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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昳抱着酒坛,对着月光浇在地上,含泪浅笑:
“秦小爷,你安心去吧,锦朝大安,皇帝封你为漠北侯,秦家旧案已翻,你兄弟姐妹如今都过的很好,你是好样的,剩下的酒,谢昳陪你喝。”
谢昳抱着酒坛灌了一大口,漠北的酒果然辛辣。
勾住了谢昳心底的酸,才尝一口就泪痕交错。
隐隐似乎有箫声,如泣如诉,哀怨结肠,谢昳不知不觉走到庭院中。
一人背靠湖水,在纱幔中吹着玉箫,月光洒在他身上为他渡上银白的光,仿佛林中飞舞的霜雪精怪,又像壁画上披着月纱的飞天。
月光下,那人三千发丝也变成银色,寂寂转身,眸色沈静。
谢昳看那人突然看向自己,不禁夸了句:
“奏得真好。”
那人摇头,莞尔一笑,神色凄楚悲伤。
“奏得再好,依旧留不住人,我为配他的琴学了箫,却把他弄丢了。”
那人站起身,走到谢昳面前,指尖触到谢昳脸上的泪痕。
“悯之,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也会为我流泪吗?”
谢昳这才发现,竟不是月色的原因。
韶灼满头墨发竟完全变白,不过数月未见,他怎变成这样?
失去关联那夜,韶灼就一夜白头。
谢昳握住手中的银发,不禁喃喃:
“灼儿,你……”
下一瞬,唇上两片冰凉,韶灼闭上眼睛吻了过来,双臂环抱,将他勒的生疼。
“悯之,对不起,我竟差点再次失去你。”
谢昳百感交集。
数月前某个夜晚,灯影几重,阖家团圆,才不到半年,死生雕落,故人长辞,同样的夜色,却再也拼不齐那样团圆的一桌人。
他只剩下,面前的韶灼。
怀抱黑暗,遮住一切光,谢昳忍不住放声。
“我明不信小宁会背叛我,可还是放任他去死,我知道翠枝是被胁迫,却告诉隐月她的地址,甚至连秦风峦看到的匿名信,也是我寄的。
他们都是我害死的,我也想摆脱过去,可是没用。
骨子里我还是阴暗狠毒的谢昳,重来一次依然害死那么多人……”
“悯之,你对自己太过苛刻,世间众人,各有其命,你已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纠结其中,只会伤到你自己,前世便是如此。”
谢昳甚少失态,泰山崩于顶也面不改色。
可今夜被酒劲催的,头脑昏沈。
谢昳不知怎么到屋里的,只记得哭的停不下来时,韶灼吻去他的眼泪。
躺下时,谢昳沈溺在韶灼漆黑的眼眸中,如同被蛊惑的信徒,丢尽一身尘世累赘,沐浴在净海中,随着波涛起伏,荡涤空洞的灵魂。
“义父,你还会再次抛下我吗?”
到达高峰处,韶灼这样问他。
谢昳想:
还有最后一件事,等了却这件事我就陪着你。
狐狸那日的话犹在耳边:
“你若无意便放他离开,凡情对妖精来说有害无益,及早放下对你们都好。”
直道相思了无益,所以他喝下狐狸的血,斩断了与韶灼的联系,甚至换了身份,可韶灼依然找到了自己。
纵观往事,自己对不起的何止那些死去的人。
韶灼一次次被他扔下,却始终不离不弃,自己何尝不是亏欠韶灼良多。
谢昳压下心中的托词,定定看着韶灼,他欠韶灼一个承诺。
准备宣之于口时,被韶灼用食指压住双唇。
韶灼眼中全是破碎的光,笑的无比凄惨。
“算了,悯之,你还是不要说了,你说话也只是为了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你打算明天就去叶城,怎会为了我改变计划。”
谢昳蓦地睁大眼睛,被韶灼猜中却无暇解释,又听见他说:
“悯之,我不信了,不管你爱不爱我,这次我要先做选择,我再也不要被你抛下了。”
谢昳惊慌的想说明,却发现他说不出声了,韶灼方才使用了妖力,禁了他的言语。
很快,谢昳被韶灼带向了下一个浪潮,失神的忘记了要做的一切。
韶灼的眼泪滴在谢昳衣襟上,混着鼻血。
破败的身体只堪维持人形,方才一使用妖力就受不住,口鼻溢血。
谢昳失神的脸,在望向何处?
死缠烂打才强行牵住的缘分,韶灼不敢问,怕问出口,就彻底断了这一缕强扭的希望。
他曾有幸看过一幅画像,画中人是谢昳的族叔,谢问。
白衣卓雅,风姿湛然,右眼一点朱砂痣。
谢问,字归舟。
韶灼惨笑。
罢了,是他奢求太多。
谢昳死去时,他只想有一个陪伴的机会,如今得到谢昳,他甚至想要谢昳的真心。
他为何如此贪心不足?谢昳没理由为他改变自己。
可为何,心这么疼。
连带着初遇,谢昳捡回自己的缘由,都布上了画像之人的阴霾。
还是不甘心,还是问出口:
“悯之,你是因为谢归舟才收养我的吗?”
看着谢昳发红的眼角,韶灼轻轻吻上去,手指轻拂谢昳的额头,光芒聚集在交汇处,谢昳顿时沈沈睡去。
没关系,悯之,这次我不给你抛弃我的机会了。
“韶灼!”
谢昳猛地惊醒,发现自己仍在贺府,明明他已安排好一切,准备前往叶城。
贺琳与赫国勾结,知道颇多消息。
例如赫国与北燕联合攻锦,北燕那边,因秦风峦拦住对方十万人马,休战五十年,赫国这边依旧贼心不死。
纠集了五十万军马,赫国游牧出身,兵肥马壮,锦朝汉人自古重儒学,文气十足。
此战若能打败赫国,赫国必亡,锦朝将从此再无威胁。
可打败赫国谈何容易,靠叶城那五万锦朝主兵,无异于以卵击石。
谢昳想的办法是,率三万府兵从蜀郡边境出发,走险路绕到赫军后方,切断赫军退路,断绝敌方粮草,时间一久形成包抄,赫军人马再多也是瓮中之鳖。
此法胜算大却极危险,蜀道险峻,能否成功到达目的地尚不明确。
就算能到达,万一前线失利,那他率的这群后方部队就变成敌人的盘中餐。
尽管如此,谢昳仍要尽力一试。
若不能阻止赫国铁骑南下,那汉族文化就要消亡了。
可出发前一天夜晚,他遇到了韶灼。
想到那晚,谢昳不禁揉了揉太阳穴,春色误人。
直到看见桌上的信,谢昳才明白韶灼那夜所说‘不给自己抛弃他的机会’是什么意思,韶灼代替自己去叶城了。
问下人,谢昳才知离那日已过两个月,按路程韶灼带的府兵应该早就到达地点。
可并无前线的战报送来,只怕情况不妙。
想起那日韶灼破碎的神情,边哭边问自己收养他的缘由,谢昳心骤然一痛。
牵过马匹便往叶城赶去。
晴空万里,一片黄沙,但是却不贫瘠,这座边境小城虽偏远,但物资丰富,百姓都能自给自足,无怪赫国虎视眈眈。
过了叶城,北边就是荒漠,赫国地界。
谢昳几乎没费功夫就找到了韶灼驻扎军营的地方,是个距叶城三十里地的高坡。
易守难攻,站在坡上能看到远处十里地的情况。
若是作战,没人会选择经过这里,但韶灼不知何故停在此处。
谢昳被士兵拦了下来,他说:
“通知韶灼,我是郎中令贺琳,有事找他。”
士兵见谢昳语气冷冽,不再推脱跑进大营,不一会就将他带进一个帐篷。
谢昳仍没见到韶灼,不过倒是见到故人,王宁徽。
王宁徽一袭灰衣坐于帐中,等着来人。
见到王宁徽,谢昳楞了一下,叶城战事一直是韶灼在负责,期间韶灼往来京城期间,便由王宁徽坐镇处理事务。
此时他应该在叶城另一侧的前线战场上,怎会在此?
韶灼此次率府兵背后夹击,原是谢昳临时起意,王宁徽不该扔下前端跑到此处。
于是谢昳直言打断王宁徽的客套:
“我要见韶灼。”
两旁的士兵瞬间低下头,不知是谁短暂的吸了一下鼻子,王宁徽面不改色,但他压不下通红的眼圈。
“将军有事暂不在此处,不如贺大人稍作休息,等将军回来再议事。”
“韶灼出什么事了?”
谢昳看到王宁徽时便猜测有了意外,又见身边人的反应,更加确定韶灼发生意外了。
王宁徽闻言,倒茶的手微顿片刻,随机笑道:
“贺大人说笑了,韶将军指挥得当,已将赫方兵马退路斩断形成包围,敌方已被歼灭三十万,如今剩下的二十万残兵不过做困兽之斗。”
谢昳想:既如此,为何守在此处不继续攻下去。
显然王宁徽并不信任他,不肯告知真相。
“王宁徽,告诉我实情,韶灼到底如何了。”
王宁徽与贺琳素未谋面,却被他直接点出名字,顿时惊讶的看着谢昳,又见谢昳用手指沾水写了一个‘悯’字。
他猛地擡头盯着谢昳,观察半晌后,方才一直强压下去的眼泪落出两滴。
“怪不得,我看着他长大的,就知道他不可能无缘无故……”
谢昳不耐,用手指敲了两下桌子,让他说重点。
王宁徽这才将实情说出。
原来韶灼的部队到来后,很快就按部署攻占了此处,接着同王宁徽的部队联合,将赫国人马围住,但对方人数实在太多,尽管已切断外援,仍久攻不下。
并且还要紧固包围,以防赫军随时突围。
如今便是拖住,时日一场他们就会自乱阵脚。
一切迹象似乎好转,但韶灼却出事了,他先是无法进食,继而吐血,陷入昏迷,已于三日前病逝了。
他昏迷前留信王宁徽过来,判断敌人可能会在此处突围,交代守住此处。
王宁徽为稳住军心,选择密而不发,打算等战事了完再上奏朝廷。
谢昳仿佛被人在心上狠狠砸了一锤,听懂又仿佛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