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完结章
榆城不大,车子开了十几分钟就把他放在了那家以承办喜宴出名的酒店门口。
“你弟弟的婚宴放在这里?”
“嗯。”陈序甚至没解释为什么明天的喜酒自己今天就要入住,但好在康平也不是这样的人。
车门即将合上,陈序拎着包正要走开,却突然涌出一阵不甘,于是俯身钻回车内,“……以为您已经调离榆城这件事是韩柳意跟我说的,我知道我没什么立场可以对你们之间的事指指点点,而且您是长者……但,他现在过得不算好,要是可以的话,至少给他留个通讯地址吧。”
“……”
当前的场景没有留给康平过多思考的机会。他甚至还在脑子里组织回答陈序的话就听到了身后等候着的车子摁响了喇叭。陈序见他难得有丝窘迫地收回目光,接着向他点了个头后就把车开走了。
那个意思不知道是不是“回聊”。但一直到后来,陈序也没再联系过他,也没去打听这两个人有没有再见面。
登记入住的时候客房部的房间馀量还很充足,想想也是,丛舟的那位新娘据说也是榆城本地人,确实是没有必要特意包下几间房来供宾客入住。他算是另类的那个了。
因为人少,酒店前台还给他升了房,由原先的大床房变成了豪华标间。他倒是无所谓,一进门就把背包扔在了离门最近的那张床上,然后找出拖鞋和浴袍去冲澡。从下火车起,他的心就一直悬着,连带着全身的肌肉也迟迟得不到放松。虽然车程不长,但也扛不住这是炎炎夏日,四处折腾后他更是感到满身遍布灰尘和汗水。直到此刻被温热的水柱冲洗按摩一通,他才从这混沌的一天里重拾清爽,看着落地窗外逐渐黑下的天色一边放空一边喝起了冰啤酒。
方菀之没有打电话给他,不知道是相信了他要和同学聚餐的事,还是就跟八年前隐隐察觉他和傅明恕还没分手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那样,开始学会了捂起了自己的双耳。
半罐冰啤酒落肚,床上的手机传来低沈的嗡鸣。看到来电显示上的那个姓名,他几乎是一下就翻滚过去摁下了接听键。
“下班了?”他问,顺手看了眼手机右上角的时间:七点二十三分。
“嗯,刚从医院出来。”
电话那头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跟男人低沈的声音混在一起钻入耳内,令他舒适地闭上了眼睛。
“嗯?”
那头没听见他的声音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点想回去了。”
似是一声喟叹,又听不出过多的情绪,陈序懒洋洋的腔调一时也让电话那头的傅明恕有些拿不准。
但陈序先是听到了那头车窗被关上的细微声,然后是空调出风口呼呼的冷气声,最后那人相较几秒钟前更立体磁性的声音就从听筒里传了出来。他闭着眼睛猜了猜,觉得是那个人有些紧张于自己的心理,干脆把车窗都关严实后好好地与自己说会儿悄悄话。
果然,傅明恕小心翼翼地问:“你妈刁难你了?”
算吗?其实不算,他们都没吵起来。陈序摇了摇头,意识到那人是看不到的,于是又说:“没。我只是……你知道的,我在榆城没有归属感。”
傅明恕轻笑出声,听着像是松了好大一口气,“那你就想象我在那里,毕竟我老家榆城嘛。”
陈序咯咯笑了,这个说法虽然奇怪,但也没有说错,而且神奇的是他一下子就没了漂泊异乡感。心情开阔后,话题也就跟着变得轻松,他接着便说起了叁落有分店,巷南现在最牛的酒吧是哪家。傅明恕干脆熄了火听他在那边絮絮叨叨。他是有很长时间没回去了,就算回去了也不跟以前那样会到处走走看看。人长大后,熟悉的人都像离巢的燕子——榆城早就失去了社交的意义。
也是因了这个,他这会儿听陈序没有逻辑的左一句右一句时倒是有了久违的亲切。
“……我还遇见了康平。”
“康平?”乍一听见这久远的名字,连傅明恕都觉得吃惊,“他不是已经调走了……”
“你也听韩柳意说的?”陈序迅速反应过来。
“……嗯,”傅明恕承认,“那你也知道了他们的事?”
陈序“嗯”了声。两边不知道怎么的都沈默了下去,似乎都在为那一对人可惜。
“以前觉得我们就是最难的了,现在知道了他们的事后,才觉得真正无法逾越的鸿沟到底是在哪里。你说……”陈序问傅明恕,“康平对柳意真的有那份意思嘛?”
傅明恕望着那块被两束车灯光打亮的草地,缓缓道:“感情的事是很覆杂的,我感觉他至少不讨厌……”
比起淮城,榆城的夜算是安静的。
富丽国际的地理位置不算特别繁华,离老城区有点近,附近是一个开了很多年只剩外围一排店面的商场和一大片价值高涨的住宅楼。陈序结束和傅明恕的电话后站在十九楼往下望,某一瞬间突然觉得这座城市只是活在了他的十八岁。
八点多一点,方菀之发给他一条消息。对于这个人已经不再电话骚扰的改变,陈序微楞之馀也有丝感叹。方菀之问他晚上还回不回去。陈序对着对话框一时没能马上回覆,然而在这短暂的犹疑中,他就发现对方的输入状态正在转变,一分钟后,那边像是给彼此都找了个台阶似的说,不回去的话她就锁门了,还嘱咐他不要闹得太晚。
陈序退出聊天界面,任凭手机屏幕在房间里逐渐暗下去,最终沈入夜的黑暗中。
【她真的会变吗?】
睡之前的最后一条消息发送给傅明恕,那头没有回覆他。
等舒服地睡了几个小时,一直到预设的闹铃响起来后,他才从没有拉上的窗帘看到天光大亮的城市一隅。呆坐了几秒他想起来自己是在榆城的酒店。摁掉闹钟,他起床洗漱好,手机上昨夜发出去的那条消息还躺在那儿,至今都没有得到回覆。可也不等他细想,方菀之的消息就随之而来,她说他爸打电话过来,让他有空的话先来“家”一趟,帮他弟弟一起接亲事宜。
“这种事为什么不早点说?”陈序干脆打了电话过去。
方菀之语气有些不平,但陈序知道这是冲他爸去的。“谁知道他们怎么回事,要我说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过来。”
“这时候就别说这个话了……”陈序不耐烦打断,“我等下过去看看。”
“你去吧,对了,东西也别准备了,让你去帮忙的,还带什么礼金。”
“再说吧。”
以防万一,陈序还是特意去了小超市买了红包,在里面包了两千多块钱。包红包给这个弟弟是他和傅明恕商量出来的,虽说这么多年也没联系,但到底那人叫过自己几声哥哥,他们总觉得不该把关系弄得那么僵。
陈序揣了红包,检视了自己的着装后打车去了他爸那儿。
几乎不需要特意认路,小区保安看他一下车就在张望便主动上前问他是不是几号楼几单元的亲友。
今天日子好,整个小区一户人家娶妻,一户人家嫁女,热闹非凡,于是红地毯就从门口一直铺到了各自的单元楼门口。
沿着久远记忆中的那条楼道上去,还未真正踏入门内就听见了一阵不小的喧哗。陈序一脚刚踩上门口那块红色地垫,屋子里有人就亲亲热热地叫了他一声。擡眼一瞧,叫他的正是丛舟他妈妈陈英。
“阿姨。”多年不见,对方已然有了几分中年之态,乌发间似乎也藏了几根特意掖进去的白发。
“来来来,进来进来……你这孩子是不是刚下火车就跑来了?”
陈序刚坐下,闻言“啊”了一声。
“……我早就跟丛舟他爸说了,叫他安排好车把从外地赶来的亲戚都接到酒店去,结果他说车安排不过来什么的,你看你好容易回家一趟,都没怎么休息好就往这儿赶,累着了吧……”
陈序这才知道对方误会了,但跟着他就疑惑,一大早就叫他赶过来帮忙的事难道陈英不知道吗?或许,丛舟和他爸在商量的时候比较着急,就没顾得上跟陈英说?陈序这个人一向不愿意一开始就把一个人往坏处想,所以也对自己说大概就是猜测的那样。也对,婚宴上一向都是很忙的,偶尔一两件彼此没通好气进而搞得焦头烂额的也不是没有。
幸好陈英待他一向不差,这个女人很明事理,也会处理跟他的关系。以前他和丛舟关系不差的时候,陈英就待他比较亲,后来疏远了,陈英也没主动问过他的好坏,而如今多年不见再次重逢,她又能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亲切的将他迎进去,又周到地塞给他一杯放至半凉的桂圆红枣茶。
“丛舟呢?”陈序打算不去琢磨那些个事,接过杯子喝了几口香甜的茶水后问道。
“哦。屋里呢,叫来的几个同学也都在,你过去玩?”
特意过去找丛舟的话,陈序还是有些迟疑。当年是不欢而散,那时候才上高一的丛舟甚至摆出了一副跟他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虽说这回是对方特意要他过来的,可到底心里还是没什么准备。
他转开话题不去管丛舟那边的事,想着这么早过来的原因,便又问陈英事情都准备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
陈英从厨房转出来,闻言颇为奇怪。女人盯着陈序看了几眼,扑哧一声笑了,“不用……你来帮什么忙啊?你能大老远从沚州赶回来我们已经很高兴了。来,吃点团子,我上午跟丛舟他姨一起是市场买的呢,还热乎,你吃点……”
“但刚才爸他……”
“哥?”
正说间,一声记忆中脆生生的嗓音就落入耳朵。陈序还没来得及把话问出口,视线就越过陈英递到眼前的那盘团子钉在了卧室门口那个青年小夥身上。
丛舟长高了,原本稚气十足的五官也在岁月的作用下逐渐舒展,面庞轮廓彻底褪去青涩,变作了一副初出社会的大小夥模样。
其实现在这一幕是很奇怪的,这么多年了,别说是见上一面,丛舟甚至没跟他有任何的线上联系。这次邀他回来喝喜酒也都是通过方菀之传达。于是这会儿突然又听到了那声久违的“哥”后,他蓦地也僵硬着笑脸,不太自然地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哥你怎么来这么早啊?我还以为你会很晚才来呢。”青年熟络的好像他们不曾有过龃龉。
陈序微微皱着眉头,有丝不解,“……爸说你们比较忙,让我早点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个忙。”
“啊?”陈英一听倒是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转头就看向自己儿子,“你爸叫的?我都跟他说了别慌慌张张的,人手都够,再说了,就算叫人也不该把你哥叫来,他多忙啊……陈序,你爸就是这么个人,说话做事不懂规划,想起一出是一出,你说你这事他连我都没说。”
“没事的,阿姨,”陈序品着舌尖那点桂圆红枣茶留下的甜腻味儿,心里倒是平静,“也没什么忙不忙的,我出来前跟公司打过招呼。丛舟的大喜日子,怎么说也要留出一天来。”
陈英哎哟了一声,脸上很自然地摆出一副喜悦他的模样。
大喜日子事情自然是细碎的丶多的,陈英跟他们聊了不一会儿就被叫出去了,剩下丛舟和他那帮兄弟跟陈序一块儿待着。
室内因了陈序这一“不速之客”而有些安静。几个二十三四岁的小年轻与他自动划开界限,围在一起聊天。陈序看了一眼,从那整齐划一的西装礼服上看出他们才是丛舟正儿八经请来帮忙的伴郎团。
也是,当年都说的多明显了,怎么这回他还能这么天真地就赶回来了呢。这场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兄弟是多浓厚的亲缘关系。
陈序轻轻哼笑一声。
丛舟跟自己几个朋友聊了几句,把目光调转过来看着这个哥。不得不说,即使是年近三十,陈序身上依然有他记忆中难以忘记的清冷自傲。年纪小的那几年,他成天被他哥头顶的光环吸引,觉得就算拿这世界上最好的话来形容这个人都还不够,以致于断绝关系后的那几年,他还偶尔会在夜深时刻想起这人与自己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但回忆过后的每一次也都一样,他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陷入不解中,想不明白他哥这样美好无暇的人怎么会走上那条路。
回忆散去,他忽的回了神,开始突兀地跟室内的其他人介绍:“诶,跟你们介绍下,这是我哥陈序,以前也是十九中的。”
刚才便拿馀光往这儿瞟的几个人这会儿就都开始变得赤裸。他们早听说丛舟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了,而且有几个当年还打听到曾经叱咤十九中的高三段那两个男的,其中一个就是他哥哥,不过后来是中途转学了,才让他们这批彼时还刚进十九中的新生没有机会见到罢了。这会儿一见,倒是真有种传闻中的“人物”露出庐山真面目之感。
陈序听到丛舟的介绍,倒是挑了下眉毛,他不怕被人看,但在意这番举动的前提是否尊重他,很显然,丛舟对他并没有好意。
“丛舟你哥的话……难道是当年高三八班的陈序吗?”有个看着就油腔滑调的人侧着脑袋,故意似的作出副探听的模样。
“我哥是八班的吧?是吗,哥?”丛舟看着一脸不知情。
陈序抿了口茶水,面上不变,他自知就算这会儿心里再怎么恶心也得找个理由发泄才行,遂只牵起嘴角代表应了。
“那丛舟你牛逼大发了,当时谁不知道八班的陈序和内谁,傅什么来着……”那人一点儿不怵正主就在跟前儿。
“傅明恕吧?”有人插嘴。
“啊对,就是他们俩。”但他俩怎么有名,这人又不说下去了,就点到为止,跟着递上一根烟给陈序说,“哥,久仰大名,没想到能在这儿见着您真人。我辈之楷模啊……”
陈序垂眸看了眼那根中华烟,又掀起眼皮来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过程持续几秒,但就是没接那根烟。
丛舟从没见过他哥这样子,他压根儿不知道陈序要是不爽快了能是什么模样。当年也不光是他在“做小伏低”,他哥又何尝没有格外给了他一份耐心。
“你这里看起来倒是没什么需要帮的了,”陈序起身说道,“早知道你把人都叫齐了,我也就没必要听爸说了,着急忙慌地赶过来。”
丛舟一哂:“哥你还真上心。这些年,我也特别后悔当时跟你说的话了,我那时候小,这么多年你该不会还记着不愿意过去吧?”
“哎这要我说确实没必要,”那递烟的小子就像是和他有仇似的,揪着丁点话头就不肯放手,“俩兄弟,多大的事还能翻不过篇啊,丛舟,我看你哥就不是这样的人。”
“那倒是,我哥他一向宽宏大量,我那时候才十六七,懂什么啊,只以为这男的就该和女的在一起。”
这话一出,全场倒是过分安静了。原本还不知道以前那些事的人,这下全都对上了号,他们依稀记起了十九中以前确实是有一对同性伴侣。而且拜如今发达的讯息所赐,在场的一位甚至还从陈序的侧脸中想起了什么,连忙出声:
“之前那段视频,那个网红……是不是也是你啊?刚刚都没敢认。”
这话又算是莫名其妙,但是把其馀人的注意力都吸走了。这人像是要佐证自己这番话,忙不叠就掏出手机,又迅疾地翻出那段走红的视频展示在众人面前。
丛舟看完首先表示出惊讶,“哥你怎么?你现在想通了?”
“什么想通了?”陈序也有点儿被激起来了,他很好奇这个乖巧的弟弟到底还有什么招在侯着他。
——他今天确实是来自取其辱的。
丛舟微微一笑,何其无辜,吐出两字:“性向。”
陈序敛了温柔的神色,无声地捏了捏自己的指骨。
“哥?”丛舟这会儿倒成了个没眼力见的,食指一勾,那个一开始递烟失败的人便把两根烟分到他手里,他自己留一根,另一根递给陈序,“别人都看得清,明白自家兄弟才是值得依靠的道理,你在外头跟别人关系再好,那终究是得不到保证的东西,又能撑得了多久?”
陈序这回却连眼神都不屑给那根烟,他转身从携带的背包里掏出个红包,淡淡道:“本来确实是没想来的,但看在我爸和我妈的面子上我来了。你说咱俩是兄弟,丛舟,你忘了吧,我们俩可是没血缘的,真要论起来,没准你在场的任一一位朋友都要比我跟你的关系好的多……这礼金你拿着,好歹你叫过我几年的哥,以后要是想知道我过得怎么样了,来淮城,哥带你逛逛,或者请你吃顿饭总还是抽得出时间的。”
丛舟眉头一皱:“你不是在沚州?”
“早换了,总公司在淮城,我还窝在沚州干什么,等明年房子都安顿好了,你们要是不嫌,就来喝个乔迁酒。”
他说着也没打算再在这地儿待下去,这些小屁孩还不足以让他冒火到干出什么。
室内此时又变作了一片安静,只不过跟刚才又不一样了。众人除了那个别的几位,其馀的也确实属于“吃瓜群众”这类,大家虽看明白了点什么,但都对这个性向不同,又神秘莫测的陌生人表示出一点尊敬和向往。不晓得什么原因,大概就是被这么刁难后这人还能如此自若地从这扇门里走出去吧,而且面上看不出一点的愤懑或不满。
陈序临出门时想起什么,隔空点了点那红包,说:“哦对了,想想你还是得知道这钱是谁让我包的,就那谁,傅什么的,你记住了,不是他我还真不会想到这一出。”
这话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了。
陈序是那种认准了一个事就不会回头的人,比如他已经给尽了丛舟全家面子,临了要是给他抹了,不要他的这份薄面,他也就不在乎什么给你装排面的事儿,二话不说就先定了下午回淮城的那趟车票。他再次确定自己对这个地方是一点点的眷恋都没有。
但刚下楼,转出单元楼,迎面就碰上了他爸。那个已经很多很多年没见过的男人,久远到陈序甚至在与他对视的第一眼时都没认出对方是谁,那张跟他有着三分像的脸模模糊糊的,叫他楞是只辨出个轮廓,却如何都看不清这组五官拼凑出的具体相貌。
“去哪儿啊?”男人像是喷出一口气地吐出这句话。
陈序高中那会儿还会揣摩这个男人的心思,但这么久了他也早就放下了。因此就算已经很久都不知道他爸的近况了,他也能做到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目光略过那微白的两鬓淡淡回道:
“丛舟这不需要我帮忙。我公司还有事,待会儿就走。”
“什么?!”男人顿时有点火气,他好像习惯了不管什么事都要把那个没血缘的儿子放在第一位。
“楼上五六个伴郎还不够?您去看了吗?”
这话很冲,也就是陈序现在心情不好,不然他也不至于会对一个多年没见的亲人没好气。
“人多了就用不着你了吗?你是小舟的哥哥,他的大喜日子,你不在一边儿看着帮着像话吗?”
“……”
“我也老实说吧,你毕业后那么久一次都没跟我联系过,家里弟弟的事情你也从来不过问,他现在也在沚州发展,你当哥的,于情于理都该帮衬着点,结果现在回来后才待了多久就要走了,甚至连顿饭都不愿意吃。”
这话到底是已经偏到外太空去了。饶是陈序这样好涵养的人,听完后都忍不住笑了:“爸,您不觉得这些年您该对我有点愧疚吗?”
“什么玩意儿?”
陈序知道很多事到了这份上早就没了说明白的必要,过去多少个他最需要人关心的时候他都没得到过这个人哪怕是同情的一眼,更别说如今他有能力可以养活自己,也有一个人可以支撑自己了。
他说:“那年我来找您商量美术集训的事,您说堵在高架上来不了,但事后您连个电话都没打过,集训的钱是我妈出的。后来我转学了,您也没问为什么,默认我就交给我妈管了,后来连学费都不再出……爸,您也仔细想想,这么多年咱俩有主动联系过一次吗?要不是丛舟结婚,我都快忘了我陈序也是可以有老子生养的人。”
“……至于今天这事,我扪心自问尽到了责任,但丛舟他有自己的打算,我贸贸然挤进去反而不好看。礼金是我和我妈的一点心意……其馀的,我想我也没必要说了吧,以后但凡您要是还记着有我这个儿子,那自己就打个电话给我吧。”
陈序最后看了眼自己的父亲,擦肩而过时他不往提醒了一句:“我号码没变,还是以前您给我买手机的时候办的那个。”
那个号码,或许就是从小到大这个男人给他做的唯一一件事。
出了小区门,陈序一时有些茫然,他对自己这次回来会碰上这样的事倒也不太惊讶。一个人像他这样经历了起起伏伏后,到了这会儿也都看淡了许多,更不会太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
他想掏出手机来看看时间,结果发现昨晚手机忘充电了,这会儿电量已经百分之二十都不到。搜了搜自己的背包,他才后知后觉充电器在刚回家的时候就被拿出来扔在了床上。也对,那会儿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出去住酒店,加上出门匆忙,他竟一时给忘了带出门。
没法,他只得硬着头皮回家一趟。就是不知道方菀之在不在。
半小时后,他刚打开家里大门走进去,耳朵就捕捉到了屋内不响的讲电话声。
方菀之情绪激动,不落下风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嚷嚷:“……陈序怎么会好端端地走了,这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你没了解清楚的……我说你怎么不去问你那个便宜儿子,怎么就把我儿子气走了?”
陈序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一向不能拿他亲爹亲妈有什么辄,以前好歹是藏着掖着不让他发现的,就算吵架也要定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可现在都离婚了,自然什么泼皮耍赖的嘴脸就都摆上了台面。
门锁是老式的,即使他放轻了声儿,还是被里头的人听到了关门的动静。片刻,方菀之就捂着听筒急急忙忙地张头出来看。
“……行了行了,我早就该拒绝你们乱七八糟的要求,什么喝喜酒……我们陈序是他哪门子的哥啊,真够搞笑的!”
听动静应该就是方菀之把电话挂了。陈序却根本懒得再理,早早去床头够了充电器打算插上。
“你回来了?”
刚转身,房门那儿就传来了方菀之的声音。
“嗯。”
“那个小兔崽子给你下马威了?”
陈序疲惫地抹了把脸,“没。”
“没有?没有你气冲冲地从那儿离开干嘛,跟你妈我还不能说实话?”
陈序知道自己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他妈今天是不可能放过他的,而他已经买了火车票,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就得起身。
“他那边已经叫了人手,我在那儿也没什么意思。”陈序说,还是选择隐去一部分实情,“而且我老板刚给我来了电话问我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我跟他说了晚上到……”
“……我就知道他们是故意的。不是,你说你什么时候回去?”方菀之竖起戒备,“晚上到?那你这……家里就不待了?”
“没办法,工作要紧。”
方菀之突然沈默了下去,仿若一块巨石缓慢地沈入水面以下。
这种气氛是陈序内心里很抵触的,也有难以名状的恐惧,不管他面上如何修饰和伪装,他收拾衣物微微颤抖的手指却已经出卖了他。
无能的父亲即使大声责骂也不会令他畏惧,可方菀之的情绪稍稍有个起伏他就浑身难受。
迫不得已,他又补充了一句:“等手里的项目结束,我休假回来一趟。”
方菀之的声音这才不急不慢地响起:“你这工作还有休息时间?”
陈序已经工作四五年了,期间只听闻过他不分白天黑夜的加班,却从不知他有过什么年假。做母亲的多少也是了解小孩子的脾性,一下就明了这不过是对方拿来哄骗自己的。
“那下次我来找你的话,车票是买到沚州还是淮城?”
陈序:“……”
“你不是都跟那个人的儿子说了吗,说你现在是在淮城,你还说了你打算在那边买房子……”方菀之脸上漾上一阵怪异的笑,“这些事我都不知道,自己儿子的事还得靠别人来提醒。”
这话一说完,陈序明显感到屋子里的空气在慢慢地凝固。
那种痛苦和无力趁虚而入,瞬间就包围了他。
“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陈序,你当初是判给了你爸那没良心的,但后来是谁在出钱出力,又是谁给你花钱看病,你不要忘性太大,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没……”
“你没有是最好。”女人一屁股坐在屋内的凳子上继续说,“想我那时候的条件也不差,几个女人在那个年纪还有那样的相貌和工作?但我为什么不再找一个,我还去你学校了解你的学习情况,知道你想往艺考这条路上走我就倾尽全力去帮你,我为了谁?还不是因为你是我儿子?!”
“……结果你上了大学,一离开我身边就想要疏远我。大学四年你不要我的钱,我当你还记着我让你和那人分开的事所以也不计较,结果呢,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不愿意亲近我,为什么啊?我是哪里做得不如别的家长?”
为什么……
陈序感到累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回一趟家要背负这么多种原罪,为什么随随便便一句话现如今都能挑动他妈那根脆弱的神经。现在的他好像不管是在谁面前都是有罪的,是残缺不被爱的。他没有资格诉说,也不值得被聆听,他只有在反覆的忏悔和保证中得到一丝的安慰和理解。
“你没有错。”他道。
方菀之横起眉毛,等着她这个看着顺从实则叛逆非常的儿子像过去几次那样,疯狂地向自己开火。
但她没想到陈序已经折腾不起了,他如今是变了的——
“我说过我回家不是为了吵架,也不是为了跟你争个高低。你是我妈,你生我,切切实实地养我,这一切都抵得上所有。我不会认为你有对我不好的地方。”
方菀之冷哼一声,“知道就好。”
陈序长叹了一口气,“但你得明白我不是你的私有物,不是商品,你在我身上不会看到等价交换。”
听到第一句话时,方菀之照理也要反驳,可不等她张口,最后那四个字却一下将她摁了回去。等价交换,她想过吗?扪心自问,她确实有过的,哪怕嘴上没有明明白白说出来,可当年她在沚州的大街上听到陈序不会给她养老后她的世界出现了巨大的崩塌。可她真的只为了这个才疼爱这个孩子的么……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女人也在这一刻感到了害怕。
“……我是个人,我有自己的生活,也有选择要还是不要的权利。被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别无选择,初中被你放弃的时候我也没有选择,后来你想明白了把我找回去,负责我的吃穿用度,那时严格来说我也是没有选择的,不仅没有选择,还差点把自己的命搭上……”
那几年在他们的回忆中总是漆黑的,自然也成了彼此不敢贸然揭开的疮疤。因此方菀之一听到那段日子的事,不自觉地就弱了一半的气势下去。
但陈序的情绪上来了,他甚至连那部快没电的手机都顾不上。看方菀之没有急着反驳,反而眉眼耷拉,便狠了心地继续说下去,“你说我疏远你。妈,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想依靠你的时候你也不在啊,等你想起了要把我接回你身边的时候你又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毁掉,再塞给我你想要的,说句心里话,你觉得你对我都那样了,我还能怎么跟你亲近,我甚至无法确定要是当初真的什么都依着你,我现在会不会因为后悔而过不好每一天。”
方菀之脸色微变,两条眉毛缓缓地展平。过去他们母子吵过很多次,这个家里的东西也摔坏了好几件,可陈序从没像现在这样极平淡地讲出这样一番话。当然,她之所以如此安静地听着,更是因为陈序说的那些话或多或少戳中了她内心最隐秘的东西。
“怎……怎么会过不好?”
女人发出微弱的反抗。
陈序淡淡一笑,对这种回答不予以回应。老实说,他有预感这次回来是把很多事都作个了结的。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说痛快了,毕竟方菀之这次真的没怎么再打断他不给他继续往下说的机会,所以他现在也是慢慢地壮了胆子,甚至会隐隐地觉得有人在支撑着他这么说下去。
“有个事我打算跟你说。”
“?”
“我和傅明恕前不久见面了,是巧合,但我没打算让这个巧合就这么溜走,我们俩现在在相处。”
“多,多久了?”
陈序奇怪于他妈的注意点竟然在这里,“一个月都不到。”
方菀之微蹙着眉,面上心思有点重,但整个人都平静了下去。这一点是陈序怎么都没想到的,他原以为涉及到傅明恕,他们娘儿俩不管怎么样都要大吵一架,可也不知怎么的,如今再提起,方菀之却像是哑火的炮仗,呆呆地沈默着,甚至目光游离。
屋内就这么安静了好几分钟。在陈序无聊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时,身边冷不丁的又冒出一声:
“他这么久了也还没娶?”
“啊?哦,他一直没找,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专业吧,他现在当外科医生,一边还在念书。”
方菀之却置若罔闻,只在那儿嘀咕:“……这都八年过去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方才那场对话过后,方菀之就一直坐在沙发上没有再吭声。陈序自知下午那趟车肯定是赶不上了,门外他妈的这种情况,饶是他现在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不可能真的放得下。
等待的时间里,肚子猝不及防就发出一声,他拿过手机本想看看时间,顺便把车票改签了,却发现自己一直没充上电,手机早就因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了。
啧。幸好现在也不急着赶路,还有时间充会儿电。他便把数据线重新插好,然后去问他妈要不要做点东西吃。
“你饿了?”方菀之神情木然地擡头问。
“嗯,都快三点了,我煮点面条吧。”这种状态的方菀之是他所不熟悉的,这个女人年轻时高傲优雅,凌厉不容人侵犯,到了如今虽说气质已被生活消磨了大半,可到底那副脾气和底气都在,永远是吃不得亏的,所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能看到他妈如今这副模样。与其说是沈默,倒不如说她看着有点儿累了。
方菀之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陈序听到后就去厨房用料理台上早已切洗好的食材做了两碗面条。那些食材都还带着水珠,看样子应该是对方给自己准备的午餐。丛舟那家人从一开始就没叫他妈过去,想到这个,陈序也忍不住骂了一声。他暗道自己也真是够蠢的,那家人都做得这么明显了,自己竟然还一点儿看不出来,上赶着膈应。
煮面这种事对于他这种厨艺水平的人来说没什么难度,不过几分钟,他就把面碗端到桌上,叫他妈过去吃。
陈序在家里下厨的机会不多,因此方菀之吃了第一口就擡眼瞧了瞧他。
“嗯?”陈序是真的饿了,正大口往嘴里塞。
方菀之慢慢嚼着,也没立马回应,反而夹起面条故意不去看自己儿子,“你这手艺,是高中那时候练的?”
“嗯,小时候有事没事就蹭到厨房去看你做菜,耳濡目染吧,就把这事儿给精通了。”
方菀之弯了弯眼角,由衷道:“挺好吃的。”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尽管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可方菀之还是说自己有点困要进屋休息。
陈序觉得是他和傅明恕的事刺激了对方,虽然他妈没再有怒意,可如今这副模样多少也叫他猝不及防。他想,是应该留出点时间给对方,因而也不阻拦,由着人去了。
一个人待在屋里没事干,他坐了会儿后干脆出门晃悠。手机还在充电,他就没带上。
以前总认为这世间所有的道儿都承载不了自己肩上的痛苦的少年,如今也在榆城连绵的林荫下慢慢改变了看法。谁没有那种困苦的时候?谁都有。几年前他都还在那方小小的,除了他和方菀之便没人来的小房间里苦苦挣扎,双目所及的虽然是外头炙热的太阳,却因为感受不到而更加冰冷哀伤。可如今,同样是在这座城市,他却完全是另一种心境。他挺感谢自己的,就因为在最难捱的时候没有放弃自己,所以才能享受像此刻这般闲适的夏季午后。
今天的日子该是很好,漫步的一路上还碰到两列装饰了礼花的迎亲车队从他身边驶过。
这时候,作为一个已有“家室”的人,他就不免得要想起那个人。
傅明恕在干什么?下午可能是跟着他的老师在门诊……
从方菀之的家走路到那间出租房的话大概要一个多小时,虽然远了点,但眼下无事可做,他又决定了不再匆匆赶回淮城,因此就下了决心,想把高中那会儿想干但没干成的事实践一下。
天知道那时候他只要精神好点儿,就在心里盘算怎么避开方菀之的视线,从家里出去找那个人。可惜的是,那种好状态的时候不多,而方菀之的监视也无处不在。
肩头挑起一片连绵不断的绿荫,接着拐入一片高矮不一的居民房,他从已经搬去新地址的原电力公司门前走过,穿过几条小道,然后从一排临街商铺的门前快速走过以躲避正在铺设管道的城市道路扬起的沙尘……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等道路一侧的叁落再次出现后,他终于跟回过神似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这是疯了吗?走这么多路过来就为远远地看一眼那间早已易主的房子?这么多年了,他甚至不敢保证那小区还维持原样。
时间已至傍晚,老小区昏黄的路灯已经慢慢亮起。陈序走近了一看,发现这小区竟比榆城里其馀各处都要坚挺,它非但没有被改造,甚至还保留着记忆中的样子。
剥落的外立面无声地立在那儿,似是等着他的归来。
陈序“呵”一声笑出来,摸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老小区没有所谓的物业,十几幢楼擡头不见低头见的全是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所以他很是轻松地就走了进去,靠着以前住过的那栋单元楼前的大树,嘴里叼着烟含混不清地往上数楼层。
“一丶二丶三……”
嗯?没想到这老房子里竟然住着人。屋里的那盏灯一改他那会儿昏昏暗暗的风格,竟然是明晃晃的白光。
也许是无聊的,他一时冒出个念头。迅速掐掉了手里的烟,他想着上去看看吧,就装作是找人的,等这个新住户开了门后他就趁着那几秒钟的问询当儿看看这屋子是不是变模样了。
是这么想的,这人也是这么干的。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梯,球鞋在老式的台阶上留下一声声有力的脚步声,像是一把鼓锤敲击在了心上,鼓动着他不断上前。
“砰砰砰。”他擡手轻敲了几下门。心口的那颗东西不断往外跳。
“砰丶砰丶砰。”
屋内依稀有一阵脚步声,可到了门口附近却停了下来,来人并没有马上给他开门。陈序魔怔了般,硬着头皮又敲了几下。
一丶二丶三……
可心里的数字还未数完,房子的大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那条门缝在陈序的眼前越开越大,跟着出现的却是原本应该在淮城一院门诊部的那个人。
“打你电话不接,却知道跑到这里来?”傅明恕鼻梁上的眼镜还未摘下,脚上还穿着室外鞋。他一手插兜,另一手扶着门框,全身上下还有未完全消去的风尘仆仆。
这人——看着像是刚下火车没多久。
“你怎么来了?”陈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因为此时脑中冒出的一个猜测而觉得不可思议,“你别跟我说是刚来的,就因为联系不上我?”
“那我还能怎么办,你留下一条不清不楚的信息,跟着就玩消失,我怎么都联系不上你又担心你和你妈真的起冲突,然后又要等上一个八年。我没办法,只能跟我老板请假。”
陈序笑起来,“那你的请假理由是什么?”
傅明恕:“我对老师说我老婆又要跑路,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就看这次能不能请得出假了。”
“傅明恕,你这话说的,我又没跑。”
“嗯,习惯了因为你的事撒个谎。你看,我的撒谎额度又少了一点。”
【作者有话说】
那什么,悄无声息的我就又把文给完结了。这文也是有趣,阴差阳错吧,总之这最后一期的榜单还是没能上,所以它就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结束。幸而看了眼收藏列表,还有170多位读者见证了它的存在。这次写完有种不舍,挺难得的,我写了这么一二三四篇也没有过这种感受,可能是这篇文的时间跨度大,中间经历了我的职业变化,从深秋到酷暑再到如今乍暖还寒的时候。最早写这个文,脑子里就是海堤上疯跑的两个少年,背景是大海丶蓝天丶骄阳,为什么跑呢,可能就是逃离。不管怎么说,感谢各位一路的陪伴,接下来我会写短篇了,长篇轻易不尝试。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