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旧岁新年, 千门万户除旧迎新,灯笼丶火烛染亮了上京城。
黑色的天幕如一块巨大的砚台,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竹烟花声,寂静的黑色被划破, 漫天都是五彩绚烂的烟花。
宋府里亦是难得的热闹。
何玉林白日里早早着人去备好了菜, 就等着晚上亲自下厨做一顿好饭菜。
尤其是桌面上这一道清蒸鲈鱼, 她提前了好几日让人去问着, 才要到的最新鲜的鱼。
这一道菜,儿子从小便爱吃。
何玉林将菜推至宋随眼前, 从里头夹起一大块鱼肉, 堆在他碗面上。
“遇安, 快尝尝,看看娘的手艺可与从前比,可有什么变化?”
宋悯德也伸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 对上何玉林期待的目光,他点点头小笑道:“要说这一道菜, 我这辈子还真是没到吃过还有谁比夫人做得更好吃的。”
宋悯德放下筷子,看向宋随。
转到何玉林看不见的方向时,他的神色看上去要严整许多。
他平静的掀着眼, 眸光里是一片幽眇深邃,好似江河一望,遥遥无边。
这时候不经意地透露出的一点威严,便很容易让人感想起,他除了父亲, 丈夫这两层身份之外,当年也曾是官场中叱咤风云, 数一数二的人物。
宋悯德的声音不大不小,似是提醒:“遇安,你母亲一片心意,凉了就不好吃了。”
屋内灯火灼灼,跳跃的光影打在宋随眼皮上。
他唇角缓慢凝滞地拉开一道笑,声音有些僵硬:“多谢母亲费心。”
接着端起碗,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只是嘴里虽上下咀嚼着,柔嫩的鱼肉算得上入口即化,口感极佳,可他却说不出这鱼究竟算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何玉林望着他,一双眼里满是慈爱:“只要你爱吃啊,让娘天天给你做都没关系。”
“夫人说笑了,再好吃的菜也不能天天吃。再说了,你这身子,需要静静修养,往后这种活还是不要自己费心了。”
何玉林揉揉额角,自她病了之后啊,这人就跟换了性子似的。
从前那么不爱说话的一个人,如今也变得絮絮叨叨起来。
她有些嫌弃:“今日过年,你就不能顺着我些?”
“好,我不该多嘴,我自罚一杯。”
宋悯德端起桌上的杯盏,兴致颇高地饮了一杯。
宋随只默默吃着碗里的饭菜,有时两人问他什么,他才停下来回上一句。
一顿饭下来,他眼前的鱼已被吃了大半。
看他吃得这样好,何玉林也跟着多吃了半碗饭。
饭后,见时辰不早了,宋悯德便扶着何玉林准备回屋,临走前看向仍端坐在桌前的宋随道:“这几日我会同你母亲去郊外散散心,你这段时日也辛苦了,就在家中好好休息着。”
宋随点头,“好。”
两人出了门,何玉林还在问:“遇安这几日不是也休沐吗,怎么不同我们一块去?”
“他近来事忙,累了一阵了,你便让他在家中好好休息几日吧。”
两人走后,宋随有些疲累地靠在椅子上。
屋外灯火辉煌,热闹喧嚣,他垂眼静默。
一身冷肃,格格不入。
宋随这饭用了许久,莫春羽和时雨来前厅寻他时,就见他一人孤零零坐在一桌残羹冷炙前。
莫春羽一眼扫过桌面上那道吃了大半的清蒸鲈鱼,大惊失色:“大人,夫人这是又给你做鱼吃了?你还吃了这么多?”
他和时雨上前来将人扶起来。
时雨问他:“这会药馆都没开门,可怎么办?”
莫春羽亦是哭笑不得:“先给他扶回屋去吧。”
哪知宋随起身站定后径直推开两人,“我不回屋。”
接着推了门往外走,又踏上了那条人烟稀少的小径。
莫春羽和时雨跟了两步。
莫春羽默默念了一句:“这路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直到几人踏上了闻柳巷那条熟悉的巷子时,莫春羽才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他这是要去找梁小姐!”
时雨有些担忧:“大人今晚这样,不吃药的话可以吗?”
见宋随朝着梁府大门走去,莫春羽倒是放下心来,“你放心吧,梁小姐心地善良,不会见死不救的。依我看啊,咱们俩可以打道回府了。”
时雨和莫春羽对视一眼,两人头一次在一件事上表现出高度契合,纷纷停了脚步,调头往回走。
宋随到梁府时,时候还不算晚。
他就这么在门外站着,默默看着她送走韩明,又坐下陪谢天佑喝酒。
梁雁是个好脾性的人,就连谢天佑这般古怪桀骜的性格,也能与她在一块儿好好相谈。
她这样的人,其实不论是与谁在一块,都能过的很好。
不像他……想到这些,他胸口忽而有些闷,露在空气里的肌肤无端升起一股痒意。
他强忍着不伸手去挠,就像此刻强忍着不去找她一样。
近段时日,他总随着自己的心意,去找她,靠近她,一会见不着她,他心里便难受。
可见着了她,见着她与别人在一块开怀的模样,心里更难受。
他本不愿去往深处想,不愿去想以后。
可今日一遭,又让自己的心忽然冷了下来。
他大仇未报,连自己的身份都是假的,她那样好的人,自己又何必去扰乱她的生活呢?
今夜是新年,他本也不想打扰她,不受控制地走到这里之后,又想着既然来了,便远远看一眼。
可谢天佑走后,她又出来了。
她探着脑袋左右张望,月光打在她脸颊上,隐约而朦胧。
也无端生出几分吸引。
像是捕猎的食物,像是陷阱上的诱惑,一颦一笑,都在诱着他往前。
他这一辈子习惯隐忍蛰伏,默而不发。
可每每在她的事情上,他那自诩不同于常人的自控力忽然显得有些不堪一击。
他从转角闪身出来,提步迈上门口的青砖石阶。
在她收回视线往里关门的时候,伸手拦住。
“宋随?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擡眼望向他,一双杏眼里有淡淡的疑惑。
看吧,她果然不欢迎自己过来。
一张口刚要说些刺人的话,话到嘴边,想起一起去逛灯会那晚她同自己说的。
叫他少阴阳怪气,要‘好好说话’。
于是忍了忍,才回她:“来得不巧,你送韩明出门的时候我便来了。
“你这儿倒真是热闹。”
已是竭力克制了,可话说出来,仍旧带上几分刻薄愤懑。
‘来得不巧’,‘真是热闹’。
梁雁被他没来由的这么一句弄得有些懵。
好端端的,大过年的,他总不是来找茬的吧?
她还未有所反应,那人山塌一样地倒下来,砸得她肩疼。
梁雁不知出了何事,只能一手扶着人,一边往里走,一边叫人。
本想将他送去西院他原本的屋子,可那里离得远,她便同侍从一起将人扶进了自己房里。
盈双和碧流见了这阵仗,纷纷迎上来问出了什么事。
梁雁与人一起将宋随扶到床上。
宋随闭着眼睛安静地躺着,屋里的灯光照着,她清楚看见他的脖颈和脸上都生了些红点。
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也发现烫得很。
今日是大年三十,街上除了酒楼摊贩还开着,其馀铺子早早就关了门。
她此时想要去请个大夫来,只怕是有心无力。
“碧流,你速速去范家找范冬莲姑娘来,说是我这里有个病人要她瞧瞧。
“顺便将宋随的症状与她简单说一下,叫她带点药来。”
碧流应下,匆匆出了门。
梁雁扯开一点宋随的衣领,好让他呼吸顺畅些,又让盈双打了水来,拧了帕子替他擦了擦脸上浮起的红疹。
宋随在床榻上躺着,双目紧闭,长眉微皱,极难受的模样。
脸色也不似往常那般精神,反而透着些病态的白。
虚晃晃的灯光照着,倒是让他少了几分凌厉锐气,多了几分病弱破碎。
等了一会,梁雁起身,想去门口看看碧流回来了没有。
人才刚站起,塌上那人好似有所感应一般,一把拉住她的手。
嘴里喃喃:“别走。”
人晕了还这般敏锐。
梁雁无奈道:“我不走,我就去看看人来了没有。”
腕上那手没有丝毫要拿开的意思,反而抓得更紧了。
梁雁只得重新坐回来。
也不知他怎么回事,大过年的,将自己弄成这样子,身边也没个人陪着。
瞧着可怜兮兮的。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碧流终于领着范冬莲来了。
梁雁起身给她让出位置,有些不好意思道:“范姑娘,实在抱歉,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把你叫出来。他突然就倒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就把你叫来了,你赶紧瞧瞧他怎么样了?”
范冬莲放下随身带着的药箱,伸手在宋随脸上的红疹上点了一点,又擡手覆在他腕上替他诊脉。
半晌,她才转向梁雁道:“梁姑娘,不必担心,他这是过敏的症状,我带了药来。你叫人去煎一贴药,他服药后好好休息几日便好了。”
“那他怎么现在还不醒呢?”
“我先给他施针。”
范冬莲打开带来的药箱,拿出一包方才准备好的草药递给盈双,嘱咐了两句火候和水量。
接着又取出银针在他手臂上替他施针。
针尖扎进皮肤里,那一瞬,宋随的眉眼陡然蹙了起来。
极难受的模样。
梁雁在一旁看着,心也跟着一紧:“这针要扎多久啊?”
范冬莲笑笑,安慰她:“梁姑娘,宋大人是男子,这一点痛应当还是能忍下的。”
梁雁心道,也是。
可范冬莲话音才落,两指捏着下一根针往宋随身上扎时,宋随忽然睁了眼。
他直直地盯着那根尖细的银针,直到银针缓缓落下,扎进他皮肤里的时候。
梁雁看见他的瞳孔猛然紧缩,里头那一闪而过的情绪,似是恐惧。
宋随极用力地拂开范冬莲落针的手,挣扎着坐起身,不顾几人的惊愕,又将手臂上扎好的针拔的一干二净。
这才喘着粗气闭上眼,如释重负地靠在床靠上。
梁雁上前扶了扶范冬莲,“你没事吧?”
范冬莲摇摇头,两人齐齐望向宋随。
他神色平覆下来,此时也睁开眼看向几人。
“你方才怎么回事?范姑娘大老远跑来给你看病,你怎么还平白无故叫人家挨了一下呢!”
梁雁见他人清醒了,开始兴师问罪起来。
不过虽是质问,但语气其实说不上有多凶狠。
也不过只是比普通询问的语气稍稍大声一些罢了。
宋随却变了脸,将挽上去的衣袖粗鲁地扯了下去,一手扶着床边的横木下了床。
动作有些急促,以至于猛然站定时,脑子里袭来一阵子眩晕感,险些叫他没面子地栽倒下去。
好在他缓了口气,站定了。
一脚踩在洒落一地的银针上,他怒气冲冲地提步出了门。
梁雁和范冬莲面面相觑。
这人又在发什么疯?
梁雁招呼两个丫环帮着一起将地面上的银针拾起来,擦干净递给范冬莲道:“范姑娘,今日真是对不住你。他方才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平时看着还是挺正常的。”
劳烦人家跑一趟不说,还弄脏了她的针,让她白白受一顿推搡。
范冬莲不以为意,看向门外,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银针,若有所思道:“梁姑娘,你快出去看看吧。我看宋大人方才那情况,像是有什么心病。”
梁雁不解:“心病?”
“方才我施针时他忽然醒来,睁眼后便看见我拿着针的样子,那时我便感受到他情绪似有异常。他似是极力忍了忍,而后又爆发出来,才会失态。”
梁雁也回想起他方才的神情,正是睁眼看见银针后才开始有这些情绪波动的。
“你的意思是,他怕针?”
盈双端着熬好的药进院子的时候,却发现那本该在床上躺着的病人好端端站在门外。
她与宋随打了个照面,竟从宋随脸上看见了几丝尴尬神色。
不过盈双还是脚步不停地进了屋内,将药端到了梁雁手里。
范冬莲朝梁雁点头:“我也只是推测。外头风大,梁姑娘还是赶紧将人叫进来,药凉了就不好了。”
梁雁手里捧着药,朝盈双使了个眼色。
盈双摇摇头,默默退到一边。
她又看向碧流,哪只碧流这丫头跑得更快。
没办法,她只能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药出门去寻他。
宋随并未走远,只身一人立在院内中庭。
听闻身后有脚步声,还故作未闻地提步往前。
梁雁捧着药,实在是没忍住,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
她没好气地喊他:“宋随。”
那人反倒提了速,两步走到了小院门口。
再往前一步,便要迈出去了。
于是那步子到了门槛上,反倒黏糊起来,半天没迈出去。
梁雁从后头追上来,将药递了过去,“走之前把药喝了,顶着这一脸的包,你想去吓唬谁呢?”
宋随忸怩地接过药碗,梁雁见他接了碗,便拍拍手不再管他,自个儿往屋子里走。
见她走了,他药也顾不上喝了,一手托着碗又眼巴巴地跟上来。
跟到门口,梁雁回头看他一眼,略带嫌弃:“不是要走么?”
他闷声闷气地开口:“我何时说过要走,不过就是去院子里透口气。”
接着伸手顶开她,先她一步迈进了屋子。
梁雁眼睁睁看着他轻车熟路,大摇大摆地坐回榻上,好似自己家一般。
她又想翻白眼了。
算了,不跟病人一般计较。
她跟着进来,走到范冬莲跟前,“范姑娘,我找人送你回去吧。今夜真是麻烦你了。”
范冬莲拿着药箱起身,“宋大人,梁姑娘,你们不必同我客气。宋大人于我范家有恩,往后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只管遣人来找我。”
宋随喝完了药,叫住范冬莲,“范姑娘,今日我过敏的事情,劳烦你守口如瓶,不要同外人讲。”
范冬莲点头:“明白。”
她正要往外走,外头时雨和莫春羽一路小跑着来了。
“大人,出事了!”
那两人一进来,屋里头陡然聚满了人。
时雨犹豫着是否要开口,宋随朝他点头,他这才继续道:“承曦公主殁了。尸身被发现在韩府韩夫人的后院,现下陛下和妍妃正往宫外赶。兵马司和刑部的人都已在路上了。”
宋随眉心一跳,承曦怎会突然出事?
他放下药碗,看向范冬莲道:“范姑娘,能劳烦你同我走一趟么?”
承曦的尸身需要检验,事发突然,他怕是没空去寻仵作来。
范冬莲点点头。
宋随起身正要出发,梁雁拉住他:“我也要去!”
他往外抽开手,“你去做什么?”
梁雁又一把抓上去,“我就去看看,绝对不会坏你的事。”
时雨方才寥寥几句话,信息量实在是太大。
这事情似乎牵扯上了柳瑜,她想跟去看看。
若是无事她便能放下心了,可若是有事,韩明那边……
宋随盯着她,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些明显的不快。
“你是自己想去看,还是想替韩明去看?”
屋里的气氛霎时间有些剑拔弩张。
范冬莲上前拉过梁雁,转圜道:“宋大人,让梁姑娘一起去吧。若是有什么事,我也好有个帮手。”
梁雁也点头,干笑道:“对,多个人,多份力。”
这哪里是多份力,分明是多份气。
宋随的面色丝毫没有软和下来。
梁雁看见他脸上有些显眼的红疹,忽然想到了什么。
于是拍拍范冬莲的手,让她和莫春羽等人先出去,自己则和宋随留在了后边。
那几人前脚刚走,宋随没有松下口来答应她,转身也准备离开。
梁雁从妆台上拿了一盒脂粉,着急忙慌地上前拦住他。
她笑着,态度极好,甚至有些谄媚了。
“宋哥,你脸上的红疹我帮你遮一遮,你答应带我去行不行?”
又来。
有事时便是一口一句的亲热的‘宋哥’,无事时便是冷邦邦的‘宋随’。
他伸手夺了她手里的脂粉,“我自己来。”
她无计可施,摇了摇他的手臂,撒起娇来:“你又看不见,还是我来吧。”
那人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说着要走的步子也没再动。
梁雁趁机从他手里将脂粉盒子抽了回来,行云流水地打开,用手指蘸了粉往他脸上抹。
梁雁的指尖微凉,下巴上长了红疹的地方又发着痒。
她蘸着脂粉往上轻点的时候,那股有些灼热的痒意被冰凉的粉质压下去。
冷热相触间,无端勾起一阵无可名状的酥麻怦然。
梁雁踮着脚,用手指点点他的下巴,“你往下点,我够不到。”
宋随依着她屈腿低头,由着她的指尖在自己脸上轻点游弋。
此时倒是一句反驳都无。
梁雁瞧着他这会颇为乖顺的模样,心下鄙夷。
若是早知道他吃撒娇这套,那她方才何必多费那么多口舌。
那手指涂完了下巴,紧接着又往上。
室内灯光昏昏然,她为了看清些,将脸凑得很近。
唇边也有一颗。
她擡着手指摸上来,绕着那一块红揉了一圈。
而后忽然擡头,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潭似的黑眸里。
他那样一双桃花眼,这般出神认真地盯着一个看的时候,竟叫人觉出几分款款深情。
她被宋随这莫名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慌,耳后也无意识地烧起来。
匆匆往后退一步,头也不敢擡,“涂好了,我们快走吧。”
宋随站起身,也没再说不带她去的话了,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两人很快便追上了莫春羽那一行人,几人赶到韩府时,场面正是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