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章 第 42 章
太守睁开双目, 视线模糊,晕晕沈沈,隐隐见两位貌美的少年人立在身侧, 以为自己来到仙境,得见仙人。
视野逐渐清晰, 他晃了晃脑袋, 艰难翻身而起, 想起昏迷前的经历,问:“你们可是吴班头所说的高人?”
两位少年人都身着朴素布衣, 眉眼如画,好似美玉雕成。
佩剑的少女面上如覆寒霜, 看起来气质更为冰冷。
另一位俊美少年倒像是脾气好的, 温和笑道:“高人不敢当, 太守感觉如何?”
太守沈默片刻,面露喜色,“不疼了。”他按在肚子上,“只是腹中有些火热。倒让人觉得暖洋洋的, 挺舒服。”
暖意从腹中漫向四肢, 驱散近日的疲惫。太守神清气爽,不由心情舒畅, 信了两位高人的本领, 起身拱手朝两位少年人拜了拜, “两位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高超的医术,今治我顽疾, 不知该如何感谢?”
少年嘴角弯起,“太守可别掉以轻心, 你的病还未治好。”
太守一惊。
那少年不知从拿变出一个折扇,转动扇子,笑道:“哎呀,你的病可非同小可啊……”
他几句话便把太守唬得一楞一楞,心惊胆战。
太守听他说什么痼疾难医,又说什么病入骨髓,不出一月,怕是骨烂肠断,一命呜呼。
“到那时,”少年叹气,“只怕传说中医仙在世,也救不了太守您啊。”
太守吓得魂飞魄散,放下自己架子,再次深深拜倒,“求神医救我性命。”
少年扶起他,说道:“确有一个良方,只是……”他俯到太守的耳畔,低语几句。
太守瞪大了眼睛,面如土色。
少年拍拍他的肩膀,送他离开。
等太守一走,叶蓬舟便松了口气,斜斜靠窗,摇动折扇,“总端着怪难受的,小仙姑,你方才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逢雪看他一眼,“你装起神棍来还挺能唬人。”
叶蓬舟噗嗤笑出声,“谬赞谬赞,你说他会回来吗?”
“我想……”逢雪蹙了下眉,低声道:“会回来的吧。”
……
太守神情恍惚离开了闹市,班头和侍卫们殷勤的问候他都置若罔闻,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石板路上,脚上软绵绵,如同踩在棉花絮上。
“班头,那高人怎么回事?怎么给老爷治个病,把人魂都治丢了呢?”孙麻子小声问道。
吴班头只好讪讪笑,用袖子擦擦脸上滚落的汗珠,心里想,莫不是两个小高人把太守的魂给换掉了?换成了一头羊的魂?
哎呀,那可了不得,以后他们的大人不就变成大羊了嘛。
换脏器之术他是断不敢说的,只好打马虎眼,笑道:“高人的本事嘛,我岂会知道呢?反正他们治好我衙门中那么多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自己还求着我让我带高人给你看呢。”
孙麻子摸摸肚子,“也是哦,最近总觉肠子绞痛,嘿嘿,”他脸上挂起谄媚笑容,“劳烦班头替我向高人美言几句。”
青阳坊的鲜嫩羊肉味喷香扑鼻,风中飘了过来。
孙麻子:“班头等会可想吃羊肉?我请你去青阳坊吃一顿!”
吴班头原来最好这一口羊肉,然而此刻,他捂着鼻子,胃里翻腾,总有几分羊死人悲之感,“不去!班头以后改吃草,不吃羊肉了!”
两个人嬉笑打趣之际,太守如梦初醒,转身看向班头,犹豫问道:“那高人……给你们治病时,是如何治的?”
班头眼珠子转了转,说:“哎呀,我也不知,只是睡一觉醒来,便疼痛尽消,活蹦乱跳了,可见高人是有真本事的。太守,您感觉如何?”
太守点头,“本官也感觉好了不少。”
班头便松了口气,太守病若好了,算是欠他个人情,年底说不定能多领点赏钱咧。
太守狐疑不定看了他半晌,慢慢转过身,问向身边人,“几位公子现在在何方?”
孙麻子笑道:“大人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大公子二公子早早出去游历了,年纪尚小的几位公子姨娘夫人照拂着,还有七公子,如今正在学堂读书呢。”
太守“奥”了声,“把七公子接过来,说今日我带他来青阳坊吃羊肉。”
“哎,好,小人去去就回。”
太守坐在青阳坊包厢中,吴班头守在门外,忍不住侧头张望,隔着垂下的竹帘,里面的那张面孔模糊不清。
大人要唤来七公子做什么?
吴班头心思转了又转,忽而想到,他们肚子里的脏器是用羊脏器换的,可大人毕竟同他们不同,若用羊脏器,吃坏肚子了怎么办?
然而虎毒毕竟不食子,若是他病入膏肓,只能用孩子的脏腑换一条命,他也是万万不肯的。
吴班头瞥了眼竹帘,心想,哎,不愧是大人啊。
看来就算小仙姑帮他换了心,他也是做不了大人的。
……
七公子今年刚满七岁,聪明伶俐,玉雪可爱,平日很得太守喜欢。看见孙麻子,他也没起疑心,高高兴兴地过来了。
小孩坐在高凳上,双腿轻晃,望着盘中珍馐,眼睛闪闪发亮。
桌上是一盘乳蒸羊羔,是青阳坊的拿手菜,一道菜值二十两银子,只有富贵人家才吃得起。
拿牛乳蒸出的小羊羔皮如脂玉,肉似红云,全无膻味,既有羊肉之鲜嫩,又有牛乳之香滑。羊腹中裹着熬得香浓的汤汁肉块,外面则是撒了层炒得焦香的碎芝麻粒。
七公子不着痕迹地咽了口口水。
太守慈爱地问了问他的功课,见他对答如流,便亲手为他把羊肉拆开。
羊肉早已蒸到脱骨,筷子戳两下,骨头便拆了出来。
七公子嘴角流下行长长涎水,见太守不曾注意,匆匆把嘴角擦干净。
太守为他夹了一筷子羊腿,看小孩吃得摇头晃脑,不由笑了笑,说:“修昀,你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机敏聪慧,很有我年轻时的风采,我最为喜爱你。”
七公子无邪地笑了起来,嘴角沾着油,“我也最喜欢父亲。”
太守为他擦掉嘴角的油渍,“好好读书。”
“恩!我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日后孝顺阿父。”
两人其乐融融地吃着羊肉,父慈子孝,仿佛是一对情谊深厚的父子。
吴班头在外面听着,心想,原来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错了大人。不过这羊肉可真香啊……
啧,肚中这个羊胃袋,倒让他日后能省不少银钱。
吃完羊肉,太守挥手遣退了其他人,只让吴班头跟着,重新走入闹市那条小巷。
七公子牵住父亲的手,擡头问:“阿父,我们是去哪儿呢?”
太守摸摸他的脑袋,并没回答,只是不轻不重地看了吴班头一眼。
吴班头连忙缩起了脑袋。
木门打开又合拢,太守走至房中,道:“二位高人?”
七公子有些紧张,问:“阿父,这是什么地方?”
太守却不看他,“高人可还在?”
七公子看了眼阖上的木门,犹豫片刻,终是往前走了半步,拽住了太守的袖子,轻轻晃了晃,睁大了眼睛,问:“阿父,我有些害怕。”
……
冷光一闪,长剑如电,从窗中冲出,刺向小童。
小童身形灵活地往地上一滚,躲开了长剑,但马上又有飞刀破空飞来,噗地一声,把他的衣袍墙上。他面孔苍白,望向立在堂中手足无措的男人,哭着喊:“阿父丶阿父,快救救我,我害怕——”
太守已被刀剑吓破了胆。
泪珠顺着小童白皙稚嫩的面容滚落,他一双黑眼睛含着泪珠,如浸在水中的黑葡萄。他凄惶地喊:“阿父丶爹,救救我,呜呜呜,我害怕。”
已经悬在小童眉心的飞刀微微一滞。
但长剑早已如流星飞至,插入了他的胸口,往下一扯。
人皮轻飘飘往下坠,一个神情凶狠的鼠头钻了出来。
“啊——”太守惊呼一声,吓得软倒在地上,
那只黄鼠狼半边脸挂着的依旧是小童雪白稚嫩的面孔,脸上泪珠犹在,凄惶的表情惹人怜爱,而另外一边,长满刚刺般的毛发,尖嘴长须,小眼睛透着凶狠奸诈的光芒。
“阿父为何不肯救我?”小童般的半面脸如泣如诉,可怜楚楚,“我信父亲才随你至此,你转手将我出卖给道人!”
太守爬到了墙角,瑟瑟发抖,面无人色,“你丶你怎么是妖怪?我不知道你是妖怪啊。”
“呵呵,”黄鼠狼的半面脸冷笑两声,“七年父子情谊,都能视若敝屣,太奶奶说得不错,人果然阴险毒辣,不可相信!”
飞刀劈来,削掉它一块肉,鲜血飞溅而出。坐在窗口的少年笑着说:“都这个时候了,还念着你太奶奶啊,不如跪下朝我们小仙姑磕几个头,喊她一声祖宗奶奶,说不定她会饶你一命。”
逢雪白他一眼,“我可没有一个黄鼠狼孙子。”
这只黄皮子比不上昨夜那只厉害,没费多少功夫,逢雪一剑把它插在了墙上,贴符封住,逼问道:“你家太奶奶在何处?”
黄皮子嘻嘻笑了起来,忽而一偏头,用力划向锋利的剑刃,鲜血喷涌而出,半边脖子被割破,脑袋软软挂在胸口。
嘴角却咧到了腮帮子,如挂嘲讽的笑。
“死透了。”逢雪淡淡道,把剑收回鞘中。
叶蓬舟走到墙角,拍了拍太守,笑道:“大人,哎,大人呀,别怕了,妖怪已经替你除去了。”
太守惶惶然擡起脸,好半晌,才平覆心绪,“你们不是说……只要至亲一块肉做药引,才能治好我的顽疾,怎么丶怎么……”
“那当然是,”叶蓬舟收回鬼哭刀,转动小刀,“骗太守的。太守的病并非顽疾,而是妖邪所侵。我们只怕说实话,太守不肯相信,前不久不是还有个和尚说了实话,被太守当成妖僧通缉吗?”
太守的脸色一会红一会白,不敢去望地上那滩猩红血迹。他忽然想起,那夜泰山石,独独没有试过自己的孩子。
谁会想到,自己的孩儿会是妖怪所变呢?
“那我,”他看向自己的肚子,“我腹中不会再痛了吧?”
叶蓬舟笑道:“太守,您不会以为,只有一个妖怪吧?”
太守瘫软在地,恍惚如三魂丢了七魄。
少年双手一拱,“请太守助我们捉妖。”
……
明月当空,太守府中人影幢幢,欢声笑语,侍女们手捧清酒丶糕点鱼贯而入。
她们把蔬果菜肴美酒放满圆桌,又在周围装点鲜花烛火。
今夜,太守府要举办一场家宴。
“太守怎么忽然生了这样的兴致?”小侍女捧着芙蓉桃花装点左右,挂起漂亮的灯笼,边笑着闲谈。
另一个人道:“谁知道呢?大人的心意岂是我们能揣测,好好干活,管家说干得好有赏钱呢。说不定我们也能吃上一口青阳坊的乳蒸羊羔。”
“唉,若是娇杏还在这儿便好了,她好歹也能吃上点好的东西。”
说到以前的同伴,小侍女们不由心中升起几分悲戚,有些忍不住悄悄拭泪。她们大多都出身孤苦,把彼此看做是姐妹,娇杏性子又好,经常照拂她们。
“若是那晚上,我叫住了她……”
几个小女孩轻轻啜泣了起来。
还是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看不过去,低声说:“别哭啦,别惊扰到了大人他们,听说这次家宴,几位公子都来呢。”
“可惜大公子远游不在灵石城啦,听说他丰神俊秀,若是能见上一面……”
“呸!赶紧干活,别想东想西了,当心被大人听见。”
少女们不知道,她们口中的高不可攀不可一世大人,正在不远处的暗影里瑟瑟发抖。
在大人的左右,坐着两个少年,一个盘腿而坐,脊背挺直,膝上放着剑,一个懒懒散散,怀里抱着刀。
“大户人家弄场家宴这么大排场呀。不愧是大人。”叶蓬舟嘴角挂起抹笑,伸手一抓,本放在盘中的松子便出现在他的掌心。
他把松子剥好,“小仙姑,来。”
逢雪看他一眼,“你会得倒挺多。”
叶蓬舟凑近,把松子塞到她嘴里,笑着说:“我会得可不止这一两样,来日方长嘛——小仙姑慢慢便会知道了。”
“谁想要知道?”
少年伸手又一抓,抓过来一把桑葚丶几块云片糕,两壶美酒,一小碟牛肉……
他倒满一杯酒,递给逢雪,桃花眼弯起,低声道:“我这手搬运之术,是个会耍戏法的江湖人教给我的。”
逢雪反问:“是江湖人,还是小偷?”
表演戏法,还是搬运钱财?
叶蓬舟与她对视片刻,望着她明澈干净丶黑白分明的眼睛,逐渐低下了脸,喝了口樽中美酒。
太守家的酒杯也极其讲究,黄金铸成,金光闪闪,晃动两下,倒映明月的酒水泛起银澜,好似摇碎了月光。
金杯银液,富贵堂皇。
逢雪见他不说话,只低头摇晃金杯,苍白俊美的面庞笼上层迷雾般的朦胧月色,一双飞扬的眼睛也垂落下来,添上点忧郁的色彩。
她咬了下唇,轻声说:“你别误会,只是按照我所知,江湖人会搬运之术,多会去偷些不义之财。譬如这位太守的金杯。”
太守听见点名,打了个寒颤,连忙说自己冤枉,金杯不是他的,是商会某位富商所借。
但这两人压根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叶蓬舟:“我知道,小仙姑如此……如此心怀广阔之人,岂会看不起刀口下讨生活的下九流?”
只是他生在江河湖海,自小在下九流里混,学的也是些乱七八糟歪门邪道,身边偏有一片仙山飘落的白雪……
逢雪见他笑容仍有些寥落,认真想了一会,说:“搬运之术,山上教过我们,说是只有意志顽强丶信念坚定,才能够使用。”
换而言之,只有深信自己搬运的是不义之财,相信搬运一定可以成功,搬运之术才能施展成功。
至少对于只会些术法皮毛的江湖人是如此。
“想必当年教你的那人,是一位颇有侠义之心的义士。”
叶蓬舟笑了起来,“只是个爱玩的小老头。小仙姑,”他偏过头,认真看着少女,“你这是在……哄我开心吗?”
逢雪冷了神色,“没有。”
“小仙姑是在恼羞成怒?”
“你再胡说八道,想被我的剑抽一顿?”
“小仙姑的剑下只斩恶人,譬如这位太守大人,我可不是。”
太守好似走在路上,无端被人踹了一脚,好不容易爬起来,又被踹了一脚。他嗫嚅着解释:“两位不要误会了啊,金杯真不是我的……明日我把它们还回去?”
依旧没有人搭理他。
一枝鲜妍芳菲的桃花递到了她的面前,少年手握花枝,笑道:“是我胡言乱语,小仙姑消消气。”
逢雪扭过脸去。
又一杯盛满美酒的金杯递了过来。
“小仙姑,别生气啦。你若是生气,就把太守大人揍一顿吧。”
太守:“……啊?”
怎么又要打他?真是好不讲道理!
逢雪抿了下嘴角,没有接过他送来的酒杯,又把脸扭去另外一面,“我揍他干嘛?”
太守总算松了口气。
逢雪:“别脏了我的剑。”
太守:……
逢雪说完,忽而闻见一阵浓郁的肉香,垂眸一看,面前的碟子里多了条烤得金黄丶油光鋥亮的鸡腿。
逢雪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连鸡腿都偷?”
一盘松子丶糕点若是少了些,不会有人发现,但一只鸡少了两条腿,瞎子才看不见吧。
“啊!”不远处响起声惊呼,“这只鸡的腿呢?鸡腿怎么不见了?”
“哎哟,杯子也少了两个,是我先前少放了?”
“这只鸡刚才才放上去的,闹鬼了不成?”
……
在一片嘈杂声中,叶蓬舟托着下巴,很听话地点点头,“小仙姑教训的是,我应当把整盘鸡都拿过来的。”
“哼,不知悔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