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雨后的第二日放了晴, 天空青蓝,上有大朵大朵的白色云团,冬日的阳光晒着,暖洋洋的。
云州这地方呆起来很舒适, 特别是这样的冬日, 在屋子里好好睡一觉算得上是件美事。
梁雁睡到半日上午的样子才起了床。
今日奇怪得很, 宋随和谢天佑都不在, 温静娴又陪着江老夫人,是以元宵的午饭和晚饭梁雁便是跟着韩明吃的。
用过晚饭, 温静娴得了空, 便来梨院找她。
“雁雁, 外祖母说今日过节,外头热闹肯定热闹着,非不让我再陪着她。
“我想着她的身子一日日好起来了,我们再留几日便启程回去吧, 不然让你陪着我在这边呆了这么久,我也有些不好意思。”
真正叫温静娴不好意思的, 只怕不是这件事,而是她受了宋随的威逼利诱把她诓来云州。
她只怕想要早些回去,让宋随与温将军说清楚。
温静娴又看向韩明, 道:“韩修撰,我们过完节就启程回去吧!”
韩明来云州,一面是为了送一送承曦,一面是为了宋随,如今承曦送到了, 自然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也好,一会我同阿……宋大人说一声, 等温姑娘这边的事情处理好了,我们便启程回去。”
梁雁也点点头道:“我离家也有一段时日了,是该回去了。”
“云州这边的灯会也很热闹的,不比上京城的差。一会我们还可以去集市里逛一逛,恰好我也准备给我外祖母和外祖父买一些礼物。”
温静娴拉着她出了房门。
梁雁看了看一边黑着的屋子,不禁疑惑,这人究竟去哪了?
不是说好一起去看灯会的么,什么事情这么忙,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我今日好像都没看见宋随和谢天佑。”
说到这个,温静娴也停了步子,“他们上哪去了?好像的确是没看见他们两个。”
韩明慢了两人一步出来,“宋大人出去办了些事情,应当快回了。我去谢公子房里看一看。”
韩明说着便往前走,去谢天佑的屋子里找他了。
温静娴又同梁雁说:“对了,跟你说个有意思的事情。昨日我们在酒楼外边不是见到了我二表哥和二表嫂么。
“我听我舅舅说,昨夜二表嫂好似中了邪,自个儿半夜起来将头发都剪了。今日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呢!”
梁雁怔住:“她自己剪的?”
温静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他们都这么说,说是这个二表嫂大概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家里准备着给她驱邪呢。”
韩明从谢天佑屋子里出来,手里拿了一张信纸,递给两人。
“谢公子好像离开了。”
“去哪了?”
温静娴楞了楞,昨夜还看见他了呢。
梁雁接过信纸,上头只有两行字:
江湖路远,我去转转。
诸位后会有期。
一手字倒是恣意洒脱,就是显得不太有文化的样子。
梁雁收起字条,“他怎么不等过了节再走呢。”
若早知道是这样,她昨夜该出来陪他再喝一杯的。
温静娴也说:“就是啊,非急着这一日么?”
“好了,不说他了,他那么大个人了,也不能丢了,就该出去磋磨一下他的脾性!”
见梁雁神色微楞,温静娴又说:“我带你去集市逛逛,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我今日带够了钱,我给你买!”
梁雁这才笑了笑,“难得你今日这么大方,那我可要好好挑一挑了。”
“什么叫‘难得’,我一直都很大方好不好。”
两人说着笑着,很快便出了江府,到了市集上。
两个姑娘走后,韩明独自在江府门口等了一会。
白日里,他恰好碰见宋随出门去,随口问了一句他何时回来,宋随态度颇好地回了他。
说是灯会前回来,与他们一起去灯会。
只是这会儿还没回来,许是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
他等了一会,往前望了望,正打算要跟上梁雁她们离开时,宋随回来了。
韩明有些紧张地理了理衣摆,缓步往前,“阿越,你来了。小雁和温姑娘才离开,我们快跟上去吧。”
宋随走过来,经过他时没有停留,继续往前。
韩明楞了楞,瞧着他往前的背影出了神。
宋随走出去五六步远的距离,见他还在门口站着,于是停下来,朝着韩明的方向没好气地喊了一句:“韩景州,不走么?”
那一声落下,韩明的眉头肉眼可见地舒展了开来。
往日里总是拢着淡淡愁绪的一双眼也像是被清风拂过一般,里头雾蒙蒙的惆怅纠结气被扫了去,变得明净纯然。
“来了!”
他笑了笑,提步跟了上去。
梁雁跟着温静娴先一步到了集市上。
灯会上果然热闹,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温静娴说要给江老夫人挑礼物,两人便没有在外头的花灯铺子上逛,梁雁跟着温静娴进了一间成衣铺。
温静娴入了内室与那做衣服的小二讨论衣服的款式。
天气冷了,她想给两位老人做一件厚实的披风。
梁雁便没跟着进去,她在外间走走停停地看起来。
柜面上摆着一小块靛蓝色的锦布,她擡指点了点,是一条发带。
中心镶了一块透色的玉石,玉石上简单雕刻了些纹路,细细看,像是云州这边独有的花鸟纹。
外间的小二见她看得出神,便上前来介绍:“姑娘喜欢这发带吗?这是之前我们裁衣服时剩的云锦。
“这缎子珍贵,掌柜舍不得丢,便让我们制了一条发带。才拿出来没多久呢,您若是喜欢便便宜些卖给您!”
梁雁没多想,伸手将那发带缠在手腕上,“多少钱?”
“二两银子!我给我您包起来。”
“不必了,我就这么拿着。”
梁雁将钱付了,便去了外头等温静娴。
“雁雁,我买好了!”
梁雁等了没多久,温静娴便风风火火地出来了。
两人站在店铺的门槛上,高了底下的人一截,倒是一眼就被宋随和韩明看见了。
韩明今夜心情似乎不错,话也多起来:“年前在上京,便是我们四人一块游览灯会,没想到今日换了个地方,人还是没变。”
温静娴也笑:“你们方才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慢?”
韩明转向宋随,“我与宋大人说了些事情。”
宋随也点头,“我们往前走吧,别在这里挤着。”
宋随上前一步,见梁雁看着他不说话,停在她面前,“看着我做什么,不认识了?”
梁雁的视线掠过他头顶的发髻,上头扎了一根浅银色的发带。
他站在她面前,那发带便被风撩着往前送,尾端轻轻打在她手臂上。
梁雁捏了捏手里的东西,心里哼了一声,他倒是会打扮。
“你今日去哪了?”
宋随刚要回她,后头挤上来几个人,他身子往前栽了半寸,梁雁伸手扶了他一把,他才站定。
他近日来脸皮是修炼得比城墙还要厚了,站定后自然而然地拉着梁雁的手,将她从台阶上带下来往前走,“我慢慢同你说。”
也不管身后那两人,他很快就拉着梁雁往前去了。
“我这次来云州,不单单是为了送嘉惠公主回来。承曦一案了结那日,有人给我送了信,按信上所说,云州有我想要的,可以扳倒姜婳燕的东西。我今日便是为了这件事。”
“那你办得怎么样了?”
梁雁没挣开他的手,她乖顺地由他牵着,昨夜想了很久,她今日其实也有话同他说来着。
宋随停下步子,脸上带了几分笑:“你是不是担心我?”
梁雁很快把头低下,视线随意落在街边摊贩摆着的河灯上。
声音低低的,“我才没有。”
宋随拉着她去那摊子前,买了两盏河灯。
一盏粉色,一盏蓝色。
他将粉色那盏递到她手里,“上次在护城河捞完河灯后,我觉得你的状态还算好,今日要不要再试着自己放一盏?”
夜里涌起一阵风,他那根发带又往前撩了撩,挠在她下巴上,痒痒的。
宋随他……真的很适合绑发带,那种流动飘逸的布带扎在他头上,清逸灵动,他再敛下眉目,深情款款地盯着人看的时候,便活脱脱地像是在引诱一般。
梁雁不争气地红了脸,伸手接过河灯,“好。”
两人走到无人的河边角落,宋随走在前边,仔细牵着她。
他拉着梁雁坐在河边干燥的石块上,水色幽幽荡荡,河面上飘了五颜六色的河灯,从上游而下,顺着两人的脚边往下流荡。
他将自己手里的蓝色河灯托着,慢慢送到水里,河水推着那盏灯摇摇晃晃地漂远了。
梁雁问他:“你不许愿么?大家放河灯都会许愿的。”
宋随转过头,看着她笑了笑,“我第一次放,不知道这个规矩,那你把我的愿望也许了吧。”
他平日里总板着脸,今夜却笑了很多次。
他笑的时候,眉眼也温润起来,眼里的幽波变成暖泉,让她恍惚以为,他本来就是这样爱笑的人。
说不准,谢越本来就是这样明朗爱笑的人呢。
梁雁把膝头的河灯也捧起来,往前探身,慢慢地推到水里。
接着低头闭眼,等了半晌,才慢慢把头擡起来。
这一次,她的灯可以顺利飘远了。
宋随拉起她的手,擡袖将她掌上沾上的河水仔细擦了干净,“许了什么愿?”
梁雁摇摇头,“不能告诉你。”
耳边忽然炸开巨响,梁雁擡起头,只见天幕上绽开一朵朵盛大热烈的烟花。
一阵一阵的光亮印在河面上,那一盏盏在河水里畅游的河灯就好像在开了花的夜空里流淌似的。
宋随擡手,捂住她的耳朵。
她便在他耳边喊:“好漂亮啊!”
烟火虽壮丽辉煌,可转瞬即逝。
夜空归于平静后,他缓缓松下手,就着那么一点热闹的馀温,他说:“梁满月,生辰快乐。”
与此同时,她手心里被塞了一块温温的硬块。
她低头看向手里的东西,正是那枚荷花佩。
“你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你爹说的。”
怎么又是这句,她有几分无奈。
“还有你上回不是送过我玉佩了吗,这个是你娘留给你的,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上一次她根本没有找到那盏所谓的蓝色河灯,他送她的同心佩便是他自己的东西。
她早就知道了。
“那块佩是宋父和宋母给宋随的。
“这一块,是我阿娘给谢越的。
“他们都说,这玉佩让我好好留着,未来送给喜欢的姑娘,所以不论是哪一块,我都想给你。”
荷花佩被他整日带在身上,突然拿下来,放在手里,也不觉得冰凉,反而温温的,很舒适。
她心里也软软的。
梁雁捏着那玉佩,“今日也是你的生辰不是么?”
当年上元节,韩明救她时曾说过,那一盆黄杨木是生辰礼。
是送给谢越的生辰礼。
今日,明明也是他的生辰。
他却不许愿,还送她荷花佩。
宋随托着她的手,扬了扬眉,“难不成我也有礼物?”
梁雁: “你低一下头。”
宋随笑了笑,依言照做。
梁雁从袖子里将方才买的那根发带取出来。
她先是拆开他头上本来带着那根,塞到他手里,然后拿起自己买的那一根蓝色发带,细细缠了上去。
“我送的东西可能没有你的贵重,但心意是一样的。”
她打上了一个结,发带好好地扎了上去,顺着他的头发垂落下来,很是俊逸。
宋随拉着她的手直起身,眉眼松泛开,唇角也扬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非要追问:“什么心意?”
梁雁从来都是坦荡直爽的人,之前不肯接受他,是怕他的性子别扭,自己与他相处总要先退一步,总要容忍他,哄着他。
这样的日子若是不长,靠着一两分喜欢倒也能过下去。
可若是长了,难免互生厌弃。
更何况,她也不想活得那么累。
只是从上京来云州的一路。
她好像看清了一些事情。
她对宋随的喜欢,好像不止一两分。
宋随亦是如此。
他如今愿意学着体贴温柔,为她改一改自己的性子,那么她也愿意随着自己的心意,与他试一试。
梁雁挣开他的手,往前靠了半寸,双手托着他的脸,亲了上去。
唇面相交不过片刻,又很快分开。
她的声音一贯好听,像是春雨落下,润泽清越。
她说:“喜欢的心意。”
他忽然觉得眼前所有景物,都飘渺虚幻起来。
河道两边有来往的人流,有熙攘的人声,有风声,有鞭炮声。
只他们这一块地界,仿佛被隐匿了似的,安安静静的,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伸手绕过她的腰后,手心稍稍用力,姑娘便塌下腰来,跌进他怀里。
河风微凉,软玉温香,他低头往下,寻着那片红唇覆上去,唇是软的,腰肢是软的,他往里探求索取,齿关后的那一片湿润,也是柔软不堪的。
缠绵厮磨,采撷挑弄,她乖顺得很,分明生涩不堪的,却学着回应。
脚下河水潺潺流淌,却盖不住岸上那一小片缠绵低吟的声响。
宋随手掌的温度透过衣物传来,一时往上,一时往里,拢着,拈着,力道轻柔,带起一阵阵酥麻颤栗。
梁雁有些喘不过气,双手抵着他胸口,喊了一句‘宋随’。
眼皮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又沁出两滴泪来,从眼角淌了下来。
那声音娇柔幽宛,尾音带着颤,她自己都被惊到,擡手捂了捂嘴。
宋随静静望着,一双黑沈的眸子里如有漩涡激荡。
他不合时宜地轻笑一声,一张俊秀的面容如春树摇曳,令人心神荡漾。
他倾身往前,在她未干的眼角温柔地亲了一亲,在她耳边低低道:“爱哭鬼。”
梁雁觉得有被冒犯到,瞪了眼睛望着他,“明明是你次次都不够温柔,粗鲁野蛮,急不可耐……”
她话还未说完,又被堵回去……
两人在河边逗留了许久,等再出来时,街上的人都没有多少了。
宋随牵着梁雁的手,从河岸边的墙根下出来,往江府走去。
街边三三两两行人错身而过,他拉着她的手,头一次觉得,过个生辰,也算不错。
江府门口两盏大灯笼摇摇晃晃,落下的影子也跟着摇荡。
两人相携着正要进门去,小乞丐砸了一枚石子,丢在宋随脚下。
宋随停住脚步,看向转角站着的小乞丐。
他神色焦急,似乎有重要的事情。
宋随转身,拍了拍梁雁的手,“我可能有些事要处理,你先进屋去。”
梁雁没松手,仰着小脸问:“是什么事?要多久?”
他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捏,指尖的触感极好,滑滑的,柔柔的。
但那姑娘的脸色不太好,像是在担心他。
他逗她:“爱哭鬼变成粘人精了。”
梁雁还是没松手,嘴角往下耷拉了半寸,极委屈的样子。
他叹口气,无奈道:“不是什么危险的事,都安排好了的。至于要去多久,我的确是说不准。不过办完事,我马上就回来,好不好?”
她这才松了手,点点头,被他推着送进了府里。
梁雁走后,宋随走向那小乞丐,问他:“什么事情,非得现在来找我?”
“公子,运去上京的那批货改了时间,今晚就要上路。时间匆忙,您赶紧同我一起去准备吧。”
小乞丐说完,宋随没再说什么,只叫他赶紧带路,两人乔装打扮一番,准备去与凌王的人接头。
锦云山山脚下下有一处茶馆,这是凌王运送兵器的接头点。
茶馆底下挖了一条地道,那地道直通兵器坊。
凌王先是在锦云山开了多处的铁矿,后又派人将那些铁矿运送至兵器坊进行锻造,造出来的兵器便通过地道送到茶馆。
夜半无人的时候,茶馆就成了送镖的交易点,将制好的兵器藏进镖里,送往上京。
宋随跟着这趟送镖的陈镖师陈云,混在队伍里头,跟着到了茶馆。
茶馆里头的送茶小二着了黑色便服,从茶馆里运了一箱箱东西出来,捆在镖车上。
东西装车完毕后,果然有人拿了个本子出来,将今日装车的量记录在册后,把本子递给了陈云。
陈镖师扬扬手,指着宋随道:“这是我们镖局里的新兄弟,以后往上京的镖便由他来送,你给他签字吧!”
那人上下打量了宋随一眼,他们一直与陈云打交道,算得上熟稔,便没有多说,将本子递给了宋随。
宋随接过本子,提笔在上头落下名字。
陈云接着这时候与他闲聊,“这些年往上京的镖,都是我送的。我这一趟趟镖送下来啊,也算赚了些小钱,此后就不必再做这些刀口舔血活计了。”
那人听他这么说,也不再盯着宋随,接了他的话,“是啊,若不是想要家中妻儿老母的日子过得好一些,谁愿意做这些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事儿呢。”
“老兄这些年也辛苦了。若是银子赚够了,便早些退下来,这钱呐,是赚不完的!”
“我如今这个光景,那也不是说退就能退的。”
两人闲扯了一会,宋随已将名字签好了。
他把本子递回去,那人正要翻开来看,听见茶馆里有人叫着出来:“林哥,不好了不好了,兵器坊走水了!”
那人拿着册子的手一抖,将册子塞进了怀里,随即提了步往兵器坊赶。
陈云冲他摆手:“林兄,我们这趟镖要得急,你赶紧去救火,我们便先上路了!”
那姓林的头也不回,往前跑了。
宋随与陈云对视一眼,两人未多说什么,也赶忙上了路。
“公子,你拿着那册子,只怕不太安全,你要快一些出城。剩下的事情我们兄弟夥会处理。”
宋随有几分心不在焉。
根本拖延不了多久,等他们灭完火,打开本子就会发现自己被骗了。届时必然快马加鞭来寻人。
也就是说,他最好是现在就直接赶回上京。
可梁雁那边……
宋随问一边的陈云,“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被安插在凌王身边的?”
陈云盯着他,眼里有几分不明的情绪,“有三四年了。”
宋随闻言有些震惊。
云州这一边的线索,他也是近日才关注到。
是什么人,能在三四年前就开始布局,又在这时候慢慢给他线索,引他入局的?
“我们带着这一车的东西去上京,定是要在半路被他们截下的。我们兄弟几个是这么商量的,公子你拿着册子走水路,我们剩下的人马还是照常走官道。
“他们反应若是快一些,天亮前应该会追出来,到时候我们便弃了东西往四处逃。
“他们顾着追我们一行人,公子那边自然就不会有危险。”
他们想得很周到。
进路退路,都想好了。他应该听陈云的话,拿着册子连夜上路,早日到上京,早日将这些东西陈出来,让姜婳燕再也没有翻身的馀地。
这是他这十几年来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可他不能就这么离开。
宋随将梁雁送他的发带缠在了手腕上,骑着马,夜风冷冷,吹得眼前夜色苍茫无垠。
手指无意识地勾着那一截发带,他陷入了沈思。
“陈镖头,你们先出城去。我有点急事要回去一趟,办完事,我再上水路回京。”
宋随勒了缰绳,调转马头。
陈云跟上来:“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能缓一缓吗?”
“抱歉,我会快一些。”
宋随踏上小路,踏马疾步往城内去了。
那一行人楞在原地,问陈云怎么办。
陈云望着宋随渐渐消失的背影,只说了一句。
“按小主子说的办,我们先上路!”
一行人拖着镖,没再停留,继续往前。
通往上京的这条熟悉管道上,陈云忽然思绪万千。
十四年前,小主子落水被他救上来时,奄奄一息,半分求生的意志都没了。
他那时抱着他停在岸上,向谢竟煊道:“公子,我这就送小公子回去!”
谢竟煊望着茫茫水面,按了按他的肩头。
“你方才说,我不在时,她日日拿着针头插进他身子里?”
陈云点头,“长公主她……就是这样狠辣的性子。那日我与兄弟们误了接她的时辰,她便动了杀心,若不是公子,我们早就死了!”
“她当初以越儿的性命要挟我同她成婚,本以为顺了她的意思,越儿的日子便能好过些。没想到她从未想过要放过他。今日即便将越儿送回去了,他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与其这样,倒不如赌一把。”
谢竟煊看向岸边不远处停留的船只,“陈云,你水性好,便劳烦你替我将他送到那船边。若船上那人动了心念,或许……他往后也能好过一些。”
陈云抱着谢越,“小公子似乎没了求生的意志,即便侥幸被救了,往后也……”
谢竟煊打断他:“他的性子倔强,和他娘很像。若是这次能活下来,看见我和姜婳燕好端端活着,便是为了心中那一份恨意,他也会好好活下去的。”
“恨我也好,只要……他好好活着就好。”
“只是事后难免有人会顺着这船只的线索发现什么,还要劳烦你替我将相关的消息抹了去,勿要让人发现他的踪迹。”
陈云见状只好点点头,背了谢越下了水去。
他在水下潜着,一面要小心背上的人呛了水,一面往那船只的方向游动,还发出来一些声响,引起船上人的注意。
好在他没折腾多久,有人下来水来。
他见状便松开了背后的人,自己往远处游去……
那时候陈云没有想过,他与小公子还有再见的时候。
如今看来,公子做的选择并没有错,小公子他如今……比当年在公主府里过得似乎好多了。
宋随快马加鞭回了江府,此时月上中天,已是夜半。
他悄声进了梨院,走到梁雁房门前。
一只手才搭在门扉上,还未敲门,里头便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宋随走后,梁雁心里一直不太安定,便在房里等着他回来。
等到后半夜,外头依旧没有声响,她心里头那点不安愈来愈强了。
只好坐在榻上继续等着。
这会儿听见外头传了些细微的脚步声来,她便连忙从榻上下来,往门口快步跑了过来。
梁雁打开门,宋随好好站在门口,挡了外头一大片的月光,只看得见他昏暗的轮廓。
她终于放下心来,“怎么穿成这样子?事情办完了?”
宋随往里走了两步,把门关上。
一边解着腰带,一边从手里的包裹里拿了一套未穿过的常服出来。
他动作不停地换着衣服,梁雁转了半边脸过去。
听见他在后头说:“我今夜有急事,要回京去,你后日还是跟着温静娴和韩明一起走,等到了上京,我再去找你。”
说完这几句,他一身衣服已经换好了。
梁雁还背着身,“你特意回来,就是跟我说这个么?”
她衣裳都未换,方才自己还没敲门,她便急急赶了过来,想来定是等了自己半夜。若这一回他又一声不吭地走了,这个傻子该是要等到天亮去了。
宋随上前两步,从背后抱住她。
下巴搁在梁雁的颈窝里,他往里蹭了蹭,带着一些夜里山间的凉气,激地她往里缩了缩。
“自然是特意回来跟你说的。那日在宋府的时候我不是同你保证过的么?我以后会多说话,多关心你,事事与你商量,再不把你一个人丢下。你只管喜欢我,旁的事情都由我来做。”
他的气息温温热热的,喷洒在耳边,撩得人心里痒痒的。
那一双环绕在她身前的手也紧了紧,极不舍的模样。
梁雁便也转过来,抱住他,“我知道了,你路上千万要小心。虽然眼看着就快开春了,可一日日的,还是冷得很,路上多穿一些,照顾好自己。”
“梁满月,我真想把你一块带走。”
“你不是赶时间呢?快些上路吧。”
梁雁从他怀里撤出来,他这人反倒黏糊起来了,拉着她的手舍不得走。
她将人推着送到门外,又嘱咐了一句:“路上小心。”
宋随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最后才恋恋不舍道:“我走了。”
梁雁点点头。
宋随踏着一地月色,匆匆离开了。
温静娴在江家又呆了两日,元宵后的第二日,几人才启程回上京。
一路上,梁雁心不在焉的。
温静娴有时候与她说话,却发现她老是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雁雁,宋随这家夥先一步溜回了上京,那他上次答应我的,要回去同我爹说清楚我们两个事情。你说他会不会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啊。”
梁雁看着窗外的景色,山风掠过,已经有些桃花绽了点点花苞,地上也可见点点嫩绿色。
春天快来了。
梁雁拍拍温静娴的肩安慰道:“静娴,你想多了,他不是这样的人。”
宋随有时候的确不讲人情了一些,但还算是守信的。
温静娴听着梁雁这话,却不禁皱了眉头。
不对劲啊,她怎么帮着宋随说话?
温静娴拉了梁雁的肩膀,两只手撑在梁雁身侧,表情有几分严肃,“你们俩该不会……”
梁雁倒是大方,望着她的眼睛,躲也不躲,点点头道:“我喜欢他,元宵那夜,我们互表了心意。”
“苍天呐!”
温静娴抚额长叹。
韩明敲了敲窗子,梁雁将帘子拉起来,笑着问他:“怎么了,韩大哥?”
“温姑娘在叫什么?是出什么事了?”
温静娴冲韩明摆摆手,“也没什么,就是我家水灵灵的白菜被猪拱了!”
韩明:“温姑娘家还自己种了菜?这个时节的白菜当是耐不住寒吧?”
梁雁:“静娴,你怎么能说他是猪呢?”
罢了,温静娴往后仰倒在车壁上,她想一个人静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