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翌日一早, 宋随让莫春羽留在府里陪着梁雁,免得她四处乱跑。自己则带着时雨出了门。
宋随走后,梁雁自个儿睡到了日晒三竿才起。
到了晌午的时候,察觉到有些饿了, 她这才起来。
院子里只有莫春羽一人。
梁雁坐在饭桌前, 吃着莫春羽准备的几道小菜, 问他:“莫侍卫, 你家大人说没说何时回来?”
莫春羽想了想,道:“大人外出办事总不看顾着时辰, 往往都是到了夜半三更的时候才想起来, 往府里赶。
“他但凡忙起来啊, 我和时雨都要跟着连轴转。不过好在梁小姐你在这儿,我这几日陪着你啊,也算躲躲懒。”
“这样啊”,梁雁扒了一口饭, 突然想起什么,指了指桌上的菜问:“我记得昨夜你家大人发了风疹, 他是吃了什么东西,怎么会发得那般厉害?”
“大人他……”,莫春羽忽然犹豫了起来, 这事情宋随嘱咐过他和时雨,不能同夫人讲。
但好像也没说不能同梁小姐讲吧。
想到这里,他松下一口气,对梁雁道:“昨夜大人同老爷夫人一道用的饭,夫人做了清蒸鲈鱼, 大人吃了一大盘,便就诱发了风疹了。”
“他第一次吃鱼?”
莫春羽摇摇头:“自我幼时跟着大人起, 他便吃不得鱼。可听说夫人很多年前年病过一场,有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她总说大人最爱吃的就是鱼,于是时不时地便要给大人做来吃。
“大人也不忍拂了夫人的心意,每回夫人做什么,他就吃什么。
“然后像昨夜一样,发病的时候自己出去找个地方将就几宿,等脸上的疹子褪得差不多了,再回来。所以夫人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下一回还会做。她一做,大人就照常吃。”
梁雁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明明知道自己过敏还不怕死地去吃那些东西的,“哪能这么吃呢,万一哪天吃出人命了怎么办?你们就不能同宋夫人说说吗?”
莫春羽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大人就是这么一个闷葫芦似的性子,什么话都不说,自己憋在心里。他不说,也不让我们同夫人说,每一回就这么硬生生扛着。”
梁雁觉着宋随这般行事,委实有些奇怪。
那是自己的母亲,又不是旁的人。即便她从前生了病,忘记了宋随不能吃什么,那他就不能再同她说一说么?
她想了想,便又问:“那宋尚书呢?他也不说?”
莫春羽点点头:“在老爷心里,夫人的康健和心情比什么都重要。我亲耳听见他同大人说,叫他忍一忍,不要惹夫人不高兴。大人这才一直受着的。”
原来是这样。
这一家子,怎么感觉都奇奇怪怪的。
母亲不记得儿子不能吃的食物,还变着花样做给他吃;父亲知道了非但不阻止,反而纵着她这么做;那个丢了嘴的闷葫芦儿子更离谱,明明知道吃了要伤身子,回回还往下吃。
不是说这夫妇俩很疼儿子的么?
怎么如今看来似乎与传闻有些出入呢?
也难怪宋随的性子这么别扭,只怕和这些事情也有些关联。
听完这些,梁雁莫名觉得心里闷闷的,此时也吃不下饭了。
便干脆坐着同莫春羽聊起来:“我还有一个问题,我昨夜发现宋随好像有些害怕银针。
“范姑娘给他施针的时候,他情绪很激动,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是不是小时候受过什么刺激?或许那个刺激与银针有关?”
梁雁是因为那次落水,如今才变得畏水。
她瞧着宋随昨夜那反应,隐隐约约与自己有些像。她若是猛然站在水边,只怕也会和他一样,吓得跳起来。
她猜想,宋随那症状,应该也是有什么与银针有关的不好的经历才对。
莫春羽自昨夜发现宋随对梁雁的心思后,看梁雁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崇敬。
不愧是梁小姐,连他家大人这样的大铁树遇着她,如今竟然也能开了花了。
可笑他从前还觉得梁雁和韩明十分般配,像是一对。也难怪那段时日大人怎么看自己都不顺眼,时不时给自己找茬,如今想起这些事,他也只想对过去的自己啐一句‘有眼无珠’。
这会儿梁雁主动找他问关于宋随的事情,他是恨不得从宋随小时候起,将他知道的事情都一股脑儿倒出来。好叫梁小姐对他家大人了解多一些,对他印象好一点。
他这便开始说。
比如宋随十岁大病一场又痊愈后,宋悯德便给他取了小字。
叫‘遇安’,寓意自然是永遇平安。
只是连着宋随的大名一起,又可作‘随遇而安’的解读。
莫春羽觉得,宋随的性子总是谨慎而紧绷的,‘随遇而安’这几个字倒是十分适合他家大人,也算是对他的美好期许。
梁雁倒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小字。
她随口跟着念了一句:宋遇安。
总感觉这种带着几分洒脱随和意味的名字与宋随本人不太搭。
她还以为,宋随的小字会是什么‘恪之’,‘清慎’之类的。
莫春羽又继续说。
比如宋随幼时在江宁时,因为身子不大好,宋悯德不让他出门,将他整日关在府里。
有一日外头有个孩子放了只纸鸢,纸鸢越过墙头挂在了宋府的大树上。
那个孩子费了大劲爬上墙想将自己的纸鸢取回来,结果发现那纸鸢已被宋随拿剪子剪了。
便坐在那墙头哭了半日。
宋悯德后来回来,给那个孩子买了一只一样的,他才消停下来。
为这件事,他训了宋随半日。
梁雁点点头:原来从小就是个黑心肝的。
再比如,来了上京后,宋随与韩明在翰林院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僚。
也不知为什么,宋随见韩明的第一面就不喜欢他。
一日从翰林院下值回来,碰上大雨,莫春羽赶了马车去接他。
接上宋随后,见韩明也没带雨具,在檐下等着。
毕竟是同僚,莫春羽正想问宋随是否要捎上他。
宋随倒好,对着檐下用力甩了甩车帘,溅了韩明一身雨水。
而后催着莫春羽,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雁:宋随可真损。
韩明是个脾性好的,自然不会同他计较。
可若是遇上谢天佑那样的,只怕非得跳起来打他不可。
她应该早些与莫春羽聊一聊宋随的。
若早些知道这些事,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么在接连被他丢下两次,看见他拿了她的糕点喂鱼,以及冒认她救命恩人等等事件发生后,她也能有个准备,而不是每一次都被他气得跳脚。
莫春羽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
只是关于梁雁问他的关于银针的事情,他的确不知道。
他从宋随十岁起就跟着他,在莫春羽记忆里,宋随似乎也没有哪段经历是与银针相关的。
并且他也没有同他和时雨讲过这些事。
不过梁雁问这些,自然有她的道理。
莫春羽没再扯别的,只是说:“梁小姐,您不如等大人回来后自己问问他吧。您若是问他,他一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您的。”
梁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再说吧。”
也不知宋随何时会回来。
比起银针的事情,她倒是更想问问他今日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
梁雁与莫春羽闲聊着,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
她用了晚饭后便回了屋子休息,莫春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守在外边。
到了夜里,淡月如银,拢成一股纱,覆在院子里。
踏着一地银白月色,宋随快步回了府。
此时还不过戌时,他今日倒是回得早。
莫春羽在府里闲了一日,早憋不住了,迎上来问宋随:“大人,你们今日查得怎么样了?时雨呢?”
宋随回他:“今日去韩府的静雅堂又查看了一遍,而后去了昨日举办宫宴的长春宫,倒是有了些发现。时雨去替我买了点东西,等会回来。”
莫春羽正要继续问,见宋随心思已不在他这里,反而直直擡眼看向庭院的主屋,便善解人意地提醒他:“梁小姐在屋里,她今日问了我好几回您什么时候回来。”
宋随眉心微动,未着急进屋,反而去净室要了水洗漱休整了一番。
他今日这洗漱的速度比起往常来,要慢上许多。
往日里事忙,他是没什么时间浪费在洗漱打扮上的。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时雨倒是不觉得奇怪,他手里拿了一份糕饼果子候在净室外。
这是方才宋随吩咐他在街市里排队去买的。
宋随洗浴完出来,换了件灰蓝色的长袍,远远还能闻见些梅花香气。
不过院子里没有种梅花。
倒像是宋随特意抹了什么。
时雨跟上去,将手里油纸包的糕点递过去道:“大人,您要的东西,还温着。”
宋随接过糕点,纸面透了一点油,揣在手里有几丝黏腻感。
他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
真是不知道那人为何会喜欢这么甜齁齁的吃食。
宋随使唤时雨去买糕点时,时雨心中便如明镜似的,挑糕点时也是按着梁雁的口味和习惯挑的。
不过……时雨虽知晓宋随对梁雁的心意,却不知梁雁是何想法。
而凭良心讲,宋随除了那张脸,浑身上下其实很难找出几个讨姑娘欢心的地方。
更别提那一张嘴,说起话来简直要呛死人。
宋随好不容易能喜欢上一个姑娘,作为他唯二的侍从,时雨可不愿看着他在这条追姑娘的路上走太多弯路。
于是顾自挣扎了一番,他还是开了口:“大人,您是不是喜欢梁姑娘?”
宋随往屋子里迈的步子陡然停住,莫名有些心虚地拢了拢袖口。
他眼皮子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可面上却强壮镇定,淡淡说了句:“你和莫春羽倒是有意思,一个问我是不是讨厌她?一个又问我是否喜欢她?”
“莫春羽是个没脑子的,他说的话您不必放在心上。可关于属下方才问的这个问题,大人心里早有答案,不是吗?”
宋随头一次发现,时雨平日里看着温良无害的,可有时候说起话来,竟如此一针见血。
他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时雨又说:“大人,属下跟了您也有四年了。
“属下知道,大人平素不苟言笑,寡言少语,可大人心里并不如面上这般冷漠。
“属下和莫春羽作为您的身边人,自然理解您,明白您。
“只是有些事情不一样,特别是在感情一事上,您若还是这般冷冰冰,硬邦邦的,时不时就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便没有人敢靠近您。”
宋随托着糕点的手微微有些僵硬,他实在是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还有向别人请教的时候。
犹豫了半晌,他才以极微弱的声音开了口: “那你说,我该如何做?”
时雨与莫春羽不一样,他是在市井巷弄里混迹过的,小小年纪的时候,便要学会察言观色,看着人的脸色行事。
所以对于一些人情世故,更加通透洞明一些。
他头一次端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对着宋随开口:“大人,梁小姐是个明净澄澈的人,您若喜欢她,就要让她知道。知道您待她好,知道您的好。”
宋随看向时雨,喃喃问道:“我……好么?”
每每办完一桩案子,从刑狱里出来时,他总少不了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日子久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大概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般,面目可憎的,令人讨厌的人了。
可讨厌鬼如今也有了私心呢。
时雨笑笑:“大人,糕点快凉了。快进屋去吧。”
宋随回过神,指节动了动,手里的糕点的确有些凉了。
他点点头,往屋里走去。
屋内点着灯,融融的暖黄色的火光拉着小榻上的人影,一左一右地摇摆。
宋随擡指敲了敲门,听见里头很快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梁雁趿拉着鞋子,三两步从内间出来,拉开门。
“你回来了啊。”
梁雁往后退一步,等宋随进屋后又把门拉上。
宋随问她:“今日一个人在府里,闷么?”
他顺手将手里的糕点递过去,梁雁也顺手接过:“是有些无聊,好在莫侍卫陪我说了会话。这是什么?”
宋随淡声道:“林记的糕点,路过西街时随手买的。”
梁雁拆开纸包,低头闻了闻,“他们家好像很难买的”,接着又擡起头,眉眼带笑,道:“谢谢宋大人!”
她抱着糕点走回榻边坐着,心情颇好,拿了一块杏仁酥含在嘴里。
甜甜的,很好吃。
宋随也跟着走进内室,他停在梁雁塌边,看她坐着吃糕点的样子,自己也不自觉笑了笑。
梁雁吃了两块后想起来一件事,于是又把糕点放在榻边的小案上,从桌面上捧了一块白色的手帕站起来凑到宋随面前。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帕子里有一小块指甲大小的泥垢,带着朱红色。
宋随挑眉:“这是?”
“我今日在院子里晒太阳,瞧见你家院子的后墙有一根柱子,刷了红漆。我的指甲不小心刮到墙面上,带下来一些红色的墙皮。
“我当时没在意,后来手上沾了水,再看那指甲里藏着的东西,倒是觉得与当时从承曦公主指甲里拨出来的东西很像。”
她想起,从前在宋随在梁府时,她曾在他的书房呆过一下午。那时她在看一本书,里头有句话没太理解。
宋随那时对她说那句话的意思是:“人死口闭,但未必不能言。”
梁雁觉得,即是如此,那承曦指甲里的那一层污垢,定是想告诉别人什么。
宋随擡手也去托着那帕子,他神色专注地盯着帕子上的一小块污垢。
期间有意无意地搭上了梁雁的手。
梁雁没在意,见他凝眉认真的模样,问他:“是不是很像?承曦公主指甲里的东西比我手里的这些还要多许多。我觉着这并不像是无意刮蹭到的,倒像是特意留下的线索。
“或许你明日可以去宫里或者韩府看看,哪一处的墙面有刮损,如果指甲痕迹对的上的话,说不准会有线索。”
宋随落在帕子上的视线移至了梁雁脸上,她大大方方地看着他,神色清明。
他却不太清明,托着帕子的手往里移了移,完全覆在了梁雁的手上。
他今日去了韩府,发现那枯井井沿上有未被清理干净的铁锈痕迹。
估计那一处此前是一块上了锁链的荒井。
既然如此,承曦还掉入了井中,便可能是那日有人故意撤走了锁链,想要致她于死地。
于是心中在那时便隐隐有了猜想。
他猜测承曦并不是特意要出宫来找韩明,而是慌不择路,无路可逃的情况下来了韩府。
这便说明,她在宫里遇上了什么麻烦事。
她指甲里的东西,也许就是想告诉别人,她发现了什么。
他能觉察出这些,并不奇怪,但梁雁竟也有如此机敏的观察力,倒是叫他刮目相看了。
梁雁觉着宋随这会看着她的表情委实有些奇怪,她竟从中看出了一丝丝欣赏?
梁雁摇摇头,宋随那臭脸怪,大概只是脸抽抽了。
她收回手,把帕子留在他手里,问他:“你今日查案有什么发现么?”
宋随顺势坐在榻上,拉了一把她的手腕,让她也挨着坐了下来。
“今日去韩府,发现那口井上有铁锈印迹。”
铁锈印迹?
梁雁凝眉想了想,忽然道:“我想起来了,我之前去静雅堂时,那口井的确是用锁链封起来的。”
她给柳瑜送回衣服的那次,院里还有积雪,她记得清楚,井面上盖了锁链,锁链上覆了白色的残雪。
她那时多看了两眼,只因为这井口看着比寻常的井大一些。
她看了一眼自己被宋随轻轻拉着的手腕。
她觉着这人近些时日行事,好像总少了几分分寸感。
她用力往外抽了抽,没抽出来。
不是,他一直拉着她做什么呢?
她皱了皱眉。
“你还去过韩府?”
宋随眼帘搭着,视线缓缓落在她嘴角上。
樱色的唇瓣边沾了一小块糕点碎屑。
那块小碎屑随着她说话的频率上下浮动,看得人心痒痒的。
想伸手替她揩掉。
她怎么去过韩府?
他还好意思问呢?
梁雁嘴角抽了抽,语风凉凉地回他:“宋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在城郊水亭,你把我一人丢在那儿。
“后来下了大雨,我碰上韩修撰,便同他去韩府避了会雨。那雨又大又急,我的衣裳被大雨淋湿了,去了韩府,韩夫人好心,借了一套给我。
“过了几日我自己还去了一趟,将下雨那日穿走的韩夫人的衣裳还了回去。”
她没有几分怪他的意思,只是这么提起来,听在宋随耳朵里,总还像是有几分埋怨。
梁雁继续说回正事:“反正那两次去静雅堂时,我记得那口井一直都是封着的。”
想起从前的事情,宋随眼眸沈了沈,随即居然说了句:“对不起。”
他那时只看见她同韩明一起回来,自己顾着生闷气,却忘了她淋了雨,还没好气地吼她。
他的脾气性格真的很糟糕,从前对她也不好。
她不喜欢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
梁雁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你在说什么呢?”
他伸手落在她唇边,指腹轻轻揩着梁雁唇角的糕点碎屑,动作和缓,语气也透出几分温柔:“我那次不该一个人先走,国公府那次也不该把你丢下,以后都不会了。”
梁雁嘴角被他揩过的地方一麻,梗着脖子往后缩了半寸。
眼皮子上下翻动着打量他,末了,震惊地说了一句:“宋随,你莫不是中邪了吧?”
这还没完,他松开她的手,温声道:“以后去床上睡吧,我睡榻上。”
梁雁闻言抱着榻上的软枕慢慢起身,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从小榻到床榻,五六步的距离,她每走一步便要回头望一眼。
直到确认宋随的确是认真的之后,她才赶紧加快了步子。
生怕他反悔似的,两步走到了床边,直直坐了下去。
“我真的睡床上了哦。”
梁雁放下枕头,脱了鞋,又拉开被子。
只是每个动作前依旧还是盯着宋随,心里琢磨着这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宋随见她躺下,从榻上缓缓起身,朝着床榻走过来。
床榻两边点着的火烛光上下跳跃,暖色的灯芒一下下打在他脸上,将他整个人都衬得温柔了许多。
梁雁瞧着他不断往这边迈的步子,却不自觉紧张起来。
她拉着被子捂着胸口,“你你……你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