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 161 章
衙门烛火暗沈。
张紫云坐在台阶上, 身披厚厚的棉袍,头伏在膝盖上。
虎班头只看见她头顶灰白的碎发,在风中微微颤抖。
无端地, 他想起山林里开满白花的竹子。
“天这样黑了,若是待会回去晚, 夫人又要发火……呸, 担忧我。老人家, 你饿不饿,要不随我一同回去吃顿饭, 有你在,夫人总不至于生气。”
张紫云摇头, “我要等阿雪。”
“两位仙师还没回来。”虎班头坐在老人旁边, 望着沈沈夜色, 白日城池陷入黑夜里,一片寂静,阒然无声,“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儿。”
“去了云螭。”
虎班头笑道:“当然是在云螭, 不消老人家您说, 这我肯定知道。难莫两位仙师还能日行百里,几个时辰就跑到其他地方?云螭这样大。”
“云螭可不大。只有……”老人用手比划着, “这样大, 一个水缸差不多。”
虎班头哈哈大笑。
若是从前, 他可不会听这老太太的疯言疯语。可今日左右无事,在阶前等仙师等得无聊,虎班头便有一句没一句与老太太聊起天来, “老人家,你说水缸装得下我不?”
老人擡起浑浊双目, 上下打量他,“装不下吧?你有点肥,都赶得上我家阿黄了。”
“什么肥!我这是一身腱子肉!哎,不和你计较!”
老人咧开嘴角,干瘪的嘴角扬起,“一沙一世界,水缸之中,也能装得下天地。小虎,你擡头看看。”
虎班头心知她在胡言,却不由听着她的话,擡起头往上看。
夜色沈沈,黑夜浓如水。
世界是否是一方囚笼,天外又是怎样?
那些悬在夜空,闪烁的星星,是真是假?
他脑中闪过许多念头,无端有些恍惚,眼中的点点繁星似水一般流动起来,汇成星河漩涡,将他的意识吸走抽离。
“答——”
额头突然一疼,虎班头从与群星同游的状态惊醒,他捂住脑袋,“老太太,你干嘛用木棒打我!”
老人笑了笑,把木棒放在膝盖上,“小虎,你没听过当头棒喝吗?不过那是和尚的叫法,”她摇头,砸了下嘴巴,“魂魄被迷走的时候,当头打一帮子,就能把魄给吓得缩回来。以前我师父就是这样治我的。”
虎班头揉着额头红肿,“你这个老人家,若不是看你年迈,看你是仙师的奶奶,我真想把你抓进牢里,和那成天说疯话的老东西凑一对,你们真是老糊涂啦!”
忽然。
一声急促的猫叫声遽然响起。
三花小猫浑身毛炸开,像个刺猬球,连滚带爬跳到两人身前,大声喵叫。
“哎哟,哪儿来的小猫?”
三花浑身颤抖:“喵喵!”
“小猫,你叫唤什么呢?饿了?我这只有馍吃。”
馍掰成小块,丢到地上。三花猫视若无物,昂起小脑袋,“喵呜”叫几声,见他表情茫然,跑来咬他的衣角。
虎班头岿然不动如山,挠了挠头,“你咬我衣服作甚?要是衣服破了,夫人又要揍我……咳咳,费心替我缝补了,快走开。”
蒲扇般的大手把小三花推走。
三花“喵呜”大叫,声音若泣,见他无动于衷,它扭头望向监牢,牢门漆黑,如同巨兽大张的口。
小猫的毛炸开,尾巴毛绒绒,像松鼠的尾巴。
这是猫害怕的模样。
它大叫几声后,回头跑向了牢门。
“怎么回事咧?”虎班头看看衣角没被抓破,才放下心来,“哪儿来的狸奴?差点把我衣衫挠破。”
老人抄着袖子,回道:“小三花说,你们牢里有妖怪,妖怪要害人咧。”
“怎么可能?我们云螭素来安定和……坏了!”
忽然想到惨死的同僚,发狂的狗妖。
又想到监牢里,还有一位年迈的囚徒,一位看守牢房的狱卒。
虎班头提起大刀,快步冲入牢狱。
牢狱昏暗,一盏油灯洒下昏黄的光。
油灯放在方木桌上,素日木桌总堆着如山的食物,酒肉丶饭菜丶面点……只因这位看守牢房的,是个贪嘴至极的狱卒。
狱卒每日便守在木桌前,大快朵颐,吃着桌上的酒食。
食物太多,偶尔被牢里的犯人偷走一二,他也丝毫不在意。只要填饱肚子,他便是天下第一和气大肚的人。
他的桌上总积满饭菜,若是木桌空了,他会如何……
和气的丶大肚的朱狱卒,该不会饿得吃人吧?
班头心中忽而闪过这念头,悚然大惊,后脊滚落冷汗。但他随即便放下心来,桌上依旧堆着小山般的一座食物。
舔得油腻腻的盘子到处都是,腐烂发霉的果子堆积成山,其中夹杂着梆硬泛青的面饼丶变味的酒水丶啃了大半的鸡腿……
一截腊火腿滚到班头脚边,腐烂的肉里可见几条白蛆扭动。
伴随极其刺激的臭味冲入鼻中,班头捂住鼻子,嘴里泛上酸水。
“我说老朱,你平日就吃这个?你真是啥都能吃,一点都不挑食啊。”
朱狱卒就在腐臭食山之后,低头吃着什么,咀嚼声响亮。
灯火昏暗,只能瞧见,食山后一顶刚硬稀疏针毛的脑袋耸动。
班头慢慢走近,“老朱,别吃这些了,吃坏肚子要闹腹泻的,等会咱带你下馆子去。瞧你吃的这些东西,要是被别人瞧见,还以为咱们衙门拖欠你薪水呢。”
那长满针毛的脑袋忽地不动了。
食山之后,掉出来一截腿。
班头楞住,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确实是一截人腿,穿着衙门当差的皂衣,裤腿肥大,靴子底很厚。
是衙役的腿。
他呆立原地,放轻呼吸。
食山之后猛地伸出一截蹄子,蹄子拖走了人腿,片刻,呼哧的咀嚼声又在死寂的监牢里响了起来。
班头握紧长刀刀柄,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往后退。
没走两步。
“呼哧”之声停下,一道人影从食山后立了起来。它极其高大,磨盘般的脑袋抵住了房顶,饶是虎班头从来自诩身高九尺,此刻也只能仰头望着它。
怪物长着硕大的猪头,如剑的獠牙挺立,寒芒闪烁,长舌从嘴里探出,把剩下的腿嘎吱咬入嘴中。
猪妖双目圆睁,闪烁凶狠光芒,“呼哧——你要带我吃什么?”
班头早已面如土色,正想要不要同这怪物殊死一搏,忽听细细小小的喵呜声。
猪妖喘了口气,眸中贪色更浓,“不如,你把自己送我吃吧。”
巨山般的身影猛地倾倒,粗壮的双臂朝他扑来。
班头在地上一滚,从它腋下滚出,冲到三花猫所在的牢房。牢门虚掩,他瞬间冲入门中,但来不及合上门,后背就飘来腥冷的风。
黏腻的水从上空掉在脖子里。
猪妖速度奇快,只瞬息间,就出现在他身后。尖锐的爪子刮破夫人给他缝的新衣,张大的嘴巴里流出一串晶莹的涎水。
涎水滴答滴答往下掉,仿佛他的催命符。
但猪妖竟慢慢收回了爪子,忍住吃人冲动,重新坐回到食山前,大口咀嚼腐肉烂果。
班头回过神,冷汗早已浸透衣襟,他转身打算把锁给合上,旁边冷不丁响起道声音:“不必锁。它暂时还忍得住,不会走进牢里。”
黑暗中钻出个邋遢的秃顶老人。老人身上黄袍油光发亮,摸着下颌稀疏的白胡,试图展现几分高人气质。
可惜胡子油成一绺一绺,形容有些猥琐。
班头精神紧绷,长刀一抖,老头马上举起手,“大人,你忘记我了?我是你亲手捉进来的。”
仔细打量老头模样,班头总算松口气,“我记得你,你是那个算命的老骗子,叫丶叫什么来着?”
“老朽姓孔,大人叫我孔一贯便好。一贯一贯,神机妙算。”
“呸,收起你那些骗子话术,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一贯脱下破洞的鞋,把油黑布鞋抖了抖,抖出枚铜板。他笑问:“大人可要算一卦?一贯一卦。”
“要钱没有,要刀有一把,你要来一刀吗?”
小三花跑到虎班头前,猫毛炸开,低声“呜呜”,妄图用小小的身体挡在孔一贯身前。
孔一贯缩了缩脖子,伸手把小猫抱到旁边,讪笑道:“大人莫怪莫怪,这是我们行当的规矩嘛……什么规矩不规矩,哪有大人高兴重要?您能把刀拿下来了吗?”
班头冷哼了声,“这猪妖是哪儿来的?它吃了朱狱卒?”
孔一贯摇头,“非也非也。猪妖便是朱狱卒,朱狱卒也是猪妖。”
“胡说八道——”
老滑头般的术士早跑到牢房另一边,身形极其灵活。
虎班头怒道:“休要妖言惑众,我分明瞧见,猪妖吃掉了朱狱卒!”
孔一贯继续摇头,“非也非也,大人,它吃掉的只是自己的一张人皮。朱狱卒就是猪妖,不然,他何以这样喜欢吃东西?成天到晚除了吃便是睡,什么东西也不挑,连烂果子都能入口,这不是一头蠢笨贪食的猪,又是什么?”
虎班头冷哼,“一派胡言。贪食的人那样多,依你所言,天底下所有肚子大的人,都是猪妖所化?我瞧更像是你施展妖法,把猪妖召来,害了朱狱卒。”
孔一贯大呼冤枉,“大人,我若有这样的能耐,哪用得着一直待在这儿?早就逃跑了。”
“这倒也不错。”虎班头把刀一插,恶狠狠瞧着猪妖的背影,“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一贯伸出手,枯瘦手指比出个一的手势。
班头被他气笑了——这财迷,生死关头,还记着他那一贯钱呢。
“你说,说得对,我给你钱。”
孔一贯盘坐在地,指甲闹着猫儿的下巴,道:“大人,我一生穷苦,唯有狸奴相伴,其他事情上不成功,唯有在术数之上,有些研究,可我算来算去,总有一事算不出来。”
“何事?”
“云螭将有血光之灾,我算了九卦,皆是十死无生的卦象,算到第十卦,终于算出一线生机,藏在县衙之中。于是那日,戏法班子的人尽数离开,我却独自留在了这儿。”
班头狐疑问道:“你留在牢房,是为了这个?”
瞧这老头为一贯钱卑躬屈膝的猥琐模样,实在很难想到,他留下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为云螭城找一线生机。
孔一贯点头,肃然:“正是如此!”
他翘起长指甲,从胡子里抓出一只虱子,放在嘴里嘎嘣吃了,讪笑:“左右我出去后找不到地方睡觉。还不如在牢里待着咧。”
“你个老骗子,就话说得唬人,云螭风调雨顺,和睦有序,就算有几只妖怪,也有剑仙坐镇呢,有什么好怕的?”
孔一贯嗤地笑了声。
猪妖囫囵吞下木桌上所有的食物,巨大的影子照在灰白墙壁,宛若条被子,遮住他们。
“好饿好饿好饿。”猪妖喃喃自语,涎水滴答溅在地上。
他直起身体,行走时,地面微颤。
猪妖无视他们,低下腰,匍匐通过门,念着“好饿”,走出了牢房。
“剑仙坐镇,剑仙又在何处?”
“坏了!”班头拔刀,急匆匆往外跑。
剑仙在何处他不知晓,可在这牢狱外,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和一城需要他保护的百姓呢。
————
逢雪依旧在长孙昭的梦中。
瞧见这一幕幕,她恍然——云螭城就在古碑村之下。
昔日古城被河水与淤泥淹没,唯有地势最高的龙神庙,被冲垮后又重建,存留下来。
千年以后,一个女孩以石头垒成神台,再次将大蛇姑娘送上供台。
又过百年,女孩的师侄来到废庙中,看见师叔孩童时留下的稚嫩字迹。
逢雪不知道长孙昭在想什么。
她背对着逢雪,又在石台插上三枝道香,灰白烟气笔直飘向破烂的屋顶,袅袅沈香在废旧神殿里漫开。
“龙神,”长孙昭席地而坐,“你救过我师叔,既然仍有护佑百姓之心,说明你还不是孽龙,仍旧是昔日那个被百姓供奉的龙神吧。”
她叹口气,“如今龙脉衰颓,龙气渐稀,也许快到王朝末年。可是每逢乱世,妖魔乱舞,百姓遭殃,你也见过战争,看过浮尸堵塞江水丶白骨露野丶千里无鸡鸣的惨状,也会不忍那样的事情再发生。”
“我和你做一场交易,如何?”
她拿出杯筊,“我让你回到昔日的古城,做一场不会醒来的美梦。至于我要的。”
顿了一顿。
长孙昭抛掷杯筊,“只是一口给王朝续命丶让天下太平的龙气。”
筊杯落地。
长孙昭深吸口气,才低头往下看,看见筊杯一正一反,便长舒口气,声音欢喜:“我就当你答应了!”
逢雪沈默地望着师姐的背影,在她抛掷筊杯时,壁画上的孽龙,眼珠子转了一转。
师姐……成功了吗?
逢雪想到河底满江水鬼,暗暗摇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想要用这种办法,强行延龙脉丶续国祚,显然是逆天而行。
长孙昭背对她,驱动匣中蜃珠,彩色霞雾在破旧神庙里漫开。
如水一般,被雾淹没之地,青苔褪去,化作雕栏画栋。
“龙神庙是什么模样呢?”
长孙昭笑了笑,“给你盖个气派点的房子吧。”
于是三层朱楼拔地而起,腐朽的木柱变成雕花绘彩的梁柱,破旧屋顶变成闪闪发光的琉璃瓦。
雾气涌至庙外空地。
“是不是要有个上香的地方?香炉?我们山上以前就有一个香炉。”
等人高的古老石雕立在庭院,炉上石雕模糊,千年岁月留下斑驳痕迹,其中几束点燃的道香,香气幽远。
逢雪闻着道香,仿佛清凉山风拂面,身在古老的道宫。
她心想,难怪第一次去龙神庙时,她就觉得这香炉眼熟至极了。
不过——
二师姐啊二师姐,这座废庙分明不过一楼,只是座普通的小庙,你怎么给龙神的房子多盖两层楼,给它装了个富丽堂皇的新家?
“云螭又是什么样的呢?”长孙昭忽然犯了难,随手唤来侍从,“先把附近的村庄迁走,好好安置。”
接下的时日,她一直待在新建神庙里,为龙神建一场长睡不醒的美梦。
“云螭繁盛,既是靠河而生的城池,主要干道应在河边吧。”
她洒下一碗清水面,拨动柔软的面条。
于是便有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街道,靠近河边方向,面条黏糊成团,街道便密集拥挤。
“听说古城热闹非凡,应该也有很多房子,给每户人家都盖一座房吧,不过拥挤了一点。”
随手洒落一把米粒。
米粒落地,变成排排挤在一起的木屋。
用完一碗米粒,尤嫌屋子太少,怕不够人住,她又洒下一把黄豆。
黄豆滚落,化作更大些的宅院。
长孙昭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把石子。
“酒楼应是什么模样呢?井泉的酒楼我去过,京城的酒我也尝过,不过若放井泉的酒馆丶凤阙的琼楼,那就不是龙神的梦,是我长孙昭的梦了。”她抛掷石头,选了块三角石,“听师叔念叨过,她住的地方,有家小白豆腐脑很好吃,滑嫩香甜,味道醇厚,我一直想去尝尝。”
然而古碑村的小白豆浆铺早就成了废墟,昔日光·屁·股到处跑的顽童,只馀一方长满荒草的坟茔。
“就当你后人仍在,豆浆铺越开越大,兴建起一座繁华酒楼吧。”
蜃雾随她心意而动,石头变成精致的酒楼,上面飘的揽客招牌,却是“小白豆腐脑。”
等到房屋建好,道路铺成,她望着空荡的城池,又陷入了为难之处。
城池已经建好,却空空荡荡,宛若鬼城,毫无人气。
若无人,哪里来的龙神,又怎么会是云螭城?
长孙昭烦恼之际,走到了河边。
见河水滔滔,河中白条成群结队,从水中一跃而起,银鳞闪烁光芒。
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群群白条蜂拥,时而聚起,时而散开,雾气滚动,江中白条变成一道道人影,在米屋面路间游动。
“龙王,你的云螭是这般模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