瘦弱的黄狗颤颤巍巍地站在院子中央,在看了一眼他后,又趴了下去,连眼神都黯淡了下去。
“阿黄。”姚陆离叫了一声。
听到这一声叫唤,阿黄又擡起头来,呜呜叫了两声。
“阿黄,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落英的朋友。”姚陆离走上前,蹲下来摸着阿黄的脑袋道。
阿黄似乎认出了他,蹭了蹭他的手。
“阿黄,你是在等落英回来吗?”姚陆离问道。
阿黄又呜呜叫了两声。他忘了狗不会说话。
他摸着阿黄的脑袋,道:“阿黄,我带你走吧。”
阿黄晃了晃脑袋,似乎在说不。这只可怜的狗,直到现在,都还在等他的主人回来,不愿离去。
姚陆离心中一阵难过,他把阿黄抱在怀中,道:“我带你走,我们一起等落英回来吧。”
阿黄呜呜地叫着,伴着呼呼的寒风,听来格外凄凉。
姚陆离带着阿黄离开了萧家村,昏暗的天空落下了冬日的第一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