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想到的人
杉南人民医院职称聘任公示一经放出，在院内引起不小的议论。
顾晓帆上手术前听周可说医院公示出来了，他扫了一眼果然没有自己。 从小到大，奇迹从来不会在他身上发生。顾晓帆一直明白这件事。
如果说人一辈子的运气是有定数的，那顾晓帆觉得他的好运已经在他考上大学丶考进人民医院，在他在喀麦隆得了疟疾有幸被同胞送去急救捡回一条命来的时候用完了。
所以遇到其他不顺利的事，顾晓帆觉得没什么可以抱怨的。当然，被取消掉聘任资格这件事他不服气是真的。
然而，木已成舟。已没有什么转圜馀地。
今天第一台是一个中年男患者的肝脏移植手术，是尤主任主刀，顾晓帆作一助。
洗手前，尤主任看到顾晓帆，只拍了拍他肩膀，什么话也没说。但今天这台手术，尤主任把顾晓帆定为一助，就是无声地告诉大家，这种覆杂手术，顾晓帆是完全可以胜任的，即便这次聘任副高职称没有他，但他完全配得上。
下手术后过了饭点儿，他到食堂去又没了午饭，科室申请了加餐小竈，但顾晓帆不想在今天和太多同事一起吃饭。于是到医院内部的便利店买了碗泡面，在简易桌椅上吃。
便利店一扇门通着室外，另一扇门通着住院部。
顾晓帆坐在窗边，从院外那一侧进人就会有冷风灌进来，他穿的单薄，遂端着碗站起身找个背风的地方，想快速吃了饭回科室休息一下准备第二台手术。
“呦，顾医生吃饭呢？”
顾晓帆端起面碗准备往里转身，就听到有人和他说话。
转头，正见得穿了便装的口腔颌面外科医生谭庆才。
口腔颌面外科有单独的楼，恰好在住院部对面。
顾晓帆把面放回桌上，朝来人道：“谭医生。”
谭庆才看了看顾晓帆身旁桌上的泡面：“顾医生怎么吃泡面？今天不是公示了职称聘任结果吗，科里的人起哄让我请客，就一起出去吃了个饭。早知道就叫你一起来。”
他边说边绕过顾晓帆，在后面的货架上拿了瓶水，又折回来：“哎，看样子，援非也不一定能有什么评优待遇，是不是？我们年资差不多，否则这次也该有你。”
顾晓帆看着他的嘴脸满腹翻搅着几乎要吐出来：“看来谭医生眼里，援非工作一定得值得上一个价格，才有去的意义？”
谭庆才一楞，补救道：“顾医生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医生还得是品行端正才行。跟病人纠缠不清总有一天要出事的。”
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头，顾晓帆从没打过架，但刚才的一瞬间，他在思考要不要动手。
“谭医生说得对，和病人串通起来也可能诬陷别人呢。我就先告辞了，谭医生也好把跟我说话的时间用来提高业务水平。别到时候又给病人上牙拔错成下牙闹笑话。”顾晓帆擡手端起泡面离开了便利店。
往前走，顾晓帆端着面碗的手开始发抖。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挖苦别人，对人放过狠话，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今天他能说出刚才那几句话，已经是他长这么大最过分的话了。
他走了几步坐在住院部大厅的候诊椅上，抖着手把面往嘴里塞。心里因为刚才的话反覆纠结，他回想每一个字，计算着这每一个字对对方的影响，觉得自己不该惹人不该刻薄。可他又在下一刻觉得痛快，平白被冤枉，始作俑者还要贬讽自己，那他这些话真的都算客气了。
心中凄凄，口中味同嚼蜡，这碗泡烂的面他又不得不吞下去保持体力，顾晓帆第一次觉得吃饭是种痛苦，他在这时侯想起程瀚奇。可能他吃不下饭又必须吃的时候是这样的吧。
他拿出手机翻出程瀚奇的电话号。
大厅里不断有人来往，但顾晓帆觉得这世间孤独，像是只有他自己。
而程瀚奇是他在这个时候唯一可以找来诉诉苦的人，他觉得程瀚奇会支持他刚才对谭庆才放狠话。如果当时有程瀚奇在自己身旁，他可能还会在一旁鼓掌，甚至会帮着骂几句更“不堪”丶更“恶毒”的话也不一定。
手里的屏幕暗了，顾晓帆又点亮，手指轻触屏幕，电话拨了出去。不等他后悔，电话便接了起来。
“晓帆。”
顾晓帆听到被唤的这声名字，呼出一口浊气，心跳骤然加速，他斟酌着问：“晚上你有空吗？我们一起吃饭吧？我有点………想喝酒。”
他想喝醉，想哭，想笑，放肆的丶不管不顾的。他想有个人陪着他，电话对面的人是他觉得唯一可纵容自己随便干什么都行的人，程瀚奇似乎已经对自己产生了免疫，不会觉得他丑态丢人，而就算是丢人对方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今晚恐怕不行，我这边有点事。”对面顿了顿继续说：“这样吧，我今晚晚点去找你，好吗？”
“好。”
“程总，施工方人来了……”
电话里有人和程瀚奇说话。
“晓帆，就先这样。晚上见。”
“好，你忙……”顾晓帆的话音还没落，对面的盲音已经响起。
……
挂断电话的程瀚奇神情凝重地和谢安东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里陆续进来很多人，落座的没有一个面色轻松。
今天这个会，施工方丶投资方丶监理都在。
程瀚奇一身黑色户外装扮，进来就坐在座位上，裤子上还有刚才在工地上攀爬脚手架蹭到的灰尘。他身旁紧跟着坐下的是嘴角带着乌青的监理姚远山。
“程总，我们代表施工方向姚工和你们监理方道歉。”项目经理带头起身，身后的几个人也一起站起来，稀稀拉拉地鞠躬，又坐下。
姚远山：“动手的时候不觉得抱歉吗？”
程瀚奇挑眉，情绪上看不出任何起伏：“其实今天这个会本来是没必要的，不过我做监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施工员把监理打了的。开眼。”
说罢他哈哈哈的笑了一阵。会议室里气氛肃杀，只有他一个人的笑声回荡在在坐人们凝重的眼神交锋中。
“对不住啊程总丶姚工，这个施工员年轻气盛……”项目经理笑着赔不是。
程瀚奇揉了揉腮帮子：“我笑得脸疼。不知道接下来你们脸疼不疼。”
他把谢安东刚才放过来的一踏资料移在面前，手指在上面轻轻点了点，语气依然平稳：“前几天我到工地看过，姚工下了整改通知，这才刚几天就有工人摔伤。整改在哪里？”
程瀚奇一早得知有工人坠落摔伤在医院急救，因为脚手架塌了。
“那也可能是操作不慎。”施工方有个人在后面说。
程瀚奇鹰一般盯住那个人：“是吗？你防滑做好了吗？那这些呢？”
他翻开面前的资料眼神却黏在刚才说话那人脸上迟迟不放，好久才警示一般收回来，漫不经心说：“梁底用横杆代替顶托，和今天事发在同一个地方吧？你们不整改是在等着塌？有原因吗？最近连着一周温度都在五度以下，姚工提醒过你们冬季施工安全问题，可还是出事。”
他扫了眼对面，又说：“墙体下止水钢板没有双面满焊，厚度也不够这是之前就提出来的。我刚才从工地上用卡尺量过了，别说是三毫米，勉勉强强两毫米。钢筋我之前就提过，还是标号不够啊。”程瀚奇这时已带了些不耐烦，忽的黑了脸：“…所以你怎么解释？”
项目经理陪笑道：“都是小问题，你们现场看到了说就行，我们也不是不改。总下整改通知我们也很难办……”
程瀚奇笑着摇摇头：“小毛病？”
他双手拍在桌面上，栖身向前盯住对面的经理：“这样的房，给你，你你敢住吗？”
“那有什么不敢的。”项目经理笑道：“就看刘总肯不肯给点优惠让我买一套。”他身后的人竟然都跟着他这话笑了起来。
程瀚奇失了耐心向后撤，靠在椅背上看看天花板，又看着对面：“想必陈经理房子不会少，但多少人一辈子省吃俭用就这一套房，还要儿子住了住孙子，子子孙孙，要是按照你们这个质量，先不说盖起这栋楼来中间的施工隐患，就算是盖好了，能扛多久不塌呢？这楼盘一旦开始，我们所有人就得背一辈子的责任，可不是说钱踹在口袋就完事儿了的。”
他眼睛又看向甲方：“刘总，成本要卡，但不是卡在这些地方：工期要赶，更不能因为这个就乱来！钢筋水泥标号不够，工人施工一直出事，这不是施工，这是埋地雷！出了问题我们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怎么？到时候我们一起‘号子’里三缺一吗？”
谢安东在一旁憋笑，程瀚奇的嘴从来都很厉害。对付难说话的，从来都是对方快气死了，他一点不见生气。
“停工吧，刘总，陈经理。咱们整改明白了再建不迟。磨刀不误砍柴工对吧。”
项目经理着急道：“咱们今年天气反常之前大雪就延误了一个星期，最近升温刚好能在春节前赶赶工的，你说停就停了那我们……很被动啊。”
程瀚奇站起身：“不必多说了，工程暂停令我签了，整改好了咱们再开始。刘总，保证安全对你，对施工方，甚至对我们都是最负责的办法。”
他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忽地想起什么，又擡头笑着说：“至于我们姚工的伤势……”
对面项目经理打落牙齿和血吞：“程总放心，这个我么一定赔偿到位。只是这停工……”
程瀚奇摆摆手不让他说完，道：“据说今天那个动手的施工员说，我们监理只会‘吃拿卡要’？”
在坐的人都变了脸色。这种事怎么现在放在明面上说，谁都不知道程瀚奇这么一问，是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说得对啊！我们就是吃拿卡要！”程瀚奇语气夸张，满脸赞扬，还竖起大拇指。
刘总满脸一言难尽的样子，不知道这个业内有名的总监说话怎么毫无遮拦。
程瀚奇朝项目经理说：“陈经理，你就是没满足我们的吃拿卡要，你回忆一下是不是？”
“这……”陈经理下意识看着身旁的人，不知道程瀚奇究竟要干什么。
“我们做监理，吃，是要吃准图纸；拿，就要拿出依据丶规范；卡，要卡着质量丶卡进度丶卡安全：要呢，就要有行动丶要有成效。成效是什么？得让你们改出成效来，平时下通知单不管用，那我们就暂停。我们一起努力共克时艰哈。”
他拍了下脑门：“差点忘了，住建的领导们一会就来了，我得去迎迎，你们先议一议。”
程瀚奇出了会议室，项目经理身后有人对他说：“是不是跟他表示表示。”
说到“表示”，两人对视着心领神会。但陈经理之前总也找不到机会单独和程瀚奇在一起，这个程瀚奇很精，这方面特别注意，从来不给人机会。
他摇摇头：“别人还好说，这个程瀚奇你知道他家是矜程集团吗？根本不差钱，什么都不缺，无欲无求的最难搞。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