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仇(一)
见言伤痕累累,无力地靠在冰墙上,身旁大片的猩红已与冰面合为一体。他拨弄着才点燃不久的营火,眉头紧拧,疼痛难忍,只得咬着一卷烟草不断吞吐雾气。
不仅如此,他还衣着单薄,浑身湿了个透,水珠顺着湿漉漉的额发自鼻梁滑下。听见脚步声,见言并不觉得意外,只擡起那双疲惫的眼与南竹对视。
她还是来晚了一步,纱冷已经来过了。
见到她来,见言丢下焦黑的树枝,吐出一口烟雾:“你来了,小竹。”
南竹步伐犹疑,最后在离见言几步之远的地方站定,细细打量他的伤势:“哥哥,你......”
不惜一切代价想寻找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南竹问不出口。
见言没有血色的双唇颤了下,缠在身上的绷带渐被血染红。他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指了指自己:“我还好,小竹。只是腹部一处刺伤,肩上一处砍伤。手臂的伤不碍事,四肢也都健全。只要想办法止血,就不会死。”
说的轻巧,但见言的身体却几乎冷的动不了了。天寒地冻,还被泼了一身的冷水。换而言之,他输了,是被纱冷丢在这里等死的。
若在从前,纱冷绝不可能将见言伤到这般地步,只可惜今非昔比。
南竹叹气:“哥哥,别装了。现下何种处境,你我心知肚明。”
冰窟顶掉下细碎的冰,落入本就微弱的营火中,火苗无力晃动,发出滋滋的响声,就这样灭掉了。
见言冷的一颤,脸色又难看许多。他神色无奈,只得承认:“是,纱冷已大不相同了,我几乎无奈他何。要不是他太过自负,我只怕见不到你了。你那日同我说的话,我在此仔细想过。如今......我已得到答案。”
“多馀的话等离开这里再说吧,哥哥。你不会死的,我带你下山,蓝铃会治好你的。”
“蓝铃......?她不是已经——”
南竹开披风,为见言挡下一点寒气。呛鼻的烟草味盖过了血的腥味,她轻咳一声,将包里早就备好的伤药拿出,开始处理他的伤。
腰腹那一刀刺的很深,至今未能止血,伤口甚至已经开始恶化。肩上的伤亦是如此,看角度,只怕这还是朝脖子砍下的。
南竹眉头紧拧,不免担心起山下的蓝铃:“纱冷走了多久了,哥哥。”
一只毫无温度的手点住南竹的眉心,左右轻晃,抚平了她眉心的结。见言吐掉将要燃尽的烟卷,雾气随着冷风一并散去。他扯动嘴角,无奈一笑:“大概半日吧,他应该没有下山,小竹。那个叫秋来的小丫头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一个人跑上了山,不知道对纱冷说了些什么,竟引得他大怒,甚至留了我半条命。”
正包扎伤口的手一停顿,南竹下意识地攥紧绷带,力道大到见言忍不住倒吸凉气。
秋来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是怎么知道的消息?
不,不......
秋来可是原主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了。
“她会死的。”南竹眼中浮现出一抹慌乱,指骨微微泛白,双手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抖,“怎么可能,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可能,她一个小孩子......”
为什么所有跟她牵扯上关系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见言垂下眼帘,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在这待了半月之久,消息闭塞不通。”
南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先不管这些。哥哥,你先起来。”
见言缓慢穿好衣服,搭着南竹的肩勉强起身:“别去找了,小竹。长眠山这么大,你根本无从寻找。”
南竹并未回答,只轻声叹气。霜雪覆在她的睫毛上,凝成点点白霜。明明体内流淌的是滚烫的鲜血,她却觉得心已被彻骨寒意包裹。
她扶着见言拐出冰迷宫,将包袱仔细系在他肩,不舍地拍了拍:“下山后躲着点云子晋,别让他看见这个包。你既然能进来,应该知道怎么出去。包里有地图,顺着我来的路下山,最多半日就能到地方。你先下山去,其他的事情,你不要管,也不要拦。”
宽大的手无力地攥住南竹的手腕,见言垂头望她,睫毛上的水珠已被冻结成冰,眼神几分乞求:“小竹,别去。纱冷已非常人,此刻没了人性,更是神通广大。比起那个小丫头,你的性命才是更重要的......”
“性命哪分轻重?”南竹截断见言的话头,从身上翻出一颗药丸,强行给他服下。她扶住险些摔倒的见言,道:“这是护心丸,保你不死。哥哥,你且下山去吧,注意安全。”
她的答案昭然若揭。
言罢,南竹紧好衣怀,与见言背道而驰,迎着冷风离去。她抚摸着藏在腰间的枪,一个不太实际的想法从脑海中浮现。
·
见言依照南竹给的地图前行,踉踉跄跄地摔下满是积雪的斜坡,不偏不倚地倒在一抹蓝色裙摆旁。不停不歇地走了半日,他再无起身的力气。艰难仰头时,见言恰好撞进蓝铃暗含悲悯的双眸之中,不免一瞬的错愕。
“你真的还活着?”
“怎么,让你失望了?”
见言苦笑,没有多馀的力气再去同谁针锋相对。鲜红从绷带渗出,开始蔓延至他身旁的雪地。药效已过,他现下疼痛难忍,索性翻身躺在雪地中,想将身上的痛苦冻结。
山下的风不似山上那般凌冽,只偶尔吹来,让人时不时地打个寒颤。不同的花瓣开始随风纷纷扬扬飘落,砸在见言脸上,落在积雪之上,搭在蓝铃肩头。
花雨,这是独属于蓝铃的能力。是否落花全凭她的心情而定。心情好时,几朵花瓣会来祝贺,心情不好时,花雨或如暴雨倾盆而下。但这一切都没什么实质性的用处,仅仅是美丽而突兀的花瓣雨而已。
“对不起啊,蓝铃,先前许多事都是我的错。小竹......她说的是对的,你们都是对的。是我自己蠢,只有背后中了刀子才肯认清现实。”
“够了,没人想听你说话。天竹呢,她没在你后面跟着下山吗?”
蓝铃扯下那属于南竹的包袱,整个人停顿了一瞬。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秀眉缓缓拧作一股,心猛地一揪痛。
糟了。
·
深山雪林中,地面剧烈震颤,惊出几群逃难的野兽。积雪从山坡上滑落,如怒潮翻涌着吞噬一切。风呼啸而过,天地间顿时苍白一片。
“呃啊——”
混乱之中,南竹被踹出雪幕,重重撞在粗/壮的树干上,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伤。她摔落在雪堆中,震起一片浮雪。口鼻鲜血低落,染红了身下的无瑕。
她的噩梦成真了。
纷纷扬扬的积雪似帷幔,遮掩人的视线。纱冷在雪地上缓缓穿行,步伐稳健,留下长长的血迹。他一手垂在身侧,鲜血淋漓,一手则死死抓着秋来的头发。
纱冷慢条斯理地靠近,每走一步,血痕便延长一分。他满脸鄙夷的走到南竹面前,将积雪踢到她的脸上,重重摔下秋来。
南竹的心顿时沈入深渊,像被无数虫蚁啃食。她忙扶起秋来,抹去那斑斑血迹,伸手探上秋来微弱的脉搏。
还活着,但已是回天乏术了。
纱冷用雪擦去掌中鲜血,不紧不慢地找了处岩石坐下,居高临下地漠视着一切:“你来的真是时候,见言和这小丫头的最后一面都让你见到了。我不喜欢搞小动作,南竹,所以别让我等太久。惺惺相惜够了,就滚来受死。”
南竹胸腔剧烈起伏,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你为何要杀她?!你不是自诩完美?如今看来也是欺凌幼小的垃/圾。”
纱冷挥开面前的风雪,漫不经心道:“没办法,她知道了我的秘密,必须要死。”
闻言,南竹怒极反笑:“你他妈的能有什么秘密?”
“不如你问问她,看看她还能告诉你前因后果吗?”
“纱冷......!”
“呃,啊,啊......”秋来靠在南竹怀中,眼神涣散。她不断张开双唇,想要言语些什么。但她的喉咙已被割穿,发出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呜咽。
“对不起,秋来。”南竹紧紧抱住秋来,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要窒息,“都是我的错......我不是南竹,我早该告诉你的。你不该来找我,我会连累你的。我没能护住你,对不起。对不起,秋来......”
秋来连连摇头,支离破碎的身体稍动了动,轻轻捉住南竹的衣领。一块血染的雪块落在南竹脖间,化出一点血水,缓缓流下。秋来点点雪块,点点自己,随后蜷缩起身子作害怕状,就此没了气息。
南竹没能看懂秋来的暗示。她的手臂一点点收力,将娇小的秋来死死搂在怀中。雪块打湿她的衣领,原主的记忆像是银针,不断将她刺痛。
秋来,生辰诞时未知,同原主一样遭受过非人的虐待,在冬天惨遭遗弃,成了孤儿。又在冬天遇见了同她一样命运凄惨的原主,捡了一条性命。最后在长眠山为保全南竹,就此长眠。
秋来在漫天大雪中迷了路,再也回不去家。
都是她害的。南竹渐渐红了双眸。
纱冷跳下岩石,在风雪之中冷眼瞧着:“你知道她为什么敢威胁我吗?都是因为你,南竹。要不是你自作聪明沿线设防阻碍于我,她恐怕不会得知你的消息。是你害死了她,明白?”
嗡的一声,南竹脑中一片空白,耳边的风雪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她松开秋来冰冷的身体,缓缓起身,听见了理智断线的声音。
“是啊,都是我的害的。蓝铃丶秋来丶见言,所有人都是因我而受牵连。”南竹在衣怀中摸寻片刻,又负手身后。杀意在她的瞳孔中缓缓凝聚,化作一片森冷的锋刃。
南竹冷笑两声,深吸一口气,表情变得扭曲起来:“但你更该死,纱冷。”
咔哒。
一声清脆的上膛声从南竹背后响起,她猛地举起枪,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