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147(下)
147(下)
这一段小插曲后,俩人就没再说过话。到了家后,陈序也没在客厅里停留太久,回了自己房间准备跟傅明恕聊一下,尽管那个人十有八九还在忙不会及时回覆他的消息,可他只要看到消息出现在他们的对话框里便很心安。
但是关房门的手却在身后脚步经过时又留了点力道,他不敢刚回来就把自己和方菀之之间的距离拉得很开,要是这扇门关死了,对方很有可能会没有预兆地发怒。他只是回来吃一顿莫名其妙的喜酒,并不想给自己徒增心理负担,因此很多事情他都愿意稍作妥协。
可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把消息发给傅明恕,方菀之看到他留着的这条门缝,就推开门跟他说了一个事:
“明天晚上的饭你自己去,去的时候买点礼物,不要欠他们这家人。”
“我自己去,你呢?”
“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他想不开认你作哥,而且只点了你一个人的名字。你爸在电话里连多馀的话都没跟我讲,从头到尾两分钟的通话内容就只说了你的名字。”方菀之很早的时候就改变了说话方式,这一度都让陈序怀疑是不是就是那年在沚州街头说的那些话刺激了她,才让这个原本美丽优雅的女人逐渐被市侩低俗淹没。
女人一旦开了关于家庭的话匣子就停不下来,她的怨气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真正消散,“我真是好奇,他那个儿子到底为什么非得要你回来?你和他在沚州有见过面吗?”
陈序不耐烦道:“没有,根本没有联系了。”
“就是说,那怎么办,你想不想去?”这话说完,女人又马上自我否定,“算了算了,都说了要去,而且我们为什么不去,你现在上市公司上班,又能干,在沚州买房立足是早晚的事,我们不差他哪里,要怪就怪你爸那个没良心的,什么都不管你,才让你在那方面走了歪路。”
“别说了。”
“这话妈妈关起门来跟你两个人说说有什么关系,你现在还能不能改过来?”
“你为什么就非得揪着我说这些?”
空气中看不见的火引子被一下点燃,陈序眼睁睁看着方菀之的眼神从幽怨转为怒不可遏,眼里的绿光像是吃人的怪兽。在他还来不及尝试做些什么来挽救时,就听得女人的破口大骂:
“我是你亲妈我才揪着你这些不放……我揪着你?你说我揪着你?谁家儿子在外面上班这么多年避着自己亲娘,住哪儿不肯说,在哪里上班也不肯说?我要是知道把你生下来就是这么来跟我作对的,我当初让人一刀剐尽了多爽快。”
陈序疲惫道:“我不想跟你吵,我回来不是跟你吵架的。”
熟悉的场景又一次出现。有多少次了,陈序记不清,但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让他全身都出现应激反应。他拿上背包夺门而出。
“你去哪?”方菀之眼疾手快抓住他不放手,“你回家不住家里要去哪里?”
陈序整只手都在发抖,为了挣开现在手上的这一股力量,也是为了挣脱这一种缠绕着他久久不愿离去的生活,他用力到连牙齿都在颤动打架。
方菀之当然看到了陈序的肢体变化,但或许那些个所谓的焦虑和抑郁在她心里都不过是“闲了才有的”金贵毛病,所以她从来都不觉得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有多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思想腐旧到与她教书育人的身份不符。
换作以前,还在念书的时候陈序会留下来,他那个时候想不到这种情况下自己除了妥协还能做什么,可现在不一样了,或许就是两年前的故意疏离后,他愈发尝到了独立的滋味,他丶不愿意再去消耗自己。
手臂用力地挣开,陈序迅速梳理好自己的情绪,说道:“我出去住一晚,你要是想来找我就打电话给我,我跟你说我住在哪个酒店几号房间。晚饭到时候再联系……”他转念一想还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高中有几个玩得好的知道我回来,可能会跟他们聚餐。”
他知道很残忍。过去那么多年他都是在这一份残忍中不断委屈自己,强迫自己留在方菀之身边,但现在他逐步逐步地学会了,就像是学步期的儿童,哪怕脚下的路再不好走,他都不会再回头去多看他母亲一眼。
忽略掉身后短暂的沈默,陈序捏着背包带走出了屋子大门。
其实方菀之有改变吗?平心而论好像是有的,就比如像现在这样,换作两年前的她绝对不会退让一步。她会不顾所有人的死活,毫不在意隔壁丶上下楼住户的目光冲出房子,哪怕是追着他跑遍整座城市,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叫方菀之,知晓她家的丑事也要把陈序追回来,然后再把他关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让他自己消失在情绪的黑海中。
陈序脚下一顿,从小区门口那排郁郁葱葱的树木投下的阴影中擡头。轻呼出口气后,他告诉自己不能再像这样覆盘过去,也不要陷入方菀之带给他的情绪陷阱,不然他会窒息而死。左手食指上那枚久不见天日的银戒最近才被他戴上,他擡手抵在鼻尖,依稀闻到傅明恕落在这上面的残存气息。
——心突然定了很多。
他摸出手机先是查看了下微信消息,那人似乎还在工作所以根本没有回覆。接着他退出软件,又进入叫车界面,输入那家咖啡店的地址。
几分钟后,叁落开在榆城的第一家店,也是当年他们一起待过的店面就出现在他面前。没有想象中的满堂客,这家店似乎就如停留在了八年前,连门面的装修都没有变。只不过在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店内的摆设和吧台的两位员工不再是记忆中的罢了。
“你好,一杯热拿铁。”
他点好单,顺便扫了一眼操作台后面那一排放手冲器具和客存的咖啡豆。当年傅明恕托他父母从国外带回的咖啡豆这么些年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他们拿去喝过。
热拿铁按照他的要求装在了随行杯里,他在店内稍坐一会儿后,又去了巷南。
跟方菀之一起生活后,严格来说他的家还是安在榆城,只不过静养的时候他就待在那个房间里,好了后就回沚州继续集训。他那会儿没什么游历各处的想法,身上也没劲,别说是出去走走,就连活下去的力气也是可有可无。他整日里行尸走肉一般地看着天亮了又黑下去,听房门外方菀之不安的脚步声。
按理说,来巷南最频繁的那段日子是他迄今为止最焦虑和忙碌的时候,但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也最有年少的飞扬与不管不顾,更因为有了傅明恕的参与,后期多少个夜晚走在那些悠长巷子时都不再感到孤冷。
巷南变化最大。两年多前他就听说许楠不开酒吧了,那时候巷南野蛮生长的那些老牌酒吧已经开始第一轮的整顿,他自觉这个城市承载的有限,也自知做不到像顾林飞那样的程度,所以干脆转行去了离粤海很近的一个南方城市做小生意,林丹华一直跟着他,现在应该是有了孩子,日子过得也比较安定。
陈序走在记忆中的那块地方,尝试从格局全然不一样的几个店面间找出E.S的影子,但环顾许久都没能发现。他沿着那几条巷子往深处走时,甚至看到被挖掘机推了一半的残垣,以前盘桓在这儿的居民房早就空了一多半,很多房子都是大开门户,走近一看是破败无人住的模样,还有一丝生活痕迹的厅堂内,夏季燥热的暖风打旋吹起一两张散落的旧海报。
原本这些逝去的旧物会掀起巨大的海浪将他席卷,令他透不过气,可现在有些事变了,比如手机上突然传来的那阵讯息音。
傅明恕这会儿应该是得了空,所以给他发了条消息,问的是一切还好吗?
陈序从那些早就已经被人遗弃的屋子前转身,一路踏过碎瓦屑粒,走过朝里望黑漆漆还未营业的不知名酒吧门口,然后才摁下了语音键:
“都好,我在巷南这里。”
傅明恕很快回覆:去巷南了?那里最近几年变化很大。
陈序轻笑,“确实,以前最出名的是E.S和ACE,现在不知道是哪家。”
【我连这两家什么时候关门的也不知道。】
短暂的聊天告了一段落,即使是覆合,他们也依旧保持着过去那般的相处方式,并不像其他热恋情侣那般黏。
咖啡喝过嘴里有些发腻,他从巷口对面那家还开着的便利店买了瓶水,四顾之后漫无目的地往巷南外走。时间还有多,这次回来他谁都没有告诉,当然榆城这里,他也没有结交其他什么人罢了。偌大的城市里,只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他还会留恋的几处。
晚上还要回去住吗?他背着背包,手上拎着水瓶,一边走一边犹豫。
出发前都已经想好了,这么些年方菀之算不上十恶不赦,她毕竟是他的亲妈,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他理应要在家里住下,但想了想刚才那人与自己纠缠的模样,他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那个房间丶那个屋子,甚至小区内每一处拐角和楼道都会令他头皮发麻,泛起那些痛苦的回忆。
他紧闭了闭眼,手指被冰冷的矿泉水瓶冻到麻木。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故意安排,不经意间的一擡头,道路前方那个岔口出来的男人一下子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棉质Polo短袖,深蓝色牛仔裤,一张五官淡漠气质清冷的脸和鼻梁上那副款式熟悉的无框眼镜,不同的只有那些年的这人手上总是提着黑色看不出设计的公文包,而此时此刻那只指骨清晰的白净大手上挂着几袋新鲜的蔬菜。
“康老师?!”惊讶带着求证的心思从陈序嘴中喊出。
中年男人茫然转头,在看清叫他的是谁后,那双漠然的眼睛里骤然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情。
他们找了一家冷饮店坐下。店员是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暑期工,瞥到康平手里那几袋子便忍不住多停留了一会儿。这儿离菜市场可有一段路,他们刚才是一边聊一边走过来的。
陈序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心里的疑惑便愈发加重。
他明明记得韩柳意说康平很早就不在十九中教了,而且早早就已经调去了隔壁市。据他了解,这人也不是榆城本地人,那没道理已经换了工作单位还在这座城市生活。
“许久不见了,自从你高三转学后。”还是康平作的开场白,他点了杯冰咖啡,陈序甚至留意到这个人点单时特意嘱咐多加一份浓缩。
那滋味,该和高中时韩柳意经常用来提神的那款很像吧。
“有快十年了吧,刚才突然看到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
陈序看了眼对方放在脚边的东西,“您是出来买菜?”
“嗯,超市里的菜我不喜欢,一直都是开车来这边菜市场买。”
“您还住在这儿?”
康平喝了口咖啡,闻言不解,“什么意思?”
陈序不知该不该讲,他拿不准当年韩柳意和这个人之间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可能是我误会了,”他笑了笑,“我之前听说您调走了,所以以为您也不在榆城这边住了。”
康平倒是没有立马想到韩柳意身上去,也许他深知那个人不会背叛他。
“你听谁说?傅明恕吗?”
陈序略微迟疑,他看了眼坐在面前的这个男人。多年前,也是差不多这样的场景,只不过地方换成了午后校内无人的便利店,匆匆赶回上课的他要了一瓶冰镇咖啡,并摆出他一贯倨傲苛责的面孔叫他赶紧回去上课。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俩不像是师生,而更像是各自怀揣着秘密的同道之人。
陈序扬了扬嘴角,“我和他的事,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也算是回到了原点。”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是康平这个他们曾经的老师竟然没有丝毫波澜,他平静地吐字:“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说不准的,只要不预先设限,就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结局在等着你。很庆幸,你们两个都没有被过去的事情困住手脚,而是选择坦然接受一切的变化。”
“那您呢?”连陈序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生出的胆子,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康平那双冷静的眼睛说,“康老师您这么多年有接受什么变化吗?”
“我?”康平扶了把镜框,“老样子,我一个教书匠,每天两点一线,没有多少精彩,但也不乏味。”
发现康平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陈序又转而问道:“不知道师母是不是也是人民教师?”
康平有一瞬间的错愕,他知道无法解释自己单身的理由,于是干脆直截了当地介绍:“我独身。”
“啊?”陈序这下已经不仅仅是惊讶了。刚才看到这人拎上几袋菜从街角出来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结婚成家了,过日子的人总是会有些烟火气。可没想到,面前这个人不仅没有调离这座城市,甚至连个搭夥过日子的人都没有。联想起前段日子韩柳意主动交代的那些往事,他不免有些猜测跟着冒出。
“念书那会儿学校就有人在传您订婚了,我还以为您现在已经组建了家庭。”陈序说,“真是很不好意思冒犯您了。”
这话自然是陈序的真心话,他不是恶意探听对方的私生活。
“没什么不好意思,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被人问起感情生活,也习惯了被人追问为什么不愿意找个相好的。
想到这几年愈发像是一潭死水的日子,康平哂笑了一声。
“?”陈序不知道康平的心理变化。
“不说我了,你今天回来是休假?我以为你们多半都在念大学的城市就业了……榆城没什么好的,很多人出去了都不愿意回来。”
陈序说起了自己这趟回来的目的,“我和傅明恕,还有……一些以前的同学,都在淮城,康老师您之后要是来淮城一定记得喊上我们。当年您帮了我们很多。”
“我?”康平不可思议道,“我以为你们背后没少骂我。我自忖算不上慈眉善目。”
“是……是算不上……”陈序迎上康平一下瞪大了的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比一般慈眉善目的老师更好。”
康平听了,一下就笑开了。他不带有任何讥诮笑起来的样子其实是很迷人的,除了眼角淡淡的痕迹外,他的面容就像一下被金色的阳光镀满了,慢慢的都是暖阳和煦的味道。
陈序心动之馀,忍不住说道:“韩柳意他,就一直说您是个好老师。”
笑容骤然凝固。饶是康平这样的人,在听到藏在内心的某个人的名字后也不免有些变化。他尴尬地发出了呵呵的两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都咽了回去,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杯子,拇指不断摩挲着杯壁。
“他现在也在淮城,自己当老板,挺好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让康平投来了感兴趣的一眼。
“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去看过您?”陈序像是受到了鼓舞般继续问道。
康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像是清醒过来,吸了一大口的冰美式后,他恢覆了原本的严谨模样,“没有,我教过那么多学生,也没有要求他们每一个人都要过来看我。今天跟你遇见真是挺高兴的,我买的这些菜得尽快放到冰箱,你看要不……”
陈序自然听懂了康平的言外之意,于是赶紧站起,“好的,那……您是开车来的?”
康平拎起脚边的塑料袋,点了点头。
“要不搭我一程吧,我去富丽国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