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解元 如花似叶,占尽春风。
受卷官收齐试卷, 弥封官糊上姓名,待眷录比对之后,交由正副考官, 从学子们出贡院起,乡试的阅卷就开始了。
只是这个时候的考生,大多都没有力气再去关注了。
客房布置雅致, 一小把早开的桂花被折到土陶瓶里,摆到桌前, 徐辞言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都是软的,有种睡懵了的感觉。
鼻尖香气渺渺, 他擡眼望向窗外,日光大盛, 沿街有热热闹闹的叫嚷声传进来。
“?”徐辞言满心狐疑,他失去意识之前还是傍晚啊, 这是到什么时辰了。
总不能一觉睡了好几天吧?
最初的迷茫过去, 徐辞言拉开被子, 发现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头发披散在肩上, 也是梳洗过的。
殷微尘搬了个椅子守在旁边,眼下双目紧闭, 眼下微青,俨然是已经睡着了。
椅子旁边还掉了本半开的书,想来是睡着了没拿住掉的。
徐辞言下床把书捡起来,好奇地瞅了一眼,以他一目十行的目力,扒皮, 梳洗,穿针引线……血淋淋的词语止不住地往脑海里钻。
徐辞言:“…………”
这是什么刑讯酷刑108种。
他默默地把书放下,原着里,关于殷微尘的描述一向是什么阴狠毒辣,手段龌龊,鹰犬酷吏,地狱阎罗。
甚至还有嘴臭的说他貌若好女,心如蛇蝎,想来是上辈子过得太苦,这辈子才疯狗一样乱咬人。
总得来看,别说不像个好人,甚至都不太像个人。
眼下见着他对书学刑审给自己学睡着的样子,徐辞言又觉得有些好笑,他垂眼打趣地瞅了一眼殷微尘,正对上那人漆黑的一双眼睛。
“你醒了,”殷微尘可不知道好友的心思,揉揉眉心,从椅子上站起来,把那小册子收到怀里,“可还有哪里不适的?”
徐辞言摇头,披上外袍以指为梳梳理头发,“我睡了多久,这是什么时辰了?”
殷微尘幽幽地看着他,“八月十八,末初了。”
徐辞言一楞,不可置信,他是八月十六晚上出的贡院啊。
睡了两天??!
“你一直不醒,林娘子她们都快吓死了,”殷微尘开口解释,“好在司三娘子说你没什么大事,就是累着了,让你睡够就好。”
按殷微尘的说法,这两日里他还给徐辞言硬灌了两碗粥,吃饭的时候眼睛是睁开了,人显然还没醒,全凭本能撑着行事。
徐辞言:“………………”
“咳咳,”徐辞言有些不好意思,“我就说你怎么也像熬了大夜的样子。”
守了他两天,能不有黑眼圈吗?
特别是殷微尘皮肤苍白,这点黑就格外地明显,徐辞言笑着打趣他像川蜀那边的食铁兽。殷微尘呵呵一笑,把铜镜往他面前一塞,徐辞言看了一眼,很好,自己更像。
收拾好衣裳,他们就推开门出去,这间客栈里住的大多是来考试的秀才和他们的家眷,林娘子几人住在隔壁房间,徐辞言看了一眼,没人。
“病倒的秀才太多,附近的大夫都忙不过来了,”殷微尘解释,“司三娘子带着你妹妹去给他们看病去了。”
“我妹妹真有出息。”
徐辞言一脸有荣俱焉,殷微尘瞅他一眼,不想说话。
到了楼下大堂,桌上三三两两坐着几个无精打采的读书人,一个个面色蜡黄,有气无力地捏着筷子,显然还没从考试里缓过来。
唯有一人例外。
“小二,再上两盘肉!”粗犷的声音大咧咧地响起,徐辞言顺着声音看过去。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眉目粗犷,身形极其魁梧,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翘着腿,手里拿一根大骨头啃的正香。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读书人,往好处想像个营队里的将士,往差了就是土匪窝里的匪贼。
周围坐着的几个书生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侧过头低声骂了两句有辱斯文。
“这是哪位仁兄?”徐辞言嘴角一抽,这哥们和别的书生画风实在不在一个频道上啊。
殷微尘面上也有几分奇妙,找了张桌子坐下以后小声地朝徐辞言解释。
“这人姓崔,字锦屏,是贵州那边来的秀才。”
一听贵州这两个词,先前的种种疑惑顿时烟消云散,徐辞言肃然起敬,一脸钦佩地看着那壮汉。
这才是真正的神人啊!
读书人赴考一路风雨飘渺,时不时还会遇到什么土匪劫财权贵拦路的突发事件,已经够惨了。
但对于贵州的考生来说,这都不是事,他们的赴考,比西天取经还难,只遇着九九八十一难都是好的了。
眼下贵州不设考点,那里的学子要想考乡试,那是要跑到山南来的。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两银。”这可都是眼下贵州的真实写照,他们平日里过得就够惨的了。
每次乡试,贵州举子们都要单挑十万大山,脚踢豺狼虎豹拳打瘴毒迷路,一路荒野求生数千里到山南来。
若是没考中,还要这么着走回去,那才真的是呕血。
徐辞言心底庆幸,还好徐家是在山南而不是贵州的哪个小县城,不然可能都撑不到他病死穿越过来,原主就先上西天了。
再说,就算撑到他穿越过来没用啊,他两辈子是考试经验丰富读书能力强,可不代表荒野求生的能力强啊。
说不定还没等到徐辞言先单挑十万大山成功,南威侯府就先找上门来了。
或许是被徐辞言钦佩的目光盯得太久,那崔锦堂把骨头往盘子里一甩,擦擦手虎步龙行地走过来,“这位兄台可是有什么事?”
徐辞言楞了一下,起身行礼,“无事……”
“在下徐辞言,”他整顿措辞,“只是知道崔兄是从贵州来的,有些惊讶罢了。”
“嗨!钧还当什么大事呢,”崔锦堂笑着一回礼。
钧?徐辞言心底一琢磨,等等,崔钧?!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不知陜西都司的崔千户和崔兄可有什么关系?”
崔锦堂一楞,有些莫名,“崔鸿崔千户正是在下的远房族叔。”
还真是你啊,小崔将军,徐辞言恍然大悟,如遭雷劈,眼神奇异地看着崔锦堂。
继殷微尘和江端玉之后,他又一次遇到了原着里有名有姓戏份贼多的角色。
崔锦堂的族叔崔鸿,眼下还是陜西都司里的一个小千户,正五品官,名声不显。
但等到几年之后,边关战事四起,主阵的昭勇将军被敌军斩于马下,眼看就要兵败失守的时候,崔鸿率着旗下军队奇袭敌军,力挽狂澜,硬生生把战局给扭了回来。
最令人称奇的是,他手下的兵早些年可都是一群纸老虎残兵败将,运运粮还行打仗那是万万不行,是后来硬生生被崔鸿给训出来的。
大启数十年来遇战败多胜少,眼下这么一颗能打仗能练兵的将星腾空出世,启帝简直大喜过望。
战毕,崔鸿越级升都指挥佥事,再过几年,累升至副总兵。而族亲崔钧,进士出身,文武双全,投入崔鸿门下后随叔出征,战无不胜,得封广威将军。
崔家一门两将军,一时间朝堂上下文武百官,无一人能折其光芒。
而崔鸿的姐姐,正是宫里的婉贵人,在弟弟立下汗马功劳后封至贵妃,宠冠六宫。
其子,也就是男主萧衍,也从名不经传的六皇子跃至除太子以外身份最高的皇子,成为夺嫡的热门人选。
南威侯府把徐出岫送到六皇子府上时,没想到世事还能这么突变,简直是悔断了肠子。
不过没关系,徐辞言冷笑,萧衍可是他家的好赘婿,是不是亲生女儿嫁过去根本无所谓。
说不定萧衍图得是南威侯那个老菜皮呢。
理清了这些,徐辞言暗中决定要和这小崔将军打好关系。虽说他和崔鸿是族亲,可行军理念并不相同甚至是相冲,没少被崔鸿克扣粮草四下刁难。
俗话说,只要锄头挥得好,哪有墙角挖不倒,崔锦堂想要横刀立马守卫一方,那在谁手下不能干,非得要投到男主那?
想到这,徐辞言立马拿出百般耐心与崔钧交谈,言谈间既有读书人的自持,又对崔钧百般夸赞。
就连崔锦堂方才翘着腿啃骨头那粗鲁样,都被他夸成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坦荡大方。
小崔将军眼下还没被官场打磨成个油子,尚且有几分读书人的天真烂漫,哪里是徐辞言的对手,当下被夸得又羞涩又飘飘然,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没发现身上的闪光点了。
不过一起吃了顿饭,两人就已经把臂相交,约定好来日一同去看榜了。
坐在一旁看着的殷微尘:“………………”
等到送走了笑容满面的崔锦堂,徐辞言长松一口气转过头,就见殷微尘一脸不忍直视地看着他。
“好兄弟,”徐辞言眉毛一挑,一把揽过殷微尘肩膀,“干嘛这样看着我?”
殷微尘嘴角一抽,“你方才好像个坑蒙诓骗的拐子。”
若不是他和徐辞言交好了这么多年,熟悉这人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本性,还真会被方才那真诚坦率才华横溢讲起话来妙语横生的样子骗过去。
看崔钧那样,若不是没琴,估计当下就想高歌一曲高山流水遇知音了。
“哈,”徐辞言嘴角一扬,笑得意味深长,“微尘你真是胡言,难道我不才华横溢真诚坦率?”
“你就说说,方才我和崔兄说的哪一句话是乱说的?”
他那些夸赞的话,可都是肺腑之言,只不过夸的是未来的小崔将军,不是现在的崔壮士罢了。
殷微尘:“………………”
和徐辞言打嘴炮他就没赢过。
殷微尘长叹一口气,等两人回了房间以后,略带忧愁地开口,“等你考完了乡试,我可能就要去京城了。”
“这么快?”
徐辞言一楞,和他这个白身不同,这几年殷微尘很是给自己挣了个官身,只是现下喉官衙还隐在暗处才没显现出来罢了。
等到喉官衙由暗转明成为锦衣卫那样的机构,殷微尘就能升任百户,成为朝廷命官。
“我这次来省城,也是要到堂口去取凭证的缘故,”殷微尘点头,“也不知京城那边出了什么岔子,各地都要调人过去。”
还能是什么,你要拿编制了呗,徐辞言叹息,原着开始的时候,喉官衙已经走上明面了。
眼下徐出岫十四岁,距离及笄还有一年,这事应该就发生在这年里了。
忽然多出来这么个皇权特许先斩后奏的存在,文武百官又不是傻,怎么会坐的住,京城估摸着要乱上一段时间,所以才会从各地抽调人手过去。
这是殷微尘避不开的一关,熬过去了就是机遇,他将平步青云权力在身,熬不过去,那可能就成了混乱中的牺牲品,碾于尘埃。
好在有原着在,徐辞言心底知道结果,倒是放心几分。
殷微尘就不这么觉得了,他叹息一声,“若是这次中榜,你来年应该也要去京城了。”
“徐兄,”殷微尘表情郑重,“若是我去了那边有什么意外,我娘那,就拜托你了。”
徐辞言抿了抿唇,一拍他肩膀叹息道,“放心吧。”
剧情人物一个个出现,很快,他也要远赴京城,踏入旋涡之中了。
而这之前,秋闱,是他能名正言顺去往京城的敲门砖。
八月下旬,经过十来日的阅卷草榜后,安乾九年的乡试终于放榜。
天色未亮,贡院前头就挤满了人。
徐辞言提早定下一旁茶楼的包厢,和陈钰丶崔钧几人早早等在窗前,不住地往贡院大门处看。
崔钧已经快撅过去了,可怜他一个大身板站在那,浑身不住地抖,活像颗霜打的小白菜。
一想到他要是不中,三年后还得单挑荒野跑到山南来,徐辞言觉得他那样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但是!
徐辞言心酸地想,这一屋人里面,他对自己都没把握,只知道崔钧一定能中!
原着里他这年中举的时候,自己这个炮灰兄长估计骨头都化土了。
再过片刻,茶楼下面一下子嘈杂起来,几人挤在窗户那一看,贡院的大门缓缓打开,有司拿着一卷大黄卷轴出来了。
“桂榜!桂榜发了!”
有考生在下面惊声尖叫,一时间众人拼了命地往里挤,又被官差死死拦住,恨不得长出双千里眼来,把那榜单看得清清楚楚。
“有我吗有我吗!快唱榜啊!”挤不进去,考生们急得直嚷嚷。
负责贴榜的官员也知道他们急,动作麻溜地往布告栏里贴榜,只是一举一动在考生眼里和开了慢动作一样。
好不容易等他退开报子上前来唱榜的时候,有几个太激动的考生已经撅过去了。
“贵州省永宁府平县崔钧中乡试第六名举人。”
第一个唱出来的,竟然就是崔钧。
徐辞言打眼望去,崔钧浑身一激灵,面上还在冒汗了,嘴角就先咧开了,踉踉跄跄地往楼下跑,顺着官差特意留出来的空道跑过去。
“我,我是崔钧!”他一双手抖得不行,三两下才把荷包从腰间解了下来往报子手上塞。
那报子笑容满面,一摸那荷包,沈甸甸的好多银子,心下满意。
他们可是要到考生家里去报喜的,贵州山高路远的,若是赏银不厚,他都不想干了。
“崔老爷您拿好!”
眼下重金到手,那报子笑容更热烈几分,把一张长方形的白纸条递给崔钧,这就是他中桂榜的凭证了。
下面还有无数学子在焦急地等着,崔钧虽喜不自胜,也很快就跑了回来,报子们又接着鸣锣唱名起来。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唱到名字的癫狂大笑,没被唱到的死咬着牙焦急地等。
徐辞言站在窗前,十指微抖。
乡试唱榜是从第六名开始的,一直唱完正榜之后才会转回来从第五唱到第一,可谓是极其会整活,十分让人心态爆炸。
今年山南有举人名额四十五,眼下只剩下前五还没唱了。
方才并没有念到祁县同来的几个秀才的名字,这倒并不是意外,毕竟比起几个科举强府来,松阳实在弱了几分。
他们派出去的书童已经跑到副榜那看了,陈钰连带着一个同窗中了副榜,虽不能参加会试,但副榜是可以充贡到国子监去读书的。
比起像顾夫子他们一样在学宫里苦熬资历,相当于少走了十来年的弯路,也算是有了个好结果。
眼下陈钰心底一松,焦急地看向站在窗边的徐辞言。
徐弟的名字怎么还没念着,副榜里并没有他,若是不中……陈钰焦心得直抖。
唱前五的报子已经上前来了,徐辞言勉强稳住呼吸,扶着窗棂站在那。
“红江府恒水县蒋文义中乡试第五名,为诗经经魁。”
前五的唱名开始了,徐辞言苦笑,这下可真就是一步天堂一步地狱了。
第四,第三……诗易礼春秋四经的经魁都已经出来了,徐辞言心如擂鼓,明明就在下一刻,却又好像是过了半晌,才听到贡院外报子的声音如天外之音一样传来,萦绕心间。
“松阳府祁县徐辞言中乡试第一名,书经经魁,列本科解元。”
“解元!徐弟你是解元!我们松阳也出解元了!”
徐辞言还没反应过来了,陈钰已经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一把拽住徐辞言的胳膊把人往下推,“快去!”
直到脚踩到地面上,接过报子递来的凭证时,徐辞言才如梦初醒,如释重负。
他是解元。
徐辞言闭闭眼,心底坦然,这三年闭门苦读,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无论中不中,来看榜的考生们都没走,眼下齐刷刷地把视线投到这位新解元身上,再一看他身形虽欣长高挑,面容却极其年轻俊秀,未戴冠,只以发带束发,心底更是一惊。
还未加冠?这么年轻的解元?!
守在一旁的本地豪富们一窝蜂地冲上来,干脆利落地推说自家女儿,长得好学问高的解元老爷,若是能结两姓之好,他们可是赚翻了啊!
“我,我家女儿芳龄二八!嫁妆能有万两银子!”
徐辞言被他们挤得水泄不通,陈钰几人见徐辞言头顶都见不着了,连忙上来拉,可这些富商老爷一个个都膘肥体壮,大肚子一挺,一般人还真挤不过他们。
唯一同样魁梧的崔钧有心也无力,他自个都还被人围着呢。
贵州怎么了,不和山南挨着的吗?!日后若是考中了进士,那是要去京城的啊!
嫁哪不是嫁,嫁举人老爷总比嫁穷小子好吧?!
豪富们算盘打得啪啪响,自个就能给自个说服了,崔钧根本拦不住他们。
最后还是殷微尘一马当先地把徐辞言拽出来的,他那一身好似从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凌厉气质,走过来冷面一摆横眉一扫,豪富老爷们齐刷刷地就松了手。
徐辞言如释重负,连忙躲到殷微尘后头。
气质亲和就是这点不好,他的衣服都要被人扒拉下来了。
眼看着那些豪富还不死心眼巴巴地看着,徐辞言张口就说自己已经有了妻室,家规森严也不让纳妾,诸位老爷还是死了那条心吧。
他冠都未及,这话一听就是屁话,可人都婉拒成这样了,豪富们也只能叹息着放过这个“金龟婿”。
毕竟,他们是来结两姓之好的,可不是来结仇的。
把徐辞言得罪狠了,日后搞他们一下怎么办。
看着又有一批赶来的大老爷看着他眼前一亮,徐辞言很没良心地抛下被人团团围住的崔钧,无视他救救我救救我的眼神,躲在几人中间一溜烟跑回客栈去了。
崔兄,不是兄弟不帮你,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好不容易到了客栈,林西柳他们等在屋里,早有人过来报了喜,眼下激动得满眼通红,笑意止都止不住。
那可是举人哎,免徭役,免粮税,还可以候补官员,士农工商,考上举人才算是真的改换门庭,从此成为士的一员。
林西柳喜得头都晕了,她丈夫徐问秋考到三十老几才考上的!
现在一看,真是不争气!她儿子可是还没及冠呢!
徐辞言四下打量了一下,徐出岫躲在林西柳后面,笑得格外光辉灿烂,嘴里还不断地念叨着什么。
他眉梢一挑,悄悄咪咪地凑过去一听,小姑娘竟然在数银票。
他朝司三娘子一打听,才知道这丫头前几日悄悄地拿私房钱去庄家那下注,就赌徐辞言能当上解元,眼下一放榜,当即赚得盆满钵满。
“合着你这么相信我啊?”徐辞言简直哭笑不得,徐出岫怕被林娘子发现,还悄悄地央他保密。
“这可是白爷爷说的,哥哥学问老好了一定能行!”徐出岫言之切切,半点不带怕的,“我不压哥哥,难道还去压别人吗!”
她心底一向有数,徐辞言也没管,这些钱到了徐出岫手里,八成是要和司三娘子一起去买药材的。
小姑娘这几年和师傅四处给人看病,最开始的时候还老被人怀疑这小姑娘能不能行,逼得司三娘子只能立下规矩,要找她看诊,必须先让她徒弟看一道。
几年下来,徐出岫也从只能师傅看完自己跟着学,到独当一面渐渐有人来专门找她了。
徐辞言沈迷在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快乐中,对妹妹只有言听计从给钱的份,只要徐出岫不做过分的事,他根本不多过问。
在客栈里热闹了一日,第二日,报喜人们就要受官府之托跑祁县去了。
他们一个个都带了鞭炮锣鼓,专业得不行,不仅要给徐家亲戚报喜,还要给徐辞言的师长等等报喜,保证闹得十里八乡都知道徐家又出了一个举人。
声势浩大,光宗耀祖就在这时候了。
而徐辞言本人,则是要留在省城拜见考官,参加鹿鸣宴以后再回去。
他是解元,就成了这些新举人之首,每日带着他们一处一处地拜访座师和房师,还有省城的一些有司官员,待到鹿鸣宴开始,便穿上举人正装前去赴宴。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场专为新科举人设得宴席上面,有专人连绵不断地演奏《诗经》中的《小雅·鹿鸣》一章,也因此得名。
宴会上,山南的官员陪两位主考官一同入座,看着下面的学子不住地笑,乡试开考时一直严肃着脸的刘大人也难得地面带笑意。
既是文人学子之间的宴会,飞花令种种自然不能少,有官员在,新举人们都不太能放开,徐辞言坐在最前席,和相近的几位经魁一同谈笑。
刘大人扫视他们一眼,面含笑意,“既是喜事,不妨作诗一抒乐情。”
乡试没考诗赋,身为出身江南的座师,他还是挺想看看下面这些学生的诗词歌赋水平的。
这种不拘题目只要求抒发感情的诗词可谓是才子最喜欢的了,他们能大笔一挥文思泉涌抒发诗情,小童呈上笔墨纸砚,侍立一旁。
为起表率,几位经魁都从善如流地提笔写诗,特别是诗这一经的经魁柳云清,眉毛都扬起来了。
徐辞言痛苦地闭上眼,好好的吃饭不行吗,为什么又要作诗……
几位大人都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站在徐辞言旁边的小童也摆出要念诗的架势,徐辞言无法,强逼着写了一首。
太烂说不上,但比起他的文章水平吧……就很难言。
刘大人整个都楞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徐辞言,像是没想到还有解元不了不会作诗的。
半晌他恍然笑开,打趣道,“本官出题截搭,怎么徐解元作诗也截搭呢。”
作诗,截搭,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刘大人不愧是出身翰林的,真就是一张好嘴。
徐辞言心底无言,坐在他后头的崔钧已经快笑趴到座位底下了,他威胁地擡手朝着那头一点,无奈地起身谢罪。
作诗不好怎么了,徐辞言破罐子破摔,他难道不想有诗才吗,白大儒都没法子教会他,他还能怎么办。
功名给都给了,总不能因为这个又收回去吧。
要是这几个大人官位都不要了,那着举人身份不要也行——
行个屁,徐辞言心底冷笑,“学生实在没有诗才,还请几位大人赎罪了……”
头断了可以,他的功名没了不行!
等到鹿鸣宴一结束,经过在场新科举人的嘴一传,山南文坛都知道今年出了个不善作诗的徐解元了。
等到九月开头诸事闭,一行人就启程返家去。
徐辞言和崔钧约好,翻了年一同赴京候考春闱,走水路,倒是要快上几分。
等回到祁县见过白巍石县令几人,徐家就又要摆流水席。
他这个解元不摆,松阳府城的那位新举人和陈家等等也都不好先摆。
三年过去,徐莺儿的酒楼开的越发红火,她专门去拜大厨为师,学成以后又把大厨给拐了回来,眼下天香楼成了松阳府内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这次就不像之前那么麻烦,席面摆在酒楼里,徐辞言早早放了消息出去,概不收重礼,有人不信,悄悄地把银票夹杂礼品里送来,又被原模原样地退了回去。
多来几次,他廉直的名声也打出去了。
酒席上徐辞言被徐七爷拽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他得到消息的时候有多激动。
徐辞言考中秀才以后,村里的田地都挂到了他的名下,他也不贪族里的这点米粮,各家种了多少,除了交给族里充公的,剩下便自家留着。
这不用为官府打白工,徐家村人干活都更卖力了。
“你都不知道,我那时还在田里呢,一大早就眼皮直跳,还有那喜鹊啊,叽叽喳喳知叫闹!”徐七爷激动得直嚎。
“等锣鼓鞭炮一响起来啊,我啪就把锄头丢了跑去看,果然是我家的!”
“出息啊!言哥儿你真是出息啊!”徐七爷哭嚎得半座楼都听到了,徐辞言哭笑不得,连哄带骗地把这位老人扶到房里去休息。
他还提出要修祠堂,让徐辞言去上头香。徐辞言对家族颇有归属感,就提出要承担种种的费用,被徐七爷一口给否了。
“哪有这般的道理!”徐七爷喝醉了酒,大着舌头拍胸口,“修祠堂是族里的大事,是家家都要参与的,哪能你家有就你家全出呢。”
“这种事情一次两次还好,多了下头小的就动歪心思了,日后处处都要你来,”徐七爷扫了一眼吃席的村人,笑道,“说好的,族里一家出点,别开了先河。”
徐辞言心底感慨,徐七爷这族长当的,实在是目光长远。
“我赴考前族里没少送来银钱,”他和徐七爷笑着说,“当时我家亦不差钱,但族里也没少这点心意。”
“祠堂的事我不插手,倒是想修个族学。”
徐辞言讲,祁县的文人圈子里,他也知道几个无心科举又有本事在身的,到时候他出面去请来。
“族学?!言哥儿,真的?!”徐七爷一下子酒都醒了,激动得齐声就要去张罗,“族学好啊!”
徐辞言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背影,不住笑开。
白巍也来了,被请到最上首入坐。
三年来司三娘子时常给他施针下药,虽然再站起来是不能了,但也不会时时疼痛难耐,又有徐辞言事事小心照顾,整个人气色都好了不少。
眼下喜事临门,他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欣喜之馀还不忘嘱咐徐辞言别松懈,好好准备来年会试。
冯夫人往年还时常忧心他,这几年来,也愁绪如云消散,扶着白洵,含笑看师徒二人对坐对饮。
徐鹤哒哒哒地从楼下跑来,他这年里被赵夫子放下场一试,还真考过了县试,眼下正被徐二婶严严实实地关在家里准备府试呢。
今日这般喜事,他也被放了出来,抱着徐辞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自己来之不易的自由。
徐辞言转手把府试真题详解给他送了过去,呵呵一笑。
鹤弟,别过年了,好好学吧。
这般休整了几日,徐辞言去拜见了石秋。
自安乾四年他到祁县任县令,到今日安乾九年,算来算去,也有五年了。
到明年春日吏部大计,也不知道会调往何处去。
徐辞言心底盘算着,石秋到任以后日夜勤恳,祁县上下一新,百姓的笑脸都多了起来。
他又平了拐子一案,再加上任下文风日盛,政绩了得,想来也该升官了。
石秋却笑着摇了摇头,“我早给京里的同年递了消息,祁县就很好,明年也别动我了。”
徐辞言一惊,石秋看着他和煦笑道,“我才华不显,也不如师弟一般处事妥当,昔日为京官时没少得罪人,幸得老师照顾,才没含恨而终。”
“这么些年下来,反倒是主政一方更适合我。”石秋看向县衙里忙碌的官吏们,秋收方过,他们正忙着统计今年各镇的收成呢。
“祁县眼下日益兴盛,许多政策推行下去也才方见成效,我怎么能抛下他们一走了之呢,留在祁县为民做主,老死在这也不错。”
徐辞言把这话在心底咂摸了两遍,起身以茶代酒敬了石县令一杯,笑容爽朗,“师兄这就想错了。”
“ 俗话说的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可这做主和做主之间也不一样。”
徐辞言语调激昂,“镇上的里正,只能为一镇百姓做主,而师兄身为县令,便能为一县百姓做主,尹知府更是能为松阳一府百姓做主。”
看着石县令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话语一转,“可若知府不慈不责,治下疾苦,里正有心想做一府之主,何其之难!”
“可见为官之道,心既正,身便要居于高处,才能更好地为民做主。 ”
徐辞言坦然一笑,“师兄有才,又有心为民做主,何必困于一县呢,尹知府此次必然调任,师兄何不一争知府之位。”
“天下之大,民众诸多,松阳七县,可不止祁县一处呢。”
“天下之大……”石秋握着茶盏,嘴里不住地呢喃了两遍这话,方才顿悟一般笑开,起身与徐辞言对饮,“师弟这番见识,倒真是把师兄比下去了。”
“也好,”他面容坚定,“我便从这一县一府开始,为民做主!”
秋风浩荡,吹得县衙墙檐处的惊鸟铃碰玉般直响,徐辞言打眼望向窗外,好像看见了城外绵延不绝的金色稻田里,有百姓弯腰割稻,谷粒饱满。
又过几日,殷微尘来和他辞行,祝娘子背过去捂着脸,已经哭肿了眼睛,最后也只是看着儿子,嘱咐他四处小心,保重身体。
徐辞言送他出了城,掉马回家不久,徐出岫拎着空荡荡的药箱进了门,徐辞言看她一眼,心下狐疑。
他怎么记得妹妹出门的时候,药箱子里还是满的。
今日这么多病人?
徐辞言心下狐疑,徐出岫背着手,乖乖地对着他一笑,又把这事忘记了。
他还收到了省城寄来的《乡试录》,徐辞言的三篇文章都被收了进去,关于山南交通的那篇放在最前头,特别显眼。
徐辞言还看见了几位考官给他的评语,副考官写了“计虑深远,区划详明”几个大字,而主考刘大人则写了一句话。
——论道有由,释策有术,辞策言之甚悉,特录之以为今日修省之助也。
比起对他文采的夸赞,对策略本身的评价与采用更令徐辞言欣然。
他没藏私,把这本《乡试录》捐给县学,供里面的学子抄录,又在家温书几月,翻了年,徐辞言也要辞行了。
县学里的同窗友人出城来送他,杨柳依依,陈钰折了枝柳递过来,神情坦然。
“我想了想,还是不去贡监了,”陈钰笑着说,“此次乡试虽在副榜,排次倒也不错,说不定来年也能考中呢。”
“眼下还年轻,倒也不想这么早把未来的路定死了。”
不是两榜进士出身,日后哪怕为官,也是处处受制。苏清遇站在旁边,也出声附和,安乾六年一试,他和赵素新也都拿到了贡监的名额。
只是他并不愁于生计,干脆就多读几年,而赵素新年纪稍大,早已前往国子监去了。
周沅柳也来了,他年纪小,好不容易等到顾夫子松口让他去考了个秀才回来,方在县学里读了几月书,就要送走徐辞言了。
在场几位里,也是他想得最开。
“我都想好了,大才就做大官,小才就做小官,若是实在没才,那就去地里刨食去,山上这么大一片地方,总有地方能给我种吧? ”
周沅柳笑意明快,“实在不行,我家家大业大的,还能饿死我不成?”
陈钰听他这话,摇摇头曲指敲人脑袋,在周沅柳的哎呦声里恨铁不成钢,“什么大才小才,这话我们听了倒好,让伯父听去,不得削你的皮!”
“这话怎么会传到我爹耳朵里?!”
周沅柳不住嚷嚷,诚恳地看着众人,“各位兄长一定会替小弟守口如瓶的,是吧?!”
徐辞言看他那活宝样,心底止不住笑,离别的愁绪也四散开。
穿越过来几年,他家人和睦,又有了这么多的同窗好友,也算是值了。
也该去京城,与南威侯等人对弈,直面既定的命运了。
湖畔杨柳枝被风拂起,惠风和畅,徐辞言下马举杯及目,与陈钰几人大笑共饮。
只愿他们众人,如花似叶,年年岁岁,共占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