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第 162 章
这座“云螭城”只维持了半个时辰。
幻境轰然溃散, 鱼儿一拥而上,把屋舍道路啄了个干净。
第一座云螭城只是浅尝辄止的实验,长孙昭挫败片刻, 又振起精神,着手建立第二座云螭城。
拿米屋面点建城实在太过敷衍, 也难怪龙神不肯收。
于是第二座云螭城比之前规模更大, 更为繁荣富庶, 通城匠人用木雕雕成,一砖一瓦无不精致, 连门楼上米粒大小的云螭二字,也给刻了出来。
精致辉煌, 栩栩如生。
里头走动的人影, 也换成扎纸匠裁好的纸人——
给纸人双目点睛, 它们便如生人般,有了些灵智。虽说不是真人,但扮演起云螭故人,还是游刃有馀。
蜃气铺开, 云螭城的幻影从雾气中钻出, 人影幢幢,车水马龙, 车流声丶叫卖声丶孩童嬉戏声……声音汇聚成川流, 从雾里飘来。
若非早知这是梦, 逢雪也会以为,云雾之中当真藏了座热闹城池。
她暗暗摇头,心想, 这城池足够精致逼真,但……终究不是云螭。
不出所料。
精心布置也只堪堪多坚持一盏茶的功夫。
纸人被骤然升起的水汽泡发, 面上水墨糊成团,软趴趴趴在木雕间。至于精致绝伦的木雕城池,只在转瞬间,就长满点点霉斑。
长孙昭多少还是有公主的骄纵,见自己精心准备的大礼被毁,不由恼羞成怒,骂道:“别给脸不要脸!若不答应,早说就好,这般让我白费心思,哼,等明儿直接把你从河底抓上来,再镇你一次!”
河水掀起浪涛,波光潋滟。
长孙昭蹲在河边,气馁半天,又站起来。
她命人迁移走附近百姓,清理淤泥,一点点将掩埋千年的古城挖掘。
城池被泡在河泥中千年,梁木腐烂,石砖倾颓,只剩片废墟。
挖着挖着,从淤泥中挖出连片的枯骨。
枯骨有老有少,肢体不全,横放在河畔。
然而,露出水面的城池不过是云螭的一小角,更大片的古城,早被江河淹没。总不能为了覆原古城,将江水抽空。
逢雪思索着一剑截断江河之际,便见长孙昭身影在河边徘徊。
她望着连绵的枯骨,又望向潋滟江河,忽然往前走向大江,双臂伸展,飞鸟般投入水中。
河水淹没女人的双足丶脚踝丶胸口,只眨眼间,女人便消失不见。
逢雪愕然片刻,见河底流出的宝光,便明白过来——
二师姐想潜入河底,入龙神的梦中,窥见真正的云螭一角。
此举极其危险,稍有不慎,便会溺死河中,或者被杀性未消的孽龙一口吞下。
雾气在河面漫开,隔着朦胧水幕,水下那座古城如鬼影从河底浮了上来。
……
水中倒映出一张脸。
白皙消瘦,五官温柔婉转。
逢雪一怔,这是三师姐的脸……不对,是孙萤的脸。
但孙萤的眼睛是凤目,飞扬上挑,顾盼生辉,与陆紫翘截然不同。
逢雪盯着熟悉眉目,心中几分酸涩——也许曾经真有一个为救珠农入海的青溟山弟子孙萤,但眼前这个“孙萤”,显然是二师姐进入蜃梦后,为自己捏出的化身。
为何用这张酷似陆紫翘的脸……
是想在蜃梦中,再见一眼故人的容颜吗?又或者是她的梦里,师妹也能与云螭一般长存呢?
长孙昭凝视水中容颜,许久,慢慢走出龙神庙,步过漫长山阶丶萧萧竹林,走入真正的云螭城。
迎面几个汉子挑着条大鱼,一颠一荡踏上山阶,笑说庙会马上开始,这是东边周老爷送给龙神的贺礼,盼望龙神吃完大鱼,保佑他家年年有馀。
“指点迷津,一卦千金。”
算命的旗子飘扬。
“上回书说到……”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
“岁值甲子,天下大吉,诸君好呀,我们是新来的万戏班,新来云螭,愿大家多来捧场!有钱的爷捧个钱场,没钱的爷捧个钱场!”
少年抛掷圆环,灵巧攀上三丈长杆。
……
时隔千年。
长孙昭走入云螭,触及到古城的真实一角。
走过衙门,看见两个差役懒懒靠在石狮子上,一个嗑瓜子,一个啃鸡腿,闲话家常。
走过长街,听戏法班子高声揽客,欲在庙会大展身手。
走过胡同,听两妇人叉腰对骂,你来我往,骂仗精彩。
……
直到走到河边。
河水宛若玉带,环绕青山与城池,水面江风送爽,几只渔舟蜻蜓点水般飞过。
“谑,好大一条鱼啊!”
港口围着密密麻麻一圈人。
一条大鱼摔在地上,鱼尾哗哗拍打地面,被几个人按住鱼身,半晌才消停。
许多人围过来看热闹,纷纷感慨,真是好大条鱼,趁着庙会,可以卖个好价钱了。
渔民拿出渔刀,刀破开翻白的肚子,把手伸进肚腹中,熟练处理内脏,拳头大的鱼鳔被徒手拖出,指头粗的鱼肠重重叠叠,拽着一堆脏器哗地流出。
人群中忽地响起一声惊呼,“有人在鱼肚子里!”
鱼肠盘着一只青黑的小手。
是个浑身青紫丶瘦得像狸奴的小孩,被大鱼一口吞入腹中。她的小手紧握鱼肠,仿佛握住母亲的脐带。
“造孽啊!”
“哪里又闹灾,这么小个娃娃,怎么被大鱼吃进肚子里去了?”
“老天不长眼。”
不知谁长叹一声,不忍心观望者摇头走开。
“这鱼吃了人肉,难怪能长这样大了,老赵,你的鱼卖不出去喽。”
老赵丢下大鱼,去洗自己的渔刀,“马上就要庙会,真是晦气!也幸好这鱼没有被大户买去,不然龙王吃裹着人肉的大鱼,可要生气了。”
旁边人摇头叹道:“我有亲戚从别处投奔来,说这一路上,到处可见白骨,山岭里妖怪乱窜,河里面成片的水鬼招手。也就我们云螭好些,河里没什么死人,不过鱼肥点。”
“幸有龙神庇佑。”
“只盼龙神能保护我们过这乱世。”
……
大鱼肚腹被剖开,水液四下漫流,洇出一片冰凉湿痕。
长孙昭停在人群里,人们自顾自聊天,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她垂眸看着趴在地上溺婴,停驻半晌,俯身抱起死婴。
婴孩露出青黑小脸。
她挖个坑,把死婴葬在河边,坐在山坡放眼望去,长河落日,渔舟唱晚。
渔人背着鱼篓,跳到岸上,河边嬉戏的小童听见母亲呼唤,蜂拥跑入如网密集的胡同里,河畔湿泥留下杂乱的小脚印。
一面是夕阳染红大江。
一面是炊烟袅袅的城池。
乱世人如虱在裈,炎炎火宅避无门。
桃花源转瞬变成人间炼狱。
浮尸从河面飘来。一具又一具浮尸,尸体相枕,堵塞大江,江河停滞,染红的水面上,一盏又一盏残破的花灯漂浮,火光明了又灭。
一个妇人抱着小童残缺的身子,半身浸透在水里,喃喃唱道:“囡囡快回家,日暮映晚霞,村头老槐下,娘亲唤声加……”
大刀从后劈来,她悄无声息地倒在河里。
城破人亡,只在旦夕间。
……
第三次建“云螭城”,长孙昭沈下性子,慢慢雕琢一砖一瓦。
每有阻塞之处,便沈入江水中,与龙神同入梦。
一片片瓦丶一条条道……古云螭城一点点在她手中重现世间。蜃气铺展开,空荡的古碑村被云螭取代,古老的城池沿着江河,像张陈旧画卷,逐渐铺展。
没有人烟,没有信徒,饶是再像,这也是座死城。
幸好虽无人烟,古城遗迹里却有许多活的生灵。
长孙昭从杂草里捡到一对叫声响亮的蛐蛐。
蛐蛐你一句我一句,变成街头两个吵嘴的妇人。
又翻到一只响亮鸣蝉。
蝉哇哇大叫,叫声响彻,可不与天桥下说书半个时辰不用喝水的先生一模一样。
别说河中还有成群白条,来去如烟,变成一个个赤足江边玩耍的孩童。
至此,云螭终于落成。
逢雪跟随长孙昭,静观云螭变化,按她心中所想,此时云螭蜃气变幻而成,但构建云螭的基础是一些石头木枝水草,扮演古城居民的,是一些虫子小鱼。
就算失败,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何况,大抵是诚心被龙神所窥见,这次幻境长久持续未散。
长孙昭以孙萤的身份入梦,操纵幻境,主持庙会,一朵朵花灯从水面飘过,往昔随水流去。
她要做的事情也很多——
包括让蛐蛐吵着吵着别打起来。
让白条别被水鸟叼走。
喂饱喵喵叫的狸奴,别叫这些祖宗一个不开心,今日把说书的蝉大爷吃了去,明日私闯民宅,制造一场“灭门惨案。”
……
忽有一日,空空如也的神庙里,多了一尊龙神的塑像。
龙神游来了蜃梦中,答应与她的交易。
至此皆大欢喜,龙王沈入千年旧梦,长孙昭将龙气引渡至衰颓龙脉,为摇摇欲坠的王朝再续最后一口气。
直到她被急召入京。
……
河上雾气更浓,细细雨丝洒在面上,打湿来人鬓发。
古碑村的雾里隐约露出几道人影。
老人坐在村口,轻摇蒲扇,闲话家常。
分明叫人把村民牵走,为何又出现了村人?
白雾如纱,时聚时散,雾里老者动作僵硬,大半蒲扇后,露出张腐烂的面孔。
他们僵硬地看过来,随着动作,脖子上被一丝皮勾着的脑袋猛地垂落,歪在胸口,浑浊的眼珠子被膨胀的尸气挤出眼眶,像极死鱼翻起的眼。
河水中一具又一具浮尸相撞,与梦中云螭无异。
浮尸底下探出一条粉红的丶长满吸盘的触手。触手一卷,尸体便被它裹住,拉入漆黑深水。
蜃妖死而覆生,蜃气铺展,十里长河化作无边深海,挤满无数海妖。
留在此间守云螭的三千守兵,全作海妖口中食。
至于蜃妖为何会覆生,逢雪瞧村头老人的模样,心头有了计较。
催动蜃气时,恐牵涉到无辜百姓,长孙昭命人将村民带至其他地方。
奈何这些人已是耄耋老者,留在此地,信奉落叶归根,自然不肯轻易离开。
素来高高在上的禁军,懒得和一帮白头的平头百姓多牵扯,见他们顽固不化,不肯变通,便一刀送他们上黄泉。
他们将尸体随意丢在河边,用草抹了抹刀上的血,高高兴兴回去覆命领赏。
谁也不会在乎几个白头发的老人。
这些老人无亲无故,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来寻麻烦,更不会到长公主殿下面前告状。
“他们早活够年头,老而不死是为妖,再活下去,就浪费我大殷粮食了。啐!”
禁军将领一脚把软趴趴的尸体踢入河中。
尸体无声地沈入水里,一线殷红在河面漫开。
十几个老人的血,对于杀人如麻的禁军们,自是无足轻重。这些百姓本就是地上的草芥,田里的麦子,仍由他们踩踏收割。
然而,蜃妖本就在人临死前的妄念中生出。
这些微不足道的草芥,却让海上妖魔死而覆生。
蜃妖悄悄潜伏在云螭,等长孙昭因令离开,它才冒出头来,悄无声息地铺开雾气,把三千禁军吞入腹中。
等长孙昭回到云螭,一切已经失控,云螭藏在浓雾里,一只只体型庞硕的海妖在其中若隐若现。
……
蜃妖身形飘渺,腹中却有乾坤大,能藏得下数以万计的海妖。
海上妖怪若离开蜃气,顺水而流,转瞬能吃光千里之地。纵使它们在陆地活不了多久,对于全州百姓,也将是场灭顶之灾。
长孙昭拉满长弓,一箭追着一箭,如电疾出。
每有一箭破开云雾,浓雾里便传来声妖怪的惨叫。
蜃妖狡猾,化作飘渺无形的雾气,真身可能藏于任何地方。它并不直接出现,只放出腹中藏的妖怪。
弓箭有尽时,蜃雾中又钻出许多海妖。
妖怪无穷无尽,穷凶极恶。
蜃气排山倒海扑来,逢雪与长孙昭并肩而立,妖怪随潮水奔来,将两人身影淹没。
一道金光贯穿天地。
背负镇魔碑的石龟从河底升起。
为了镇住失控的云螭,长孙昭召来昔日祖师爷留下的镇魔碑。
见镇魔碑浮出水面,逢雪心中松了口气,不知不觉,掌心已经黏腻。
镇魔碑应是师姐留下的后手。谁也不知道蜃妖的肚子里到底藏着多少妖魔,干脆将它与整座云螭,一同用降魔碑镇压。
风云变色,蜃气滚动。
雾气中流淌出千万张面孔。
整座云螭城被镇魔碑的金光笼罩,长孙昭盘坐古碑之上,手捏法诀。
金光似碗,倒扣住云螭,碗里蜃气滚动,宝光闪烁。
是蜃妖不甘地做最后一搏。
它先是本能变幻出如玉美人,朱楼凤阙,金银珠宝。
古碑上的人头也未擡。
逢雪心中好笑,忽然明白,为何二师姐能抓住蜃妖了——
蜃妖无外乎变幻幻象,迷惑人心,可偏偏她这位师姐,生来尊贵,应有尽有。
连天的珊瑚树不能让她驻足,宝气冲天的东珠也无法使她多看一眼。
听说长公主生来天降祥瑞,先帝大为欢喜,将她视若珍宝。
天底下什么样的珍宝她没见过,什么样的幻象能迷惑得了她?
风云变幻,蜃气剧烈滚动,云雾之中,忽然响起个模糊的声音。
那人身影藏在白茫茫雾里,只露出双十方鞋,软布鞋被血浸透。
她用迷茫的声音说:“在山上时,师长们教我降妖除魔之道,我以为学好术法,就救得了山下的百姓,可百姓当真是被妖魔所害吗?”
雾气翻涌,化作片茫茫大海,海上一片采珠船上,官兵拿着鞭子,逼瘦小孩子跳入海中。水面浮现一线殷红,再拉起麻绳时,绳端空空荡荡,只剩大鱼的牙印。
一艘艘采珠船从海底浮上,无数人赤条条投入海中。
低低啜泣声从雾里另一个方向飘来。
“呜呜,阿爹出海被鱼吞了,阿爷阿奶病死了,大人说再交不上珍珠,就要把我和妹妹带走,娘只能乘船出海去捞珠。可是娘怎么还没回来?娘亲,我好饿……娘,妹妹不动了,她变成白色了,像珍珠一样……我带妹妹来找你了……”
那双被血染红的十方鞋往前踏了一步,露出湿漉的布袍。
她声音迷惘,再次说:“为何我所见到,和师长们的教导截然不同?把人们逼入海里的,害人家破人亡丶怪病缠身丶生不如死的,怎地不是妖魔?”
“妖魔在何方?我辛苦修炼的术法能救谁的性命?”
白雾再翻滚,变成个肥头大耳的大官,大官旁边围了圈手执大刀鞭子的差役。
大官道:“这颗千年珍珠若能献入宫中,博得贵妃一笑,我必能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差役摇头摆尾,如犬彘围在大官左右,齐声道:“大人说得对!大人说得对!”
大官又道:“可听说那海上风急浪高,出海九死一生……”
一个狗头人身的差役道:“能讨大人的欢喜,是贱民几世修来的福分!”
“能让京城贵人戴上珍珠,他们也不算白活!”
蜃气中宝光摄人,飘来丝竹歌声,美人点着珍珠妆,香腮若雪,长眉如月,载歌载舞。
而另一边,一艘艘采珠船来往如梭,无声被浪涛吞噬,生灵十万化作鱼鳖,喂饱鲸鲵。
白雾中说话的道人又往前一步,露出大半身体,说:“海上的宝光并非珍珠出世,是蜃妖在作祟,采珠船入海,不过徒劳给蜃妖送上口粮,根本不能捞得珍珠。若我说明真相,他们应不会再逼人入海了吧?”
雾气聚拢,化作个脚踩十方鞋的年轻道人。她刚踏入衙门口,就被那些手执大刀的狗头差役给赶了出来,辗转几个衙门,好不容易踏入官衙,说上几句话,就被戴上镣铐,锒铛入狱。
十方鞋再踏一步,道人的身影从烟雾里露出。
是“孙萤”的脸,有时又扭曲变形,化作另一张年轻的容颜。
她望着镇魔碑上的人影,嘴角咧开,似笑非笑,一行血泪从眼角滑落,“师父啊,原来你骗了我,妖魔分明是穿金戴珠,披着人形,师父,你害苦了我!害人的妖魔根本不在海上!”
“妖魔在何方?”
无数张浮肿的面孔从海里雾里浮了出来。
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长孙昭,你一句我一句,嘁嘁喳喳道:“公主头戴着金冠咧,冠上刮下来一点金粉,就够我全家吃上一年了。”
“公主身上镶嵌满珍珠,都是因为这颗珍珠,才害我家破人亡,害我葬身鱼腹!”
“公主的衣服是金丝织成,真好看啊,抽出一根金丝,就能给阿娘治病了。”
“孙萤”声音猛地拔高,凄厉笑道:“原来公主才是妖魔!”
“原来公主才是妖魔!”
“原来公主才是妖魔!”
千万张面孔齐齐开口,声音震透云霄。
古碑之上,长孙昭身影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