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宋随停在梁雁身前, 故作轻松地压了压衣角。
这一时吹过来的夜风都叫他觉得舒适惬意得很。
只是他所预料的情景并未发生。
“韩大哥,松鹤延年。”
姿态翩翩的那只鹤灯从他眼底掠过,直直被递到了身侧韩明的手里。
韩明笑着接过,“叫你破费了。”
“不用客气”, 梁雁也笑。
两人这边关系融洽, 眼波流转着, 温静娴却觉着哪里不太对劲。
她将梁雁的兔子灯塞到她手里, 顺便用手肘戳了戳她。
梁雁接过灯,顺着温静娴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才发现宋随抿着唇, 脸色沈沈。
宋随这时看向两人的手。
一个拿着只白鹤灯, 一个拿着只白兔灯。
白鹤身姿皎皎,气质出众。而白兔身白如雪,眼似铜铃,娇憨可爱。
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声般配。
他眼眸往下压了压, 那灯根本不是送他的。
恼羞成怒似的,转身就想离开。
恰好这空档间, 身后有人撞了他一下,他被推着往前倒。
就这么一瞬的功夫,他斜眼掠过一旁韩明手里拿着的鹤灯, 伸出手想扯下来。
可梁雁上前扶了他一把,叫他扑了个空。
又将手里的鸽子灯塞到他手里。
两人这会子隔得极近,递过来的灯笼手柄上还有她的体温。
他不自觉摩挲着灯笼杆子,听见她压着声音问他:“这个送给你,你能不能不要把我的鸽子要回去?”
温静娴和韩明纷纷过来, 一左一右地将梁雁扶了起来。
“没事吧?”
梁雁冲两人笑笑,“没事”, 接着又转过来看向宋随,见他拧眉看着手里黑黢黢的鸽子灯,她又极力找补:“这儿卖的都是浅色的灯笼,更显得这只黑色的独一无二了呢!”
“黑色的灯,怎么照明?”
与他们手里的几盏相比,宋随手里这一盏的确黯淡许多。
那里头的烛火费劲地烧着,好不容易冒出来一点点光亮,都是被外头那层深色的皮子给吞噬了。
温静娴也凑上来看,大大咧咧道:“这街上那么亮,哪里用的着照明。别人送你的你就收着,话那么多。”
身后的摊贩冷不丁补上一句:“诸位莫怪,忘了同两位姑娘说,那盏灯被我家小儿不小心泼了墨上去。
“我就是摆在这看起来热闹一些,没想卖的。
“见那姑娘喜欢才让她取了去,我方才也没有收你们那盏灯的钱。”
给韩明的灯是五两银子一盏的,整条街都只有一只的白鹤灯。
到了他这里就只有一只摊贩做废了的,一文钱都不要的黢黑的鸽子灯。
她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
宋随将那鸽子灯丢进了梁雁怀里,转头往外走。
梁雁手里一沈,眉头一跳。
不好,看那架势,是去她府里捉鸽子的!
梁雁匆匆与温静娴说了句:“你们先逛着,我去去就回。”
便提着灯笼往外追了上去。
韩明站在原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眸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静娴只好同他说,“此处人多,我们去里头开阔一点的位置找个地方等他们吧。”
至于她为什么觉得宋随还会跟着梁雁回来,那是因为方才看他负气离开的样子,倒是叫她想起自己小时候。
小时候父亲买了什么稀奇玩意儿回来,总爱叫姐姐先挑,每次她都只能挑姐姐不要的。
久而久之,她自是不服气。
那时候也是像宋随这样,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
不过,只要爹爹追出来,哄她一两句,她便也能很快就将这事情忘了。
他觉得宋随方才那模样,就同自己小时候一样。
只是好端端的,他与韩修撰挣什么宠?
难不成是……温静娴被自己脑子里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惊住了。
直到韩明喊她,她才回过神,跟上韩明的步子离开。
梁雁费劲地从人群里挤出去,往前追了小半条街,终于追上了人。
她跑得有些气喘,此时顾不得平覆,停下来将人截住,“你别生气了,我带你去买一个新的好不好?”
那人扭过头,“我没生气。”
得了吧,她与宋随好歹也算认识了个把月,这段时日朝夕相处下来,他生没生气她还看不出来?
他就是这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性子。
八成是看见她们给韩明买的灯比他的好,又不开心了。
今日大家一块出来,气氛正好着,她不想弄得不愉快。
于是便对他说:“你总是这样,别别扭扭的,不管是对喜欢的东西还是讨厌的东西,总喜欢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态度。
“生了气也不说,一个人闷着,让人去猜,这样不累么?若我不追来呢,你打算去哪里?”
他又摆出那冷冰冰的,拒人千里的姿态,冷声道:“你懂什么?谁要你追来了?”
十里长街,灯火通明,可他们所站的这一块,却是没有被灯光照到的街道死角。
唯一的光源,除了天上被屋墙挡了一大半的月光,便只剩梁雁手里的两盏灯笼了。
鸽子灯的确发不出什么光,只有淡淡的一层光晕笼罩在黑黢黢的灯笼边。
梁雁于是将鸽子灯放在一边,举起手里的白兔灯,她缓缓踮起脚,灯笼横在两人面前,照亮了那副藏在阴影里的五官。
锐利的眉眼,眼中的棱芒,像是结了冰一般寒冷生硬。
她没哄过人。
温静娴倒是偶尔同她耍小性子,埋怨的都是她不把她当朋友,总是不来找她。
每每这时候,她只消拉着温静娴的手,摇摇她的胳膊,再把脑袋搁在她肩上,说上一句:“好静娴,我错了,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温静娴便能马上好起来。
不过她知晓这法子对宋随大概是没用的。
退一步讲,她其实根本没必要在意他的情绪。
毕竟他曾不怀好意地接近她,利用她。
可两人相处的那一段时日,虽有过争吵龃龉,可同样也有过安宁平静的时刻。
就如同那日在马车里他问的那样“若是你信任的人欺骗了你呢?”
她的回答依旧是“从不会未付出过的真心后悔。”
历经种种,也说过许多气话,但时至今日,她仍旧觉得,宋随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
他的外壳坚硬冰冷,但内里是热的。
她伸手拉过他的手腕,掌心传来丝丝缕缕的热意。
就如同现在这样。
新年旧岁,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她也不愿揪着不放。
她是想同他好好相处的。
“没人叫我,是我不放心,自己要追来的。”
白兔的灯光朦胧绰约,被这束光照着的男子眼睫颤了颤,里头搅起暗色的潮流。
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那紧绷着的尖刻的语气软下来大半。
“追来做什么,送这盏没人要的破灯?”
梁雁一只手捏着灯柄,转了转,白兔灯的灯光左右晃着,光影没有节律地投射在梁雁脸上。
她看向地面上静静躺着的鸽子灯,道:“怎么没人要?我就觉得它很特别,很威风,独一无二。我就很喜欢,一眼就看中了。”
“说得这么好,你自己怎么不要,拿来送我?”
“也好,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自己拿着了。”
她松开宋随的手,又弯腰拾起地面上的鸽子灯,一左一右地举着两盏灯往前走了一步。
见身后的人没动静,她又回过头,“走吧,我带你去买新的。”
提灯的少女像是冬日里的一抹亮色,有娇俏的眼,樱色的唇。
说话时像溪流涓涓而过,拂过心间。
那一些莫名其妙的烦躁,动荡和不安被她冲刷得干干净净的。
人终其一生所追寻的,不就是暗夜里那一点光亮和温暖么?
梁雁说得对,他就是这样执拗的性子,越是喜欢,越是别扭。
他喜欢她。
很喜欢。
此时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他心中却也没有几分慌乱,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可他性子向来如此。
这样别扭古怪的性格,他从前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
可是这一时刻,他忽然觉得不太好了。
他是不是不应该总这样惹她讨厌,该换她喜欢的方式亲近她才对……
夜风掠起他玉白色的衣角,宽袍大袖均是往后翻飞。
他迎着风走到梁雁身边,抽走她手里的鸽子灯,举在前边。
尽管一点照明的作用都没有。
梁雁好奇地凑过来,“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不喜欢么?”
他另一只手抓起她空着的手,隔着衣料抓着她细细的手腕。
她往外挣,他稍稍用了力,“里头人那么多,你若是想一进去就被挤出来,那就松开。”
他这话说完后,她果然停了动作,由他拉着往里头走。
“那你还要我给你买新的灯笼吗?”
宋随没说话,梁雁暗地里开心地笑了笑。
太好了,又省了一笔银子!
入口那一处由于有好几家卖灯笼的在那儿堵着,所以挤的水泄不通。
入了东街里头,街道宽敞了,人也少了,便显得没有那么拥挤。
只是这时候宋随也没放开抓着梁雁的手,而梁雁顾着找温静娴,也将这事给忘了。
穿过半条街道,她瞧见护城河边的护栏那儿围了一些人。
河里有挂着灯笼的花船划水而过,岸边也有围在河畔石阶上放河灯的人,那一处显得格外热闹。
温静娴和韩明就站在那河畔边。
他们远远瞧见梁雁和宋随,便朝着他们招手。
梁雁于是穿过人群,和宋随走到了岸边。
她侧过半边身子,背对着河面。
温静娴兴奋地迎上来,挤开宋随,拉过梁雁的手。
“雁雁,我们去坐花船吧!听说河下游放了很多河灯,如果能找到一盏蓝色的莲花灯,可以去挽月楼换东西呢!”
宋随看了梁雁一样,淡淡道:“她去不了。”
温静娴皱眉,正要开口,听得梁雁说:“我确实坐不了,我晕水。”
“你们去坐就好,我在岸边等你们。”
宋随马上接道:“我也不去。”
温静娴哼了一声,“我又没邀你”,说罢转头去扯韩明,“韩修撰你同我一起,我非得看看这个河灯在哪儿。”
韩明朝两人远远望了一眼,温静娴用力拉着他往下走,他只好点点头。嘱咐了梁雁一句在上边小心,便与温静娴一道下去坐花船了。
那花船就是一座露天的小船,一船坐两个人,船头船尾绑上了些花球,还吊着灯笼。
上船的男女一左一右坐在花船两边,若是看到了挽月酒楼说的蓝色莲花灯,便拿起船上的木杆子将灯拉过来。
每每临近年关时,为了预热过年的灯会和表演,上京城中都会提前举办一场这样的灯会。
而这个坐花船寻花灯的玩法,倒是还是今年第一次提。
许多人觉着新鲜,便都来凑凑热闹。
前头已经去了好几波人,温丶韩二人去得算晚的,这会子去想必是找不到指定的花灯了。
后头的人也纷纷退开了,沿着河岸往下走,去看那些坐着花船的有谁能找到蓝色莲花灯。
这船没人坐了,可岸边还候着一位船夫。
他见状便亲自上岸来拉人。
恰好梁雁和宋随就在了距离岸边不远的街道上,于是那车夫就直冲着两人来。
“公子,姑娘,这儿还有一艘花船呢,你们要不要去坐坐,万一这花灯就叫你们寻着了呢!”
梁雁连忙摆手:“我坐不了船。”
那船夫去拉她,“我划船稳的很,保管不会让你晕船。”
船夫许是见梁雁长得乖巧文静,看着好说话的样子,便只对着她一个人劝说,全然不顾一边站着的宋随。
梁雁被他吵得烦了,伸出手去拽了宋随一把:“你说句话呀!”
宋随看了看那停在岸边的花船,又看了看梁雁。
想起梁昭与自己提过她这个毛病,是从前落了水后才有的。
这样的心病大概都是源于心底的某段记忆的恐惧,若是一直逃避,便不可能有恢覆正常的一天。
他眼神微定,反手将她的手握住,对船夫道:“去开船吧。”
船夫立马点头,跑去开船。
梁雁急得跺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不了的。”
“梁满月”,他又这样喊她。
她停下动作,仰头看着,想听他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你若今日还是怕它,躲它,避它,那你这一辈子都会活在那段阴影下。
“既然不是你的错,为何要让它惩罚自己?
“你就这么胆小,连与它正面相对的勇气都没有?”
她莫名被安抚下来,又问:“你都知道什么?”
“这不是你现在要关心的事。”
船夫已经解了绳索,朝着两人喊:“快来呀!”
宋随拉着她往河边走。
她还是有些踟蹰,想把手挣出来。
“你现在大可以放开,只是一会上了船,想再叫我来拉你,那是绝不可能了。”
话说完,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有点凶,又补了一句,“好好抓着。”
烦死了!
梁雁干脆两眼一闭,跟在他身后往前走。
宋随将两人手里的灯取下来递给船夫,放在了船头上。
接着拉着梁雁的手,搂着她的肩将她送了上去。
梁雁眼睛闭着,自己上船后便被他松开了一会儿。
那只牵着自己的手被松开了,她急急地往四周摸索了一把,喊道:“宋随!”
宋随后一步上了船,从她身后将人环住,“我在。”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这才安静下来,由他拉着往船里走,然后坐在了里头的位置上。
船夫撑着桨,往岸上一抵。
嘴里嘀咕了句:“现在的女娃娃可真是黏人,一会会都分不开。”
宋随在里头听见,笑了一声。
寻常的花船都是两人各坐一头,可到了梁雁和宋随这里,两个人都在一边挤着。
船夫划船时很难去维持平衡,自己在船头摇摇晃晃摆了三道之后,终于忍不住冲两人道:“我说公子,姑娘,你们能不能稍微分开一会,分两头坐?我实在是划得费劲哟!”
梁雁仍然是闭着眼的,听了船夫的话,一双手都包着宋随的手,生怕他走了。
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宋随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擡手丢到了船头的木板上。
那银子与木板碰撞,发出一道清脆的哗啦声响。
美人在侧,宋随闲闲往后头的船板上靠着,莫名染上股风流气。
他看向那船夫,问道:“还费劲吗?”
船夫弯腰捡起那钱袋子,揣进怀里,连连道:“二位轻得很,一点也不费劲!
“再叫我拉个百八十趟,都不在话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船夫有了干劲,划起船来也中气十足。
小船稳稳地驶离岸边,向着中心的河流汇入。
水里各色的花灯绕着船流下,前头花船里的男女伸出木杆子来去划弄水里的灯盏。
一盏盏捞过来,又推开。
“什么时候能到岸边啊?”
梁雁此时慢慢睁开了眼,但仍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动也不敢动。
“小姑娘,你才从岸上下来咧,我们从这里划到下游至少要要两刻钟哟。”
“好吧。”
都怪宋随,她就说不来不来,非得拉她下来。
她真的怀疑他是故意报覆她来的。
心里虽恨得牙痒痒的,但面上却不敢松开握着宋随的手。
并且生怕他甩开似的,死死攥着。
平日里瞧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这会子倒是和缩头乌龟似的,头也不敢擡。
宋随拿起船里的一只木杆子,递到她手里,“来都来了,不如找找看?”
梁雁压根不抽出手来接,闭眼摇头。
和尚念经,不听不听。
这模样实在是有些好笑,宋随只好自己拿着那杆子想要侧过身子,只是一只手又被她死死按着,有些无奈道:“那你松开,我来找。”
梁雁摇头,不愿松手:“非得找么?”
想起有两次与他外出被丢下的经历,她说什么也不能放开他。
宋随倒也不是想多想找那盏莲花灯,只是好不容易连哄带骗叫她上了船,她就这么全程低着头,如何能将那古怪的毛病改掉。
若是以后外出碰了水,没有那样的好心人路过救她,她又当如何?
他正欲将人拉起来,可那船夫在船头往里看着,以为他们俩吵架了。
便自作主张地,用力往前一带,将船头往前头一艘船的尾巴上磕了过去。
一阵子水响,船身左右摇摆,而梁雁与宋随两人本就坐在一头,重量往那边压着,船身便往一个方向猛地摇晃。
梁雁即刻便松了握着宋随的手,一头扎进他怀里。
宋随一手拿着木杆,一只手揽着她的腰,靠在船背上。
船夫一边稳固船身,一边朝前头那船上的客人点头哈腰,“实在是对不住,一下晃了神。”
宋随擡头看他的时候,船夫冲他一挑眉,道:“姑娘,夜里行船磕磕碰碰是难免的,你若是害怕就抱着你家相公,他怎么也是要护着你的。”
她发颤的抖动隔着衣料传过来,环在他背后的手也冰凉凉的。
宋随皱眉看了船夫一眼,声音带着呵斥:“好好划船。”
接着一只手丢了那只木杆,环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没事了,别怕。”
见她怕成这样,他竟觉得心里也莫名堵得慌,一时间有些后悔将人带了下来。
可隐隐又想着,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这样不设防地扑进他怀里,不会这样主动又亲密地搂着她……
于是矛盾得很,一面希望这船的路程能短一些,快些上岸,她便也能好受一些。
一面又荒诞阴暗地想着,若是这水路再长一些,再颠簸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样,他就能成为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被她牢牢地抓着。
这念头稍起,他一瞬竟被自己给惊住了,幽幽暗瞳望向湖面的盈盈水波,水面光斑粼粼,船身晃动着,也将那光影荡漾在他脸上。
他垂着眼低头往下看,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肩,那模样竟带上几分温柔。
若是莫春羽在此,只怕又要同见了鬼似的大喊大叫起来了。
梁雁在宋随怀里闷头呆了一会,直到感受到船身渐渐平稳,她才慢慢撤出来。
她发髻微乱,一根飘带绕在脖颈间,仰头看着他,一副受了欺负的可怜模样。
她忽然又朝他点头道:“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她从落水之后起,便就再没有独自去过河边。
那之后所有与水有关的活动,她再没有参加过。
因为那次的阴影心中一直恐惧抵触,而又因为这份恐惧愈发不敢往前。
她一直以为只要避着让着,就能让自己忘记这件事,日子久了,她也能装得像个正常人一样。
她自己都险些要忘了这个毛病。
可只要到了这水边,她就原形毕露。
也许宋随说得并没有错。
既然不是她的错,为何要让这段记忆成为惩罚自己的枷锁?
宋随适时收回脸上流露的一丝半缕的疼惜,眉眼端整起来,“怎么说?”
手却还是忍不住,微凉的指尖伸过去,扯出她颈间的发带。
她望着他怔楞了一瞬,脖颈间被他指尖划过的肌肤火烧一般的灼热。
她往后稍退了退,声音弱下来:“我自己来就好……我想去找一下花灯,你把那个木竿递给我一下。”
宋随收回手,搭在船沿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幽幽道:“你自己来取。”
那木竿分明就在他脚边,稍一伸手就能捞起来。
他却这点小忙都不肯。
“让让!”
梁雁踢了他一脚,险些压不住声音。
接着目不斜视地半弓起身子,去够那只木竿子。
在船上光是站起来都费劲,还要注意着越过正中坐着,八风不动的那人,更是艰难。
好不容易伸出手往前够了够,快要碰到木竿了,船心又是一阵子颠簸荡漾。
人也像那水面上随波逐流的浮萍一样,不受控制地往下倒。
这下好了,千避着万躲着,这回径直跌进了宋随怀里。
他顺势将人揽住,语气听着有些欠揍:“现在还要我让让么?”
她瞪了他一眼,自己摸着船沿闭眼坐了回去。
宋随心情颇好,似是逗弄够了,随手把脚边的木竿拿起递过来。
“你往后看看,有没有蓝色花灯?”
梁雁接过木竿,不再与他置气。
一只手拿着木竿,一只手攀着船壁,动作缓慢地转过头。
接着擡眼往那水面上飞快掠了一眼后又很快回过头来。
她将脸转向另一边,宋随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沈沈喘气的声音。
他拢上她握着木竿的手,体温透过手背传过去,“再试一次,我拉着你。”
梁雁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早这样多好,人看着都顺眼许多。
宋随不语,拉着她的手将竿子往水里伸。
她的视线跟着转过去。
水面上飘了许多花灯,五颜六色的灯芒透在水面上。
那些花灯随着水面的水波起伏荡漾,梁雁看着总觉得它们要荡过来,然后吞没她。
她不自觉往后缩。
边侧那人干脆半起了身,绕在她身后,将她整个包裹住。
于是她退也退不开,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的动作往前。
不知是否是知晓身后有人的缘故,这会子再往水里看,脑袋虽还是晕晕的,但倒是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甚至能分出神思来去找那盏蓝色的莲花灯。
小船往下游流淌,一盏盏河灯在船头往下的位置排开。
他们拨弄着船侧的一两只落单的河灯,将灯盏拨过来,又用竿子推走。
“宋随,你看看那里是不是有几只灯被勾住了?”
她往后顶了顶,头发擦在他下巴上,带起一阵酥麻痒意。
宋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远处的临岸边缘,有四五只河灯聚在一团。
好似被水草勾住,原地起伏着。
宋随转头去唤那划船的船夫,“船家,往边上靠靠。”
“得嘞。”
小船往岸边驶去,梁雁往前推着竿子,想瞧瞧那里头聚着的一团有没有蓝色。
木竿落水,往前推了过去,水波荡漾着推开。
那一从聚着的河灯散开,往不同的方向飘散。
梁雁往前扑了半寸,头伸出去后又即刻躲回来,“那只好像是蓝色的!”
有一只花灯离了草的牵绊,顺着水流悠悠往下,梁雁眼尖,瞧见那灯的颜色正是蓝的。
但俯在这小船边缘往下划拉已是非常难为她了。
若是要她探出身子去取灯,那是断不可能的。
她把木竿塞回宋随手里,想叫他去取灯。
哪知道宋随并不接,反而捏着她的手将她往外推。
她越是挣扎着往里蹿,宋随越是推着她往外送,她拗不过他的力气,反倒压得船只左右摇摆,险些要落进去。
她干脆不动了,任由宋随把着自己的手去往外够那只花灯。
近乎自暴自弃:“我真的后悔叫你一起出来了。”
水流推着灯越走越远,船只与灯的距离也渐渐拉开。
她好言劝说:“够不到了,你让我回去吧。”
宋随望着湖面,回了一句:“够得到。”
她刚想问哪里够的到,还没来得及开口,下一瞬,半截身子都被推了出去,一张脸脸将将擦着水面而过。
一股淡淡的水腥气漫上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