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第 160 章
“砰砰——”
棺中猛地传来重重拍击声, 竖棺剧烈摇晃,连钉在棺上的金龙钉也松动几分,隐约有脱落迹象。
管不得漫上的水液, 疯狂的江伥。
剑尖如电,迅速自棺盖点过, 几枚本就松动的钉子飞出棺盖。
一抹虹光自棺盖罅隙中钻出。
是支羽箭, 箭头黄金铸成, 尾羽雪白晶莹。
倏地一声,羽箭刺破长空, 笔直贯穿逢雪胸口。
她张大眼睛,意识恍惚, 四周云雾翻涌, 似变了一番模样。
高山耸立, 云遮雾绕,仙鹤舒展翎羽,向天飞去。
“长孙昭!你要把整座山上的仙鹤都拔秃才肯罢休吗!”
一声暴喝惊得群鸟飞起。
逢雪回头望去,一个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手提竹竿, 从山阶上急急跑来。
她恍然:这应是师姐的回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全天下都是我家的, 我拔几只仙鹤的毛怎么了?我宰了它们吃肉都成。”
少女声音清脆, 狂妄道:“你这个老东西, 别以为自己修行就多了不起,啊啊啊,不许揪我的头发!”
逢雪心中好笑:
师伯在她心中, 一直是不苟言笑丶天塌不惊的掌教,没想到还能被气成这样。
云雾翻滚。
一时是小女孩牵着她的衣袖, 温温柔柔地喊:“师姐,这是我新炼的丹药,还未知疗效,你能帮我先试试吗?”
又或者是少年飞扬跳脱,枪尖挑着一个酒葫芦,摇摇晃晃走在万丈峭壁上,“昭儿,我去井泉新打一葫芦酒,你要来口嘛,可千万别跟师叔告状,嗝——我真没醉!”
忽地白昼转成黑夜。
雷蛇游走,满山风雨。
前面的人在奔逃,后面的人在追赶。
簇地一声。
羽箭撕破夜空,射在奔逃者的肩头,鲜血洇湿布袍。
他的脚步只是顿了一顿。
少女手中长弓弯成满月,厉声喝道:“季峋,你停下来。你怎能刺伤师父?”
大师兄停在悬崖栈道,疾风卷起灰袍,他手提着一杆长枪,枪尖红缨摆动,暗红血珠从雪亮枪尖滚落,让红缨更添一分暗沈。
曾经山上不知愁,云中与鹤共逍遥的少年立在如刃悬崖,背影孤绝,嗓音嘶哑,“昭儿,我要下山,你别拦我。”
“不然呢,你也要刺死我吗?季峋,你好大的狗胆子,这么多年的道书白念了,还不快随我回去,在师父门外跪一个月。”
见那人依旧不为所动。
她声音低了低,“师父说了能消去紫翘身上的疫气,让她重入轮回,你是想让紫翘永世不得解脱吗?”
“……就算是疫气引渡到师父身上,师父修为深厚,不会有事的。你在担心师父吗?师父说他不会有事的。”
“我可不担心师凌云,”季峋回头看她一眼,眼神寂寥,“他是山上真人,人间金仙,指不定哪一日就得道飞升,云游方外,担心他做什么?”
“季峋!”
“昭儿,世上有几个师凌云?”
“师父如日之升,如月之恒,世上自然只有一位师父。”
季峋嘴角扯起抹笑,“凌云真人的徒弟为歹人所害,能有人为她报仇,疫气缠身,便能为她引渡疫气。可世上不止一个陆紫翘。”
他难掩眸中痛苦,声声啼血,“昭儿,枌城那一个个为疫鬼所害的人,沧州千千万万死在疫病里的人……他们该怎么办呢?”
“师父丶师父总有办法!”丶
风雨满袖,山风鼓起季峋的袖袍,他看着长孙昭,眼神软了软,“昭儿,苍生倒悬,人世火宅,我下山找自己的办法,你莫拦我了。”
“昭儿,你待在山上,若……我再回来,有句话,其实我一直想同你说。”
……
青溟山的仙鹤云中飞走,昔人已乘鹤而去。
海石耸立,惊涛拍案,浪花化作雪沫四下飞散。
一艘百丈宝船如巨鲸匍匐岸边。
船上千人小如蚁,忙碌不休。
逢雪看见了一个背影慢慢走上船头。
这也是二师姐,不过是离开了青溟山的长孙昭,是戴上华服金冠长公主。
她穿上华贵紫袍,衣袍被海风鼓起,霞帔披帛飞扬,织金绣凤,流光溢彩。
紫云师叔说过,那夜疾风骤雨,大师兄下山后,二师姐也并未再回去。
难道季峋的话给了她触动?
逢雪瞧巨浪连天的模样,心知这大抵是二师姐出海猎蜃前。
许多小渔船簇拥在宝舟附近,如众星拱月,为宝船护航引路。
船上之人衣不蔽体,衣衫褴褛,脸色晒得黝黑。
瞧船的模样,舟头宽圆,应是专用来采珠的船只。
船头的人,被海上烈阳灼得黝黑丶被风霜巨浪拍打得佝偻。
但他们嘴角上扬,喜气洋洋。
那年二师姐为了猎蜃来到海边,看见珠农惨状,怒从心起,砍掉几个狗官脑袋,废除魅川都,放无数珠农自由。
珠农为报答,自愿簇拥宝船前,为公主引航。
海面被通天宝光照彻,灼目的光彩,几乎将整片大海照亮。海面晕出柔和的光,透过宝石般剔透的海水,依稀能望见里面闪出五光十色,目眩神迷的光彩。
难怪那么多人疯了似的去追寻“千年珍珠”,瞧大海的模样,谁会不信,传说中白玉为船金作马的龙宫,就藏在这片海域之下呢。
海面雾气逐渐浓了起来。
前方浓雾里宝气冲天,依稀有轻歌软语,动人丝弦飘来。
只听那些柔软歌声,便教人魂不守舍,能想到唱歌的美人如何身姿曼妙,倾国倾城。
只看那闪烁的宝光,就能叫人目不暇接,想到雾气中遍地金银珍珠翻滚。
龙宫玉阙,不过如是。
船头公主一挥手,护航的珠船纷纷散开。
宝船十二帆拉满,乘长风破巨浪,驶入翻滚的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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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雾气翻涌。
不过这次不是在海上,而是来到了江边。
玉带河水缓缓流淌,碧波荡漾,河畔茅草屋升起袅袅炊烟。
村口几个老人闲坐,手拿蒲扇,纳凉吹风,驱赶成团的飞蚊。
一座界碑立在旁边,上面刻着“古碑村。”
逢雪跟随长孙昭的视线,一路往前行,穿过淳朴村庄,来到河畔石头垒成的庙里。
既是古碑村,自然有一座古碑。真正的降魔碑与石龟一起沈入河中,镇压河妖,留在庙里的,只有片片石板壁画。
第一幅画,城门沦陷,官兵屠城,浮尸堵塞江河。
第二幅画,孽龙出世,水漫大地,附近百里洪水肆虐,百姓流离失所,争相逃离这片死地。
第三幅画,女子手捏法诀,呼风引雷,与巨龙在云间缠斗。
第四幅画,巨龙沈入水中。
洪水褪去,昔日繁华城池被淤泥淹没,只馀一片荒地。十几年过去后,昔日被杀得几乎绝迹的土地,又迎来一夥牵家带口的流民。
流民们发现,此处土地肥沃,依山傍水,河中鱼肥虾多,便停了下来,在此休养生息。
岁月变迁,沧海桑田。河道几度变迁,人们走了又聚,云螭的往事鲜有人记得,古城随他们的龙王沈入江底,埋入厚厚河泥中。
后来这儿因真人降龙的故事,变成降龙村,又过百年,无人记得真人降龙丶降魔碑为何出现,记载往事的古碑上覆满青苔,偶尔有孩童调皮地在拿着小石,在古碑上画画写写。
降龙村变成了古碑村。
又过多年,河水肆虐,附近官吏听说有座石碑可降魔,命人将石碑铸在石龟背上,一同沈入江中。
江水果然平静不少。
这座专为古碑而建的小小庙宇也就此空荡。或许再过许多年,古碑村又会变成大河村丶小河村。
岁月变迁,人事轮换,唯有日月长在,江河永恒。
这些年世道渐乱,民生雕敝,村庄的青壮年或被拉壮丁拉走,或为了躲避兵役,逃往他乡,逐渐,村庄越发荒废,剩下的,大多是一些黄发老人。
直到女人来到古碑庙里。
长孙昭拿着一方玉匣进入其中。随从清理走庙中淤泥,石上青苔,记载往昔的壁画从岁月的罅隙里漏了出来。
她专注望过片片壁画,唏嘘叹气,打开了玉匣。
匣中有颗宝珠,珠光闪烁,打开的瞬间,千万种绮丽的雾气便在匣中翻滚。
逢雪心想,这应是师姐猎来的蜃妖内丹。
长孙昭怀抱玉匣,迟迟未动,目光依旧在壁画上扫来扫去,踌躇未定,难以下定某种决心。
角落摆有几块石头,垒成神台模样。
她取出三枝沈香,插在神台上,袅袅的幽香自废庙升起。
“蜃珠已猎到,若能借此降服龙神,消它身上戾气,也算一件好事。但是……”
忽然,她的眸光闪烁,停下动作。
石台之后,被人用粗劣的笔画又添几笔。
笔画稚嫩粗糙,画的似乎是一条大蛇,蛇头上顶着一朵鲜花。
“有人偷偷在祭拜龙王?”
于是她便回到村口,向村中老人询问缘由。
老人一个个年纪都大了,问起此事纷纷摇头,说古碑庙荒废百年,被水漫过几次,淤泥及膝,长满荒草,里面藏着许多毒蛇虫子,应是不会有人过去了。
或许曾有顽童喜欢去庙里玩耍,刻刻画画,用石头游戏,躲在碑后玩捉迷藏,但这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
唯有一位牙都落光的老人,咂着嘴巴,含糊念起一件旧事。
“我姥姥以前给我讲过很多水鬼害人的故事。其中有个故事,就发生在她身边。”
“她有一个孩童好友,父亲捕鱼时,不慎跌落江中,被鱼妖一口吞下。当天晚上,她娘便梦见父亲归来,要带他们一起离开。等到头七那日,除了她,他们一家都飘在了水里。”
“她被吓成疯子,逢人便说,有条戴花的大蛇救了她的性命。她没事就往庙里跑,那个小石台子,说不定就是她搭的。”
“再后来,一个道人来到这里,说疯丫头是被吓得丢了一魄,把她带走治病去了。我姥姥死去快六十年了,她儿时的夥伴,应也早就入土了吧。至于她说的大蛇,”老人摇了摇头,蒲扇拍走聚集蚊虫,嘟囔道:“我可从没见过,但是,自那件事后,就没什么水鬼害人的事了,也许真的有戴花大蛇在庇护我们?”
“谁知道呢,”她喃喃:“别说水鬼,连人都不剩几个了。啊……”
老人浑浊的目光闪动,“大人,我和我姥姥说的道人,穿的是一样的鞋呢,上面这么多个洞洞。”
“老人家,”长孙昭低声问:“敢问你姥姥的好友,叫什么名字?”
“这我哪记得?”老人笑了起来,“但石板上也许留着她的名字呢。听姥姥说,以前他们喜欢在那儿玩耍,刻字画画,老被大人训斥。”
……
拂去石板上的青苔绿藓。
歪歪扭扭刻着三个字——张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