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 第 29 章
大铁锅里熬着锅浓汤。汤煮得发白, 上面浮着层淡黄的油脂,带皮的鸡肉块在汤里浮浮沈沈。
居然真是一锅鸡汤。
逢雪盯着汤里的鸡头,沈默了片刻, 说道:“看起来真香。”
黄伯默不作声地拿起筷子,往锅里一夹, 捞起一块带皮的鸡肉, 放在盘子上。
竈台冒出幽幽的火光, 将厨房照得一片红亮。
那块鸡肉连着皮,黄色的鸡皮布满了疙瘩, 在盘中轻轻颤动。
逢雪皱了下眉。
黄伯面无表情地说:“吃啊。”
鸡只是普通的鸡,有头有爪有屁股, 老人似也只是个普通的老者, 淳朴好客, 煮一锅鸡汤来招待客人。
逢雪看了眼锅里的鸡汤,忽而道:“老丈人,这锅鸡汤,炖了很久吧?”她嘴角衔起抹笑, 问:“您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吧?就不怕放坏了?”
黄伯回道:“本是给我那两个侄儿吃的, 他们年纪轻,吃得多, 第二爱吃的便是鸡了。”
逢雪:“哦?那第一喜欢的是什么?”
黄伯瞥了她一眼, 淡淡说:“羊。”
逢雪若有所思, 又问:“那老人家,我们便不吃鸡肉了,等你那两个侄儿回来再吃吧。他们是去县里喝酒了吗?”
黄伯“哦”了声, 没什么意见,又把那块肉放回锅中, 静静凝视着锅。在逢雪转身走了几步时,他忽然开口:“不是的,去了挺远的地方,你们过来的时候,见着他们了吗?”
逢雪思索了下一路所见的人,说:“没有。”
坐在桌前,她看了眼两个眼馋等肉的少年,敲敲桌子,说道:“走吧。”
书生一怔,“走?去哪?”
逢雪:“继续赶路。”
书生楞楞道:“可是好不容易找到一户借宿的人家,”他悚然道:“小仙姑,难道那位老伯是妖怪吗?”
逢雪摇头,“我看不出来,直觉而已。”
书生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把拎起。叶蓬舟倒也干脆,拉着他往外走,说:“磨磨唧唧的,走就是了。”
三人悄悄地推开了门,牵着马离开。临走前,张荇之还在桌上放了点银钱,当作酬谢善良老丈的买鸡钱。
今夜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四下一片昏暗,唯一的光亮,是草舍漏出的点点火光。
他们没有说话,只有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走了不知道多久,前方隐隐出现一点红色的光芒。
张荇之精神一振,想说几句话,却察觉到不太对。他仔细打量着前方,红光越来越近,快到眼前时,书生咽了口口水,小声说:“我们一直往前走吧,怎么又回到刚才的草屋呢?难道是天太黑,我们走岔了路?”
逢雪抿了下嘴角。
叶蓬舟声音带笑,“书生,你不是老说天地有正气,正气变作日月星光吗?让你的正气出来一下,给我照照路呗?”
张荇之不好意思地说:“叶公子,你可真爱开玩笑,那是诗里的话,乾坤正气浩然无形,哪能说出来就出来呢。再说,他们是变作了日星,又不是变成的一盏灯,你看头顶乌云那么厚,便是有星月光辉,也透不过来的!”
他这么一本正经的解释,叶蓬舟却反而一笑,拖长了声音,“早知道,就带个和尚一起走了。”
“和尚?为何要带和尚?”书生不解。
逢雪本觉有些阴森,但听他们对话,忍不住问:“因为佛光普照?”
叶蓬舟噗嗤一声笑出来,“因为……和尚有秃瓢!摸一摸,鋥光瓦亮!”
逢雪没好气地说:“你干脆把自己剔个光头呗。”
叶蓬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着说:“嘻嘻,倒不知道,哪个寺庙肯收我这酒肉和尚喽。”
他们依旧避过了茅草小屋,继续往前走,只是这一次,逢雪从行囊里掏出了一方罗盘。
有了罗盘指明方向,三人一路直走,走了段路后,前方又出现了点暗红的灯火。
张荇之攥紧了缰绳,:“真是鬼打墙吧?”
逢雪冷哼一声。
张荇之遇见鬼打墙本不怎么怕,听到旁边少女的声音,情不自禁抖了抖,面色有些发白,心想,小仙姑可比鬼可怕多了。
逢雪把缰绳丢给旁边人,冷声道:“烦死了!管它是不是什么鬼打墙,我先进去,你们在外面等着。”
张荇之鼓起勇气劝道:“小仙姑消消气,那老人家人怪好的,还给我们烧鸡吃,就算不是人,也没有坏心。若是人的话,更不能杀了,大殷律里,杀人是要偿命的!”
逢雪:“谁和你说我要杀了他?”
她顿了顿,没有再废话,按剑走向了篱笆,直接跳了过去。
“咚丶咚丶咚。”
象征性敲门三声。
里面只传来“嘎吱”的咀嚼声。
逢雪靠近门,低声问:“老人家?”
“嘎吱”声停下。苍老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既然离开,为何去而覆返?”
逢雪:“我们本不欲打扰,只是遇见鬼打墙,怎么找不着路了。”
过了片刻,木门被打开,黄伯满嘴都是油渍,紧紧盯着她,浑浊的眼睛似发白的鸡蛋清。
“鬼打墙?”黄伯嗤了声,“你们做了什么亏心事吗?怎么会遇见鬼打墙?”
逢雪思忖了下,坦然回:“亏心事——是没做过的。不过大好事却刚做过一桩。”
她往后瞥了眼,桌上摆着一个油腻腻的盘子,里面的鸡被啃得只剩骨架,鸡头还没啃,歪在桌子上,半阖着的眼睛漠然望着她。
“不是说您的侄儿最爱吃鸡吗?”她低声问:“怎么先把鸡吃了?”
黄伯擦了擦嘴角的油渍,面无表情地说:“不用了。他们回不来了。”
逢雪皱了下眉头。
黄伯紧紧看着她,粗糙的声音如同指甲刮过枯木,“我那两个侄儿——”
老鸹立在树梢,发出嘶哑的“哇——哇——”声,鸡棚里的鸡受到惊扰,扑棱着翅膀,把木棚撞得乓乓作响。
他森冷的表情上出现一抹悲伤之色,“他们都是孝顺的孩子,只是有些嘴馋,经不住诱惑,去吃个席,谁能想到,居然出了那样的事情?”
逢雪悄悄把手放在剑柄上,问:“哦,出了什么事?”
黄伯凄然道:“竟被一夥贼子给害了……他们死得可惨啦。一个没了头,一个没了尾巴……”
雪亮的剑光顿时出鞘,刺破了暗夜。
“降妖!”
飞剑笔直冲出,刺向了老者。
他瞪大了双眼,眸中映着雪亮的剑光,质疑:“你怎么是剑仙……”
寒芒转瞬而至。
老者身上的衣袍褪去,一只老黄皮子从拱起的衣裳堆里钻了出来,如道闪电钻入了旁边的黑暗里,但转瞬之间,它又跳了回来,被一把飞刀逼至门口。
叶蓬舟笑着踏步走入,说道:“我说怎么这么爱吃鸡呢?原来是只黄皮子。”
黄皮子朝他们呲牙,说:“青溟山的道人,”它的身体灵活在空中翻转,躲开了飞来的刀剑,爪子勾在桌上,将整张桌子朝他们掷来,“我们同你无冤无仇……你等着……”
逢雪擡手接住扶危,将桌子一劈为二,木屑鸡骨乱飞,但黄皮子转身一钻,从墙角破洞跃了出去,径直跳入鸡棚中。
鸡棚中的腥臊秽气遮住了妖气,只半瞬的功夫,飞剑便追丢了它的踪影。
“这黄皮子还挺机灵。”叶蓬舟笑着收回刀,“知道找脏的地方去钻。”
逢雪回头看他一眼,问:“你怎么不把刀丢出去追它了?”
叶蓬舟理直气壮,“我怎么能让我的刀碰到鸡屎呢?”
黄鼠狼跑后,鬼打墙的术法不攻自破,月光冷冷照了下来。飞剑一头扎进了鸡棚里,逢雪只好把门打开,群鸡扑棱着翅膀,从她的脚边跑了出来,她矮身钻入鸡棚中,抓起扶危剑,把剑拖了出来。
剑上沾满了鸡屎,不覆光华。
逢雪皱了下眉头,她前生落魄,不讲究的时候多了,就算如此,也觉得有些反胃,准备找个地方把剑好好洗衣洗。
一走出鸡棚,飞刀迎面而来。
逢雪下意思拿剑反击。
没想到剑还没碰到飞刀,鬼哭便迅速撤离,飞到叶蓬舟身边,用力蹭他的衣领。
叶蓬舟抓住小刀刀柄,念叨:“你这不是没碰到鸡屎吗?至于这样嘛,别蹭我了!就算碰到,你蹭我干嘛!要不要这么娇气?”
鬼哭不停震动,簌簌有声。
逢雪一怔,问:“你的刀有灵?”
叶蓬舟展眉笑道:“是啊。里面藏着一个……罢了,不提它也罢。”他盯着逢雪手里的扶危,问:“小仙姑,你的剑灵应也和你一样,锋锐无双丶无所畏惧,和我手里这个胆小鬼全然不同吧。”
逢雪摇头,“我的剑没有剑灵。”
叶蓬舟目光疑惑,还想再说什么,逢雪却提着剑转身,找了点清水来洗剑。
既然黄皮子离开,他们也不急着走了,反正这儿三间房,正好分着睡。
张荇之其实是有点怕的,毕竟是妖怪们睡过的地方。但他深知能耐越小丶话就要越少的道理,没有反对,只缠着要和叶蓬舟睡一间屋。
夜晚,书生卧在窄窄的木床上,盯着桌上一豆烛火,鼻尖是妖怪的味道。
他说不上来这种味道,反正很怪。
不敢入睡,却也无聊,书生只好望着另一张榻上的少年,小声问:“叶公子?”
叶蓬舟一手垫在脑后,望着窗外几点疏星,在这种环境下,也处之泰然,“什么事?”
张荇之问:“住妖怪的房子,叶公子不怕吗?”
叶蓬舟翘起嘴角,眼睛依旧望着窗外星星,无所谓道:“这有什么害怕的,世间这么多妖魔鬼怪,与你一同枕天而睡,席地而眠,你不得怕死?”
张荇之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豁然开朗,笑道:“我真佩服叶公子,你和小仙姑一样,俱是豁达通透之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荇之有幸能与二位相识一场,结伴同行,实在是三生有幸。”
叶蓬舟:“你可别总这么文绉绉说官话了,还没当官呢。”
张荇之:“叶公子!我的话出自肺腑,句句真心!我真觉得你和小仙姑一样,都是又厉害心又好的人。”
叶蓬舟翘起嘴角,偏过了脸,看向书生。朦胧灯火里,他的桃花眼熠熠生辉,格外明亮。
“小仙姑?”他的嘴角勾起抹温柔的微笑,眼里波光脉脉,带着笑的声音如摇动的玉石,“我不如她。”
张荇之:“咦?为何?”他正色道:“叶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世上难得的侠义之辈,不分上下!”
叶蓬舟轻轻摇头,“不,”他俊美的面上浮现抹微笑,轻轻说:“我比她差远了。”
“为何这样说?”
“小仙姑嘛,”少年拿出个酒葫芦,仰头喝了口,才道:“她拔剑,是为了苍生。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