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第 28 章
逢雪重重踩在叶蓬舟的脚背上, 瞪了他一眼。
——你说你,欺负它干嘛?
少年“嘶”了声,也知道自己理亏, 默默用手指去摸小花妖,“哎, 别哭了, 大不了我还你一些。”
小花妖躲开他, 抱着自己的叶子杯,哭得伤心欲绝丶不能自理。
但逢雪的注意力却放在那些精魅之上。
一般来说, 山中精怪对人并不会有恶意。精怪们若不想堕为妖物,吃人肉增长修为, 便只能以日月精华为食, 修炼过程缓慢, 修行极为不易。
它们不会轻易伤人。
但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惹怒这些精怪,会有怎样的后果,她也难以预测。
以前有人得罪了山中的精怪, 眉毛头发被揪光, 行李被推走,被山精们整得狼狈不已。
逢雪想了想毛发被拔掉, 衣服被扒光, 似个光溜溜卤蛋的模样, 气呼呼地想,若待会真会这样,她就把叶蓬舟推到最前面。
让惹事的人先做卤蛋!
惬意卧在地上的黑熊坐了起来, 如一座小山。
“小杜鹃,”它的声音低沈, “你哭什么?”
小花妖哭得打嗝,细弱地说:“有人丶有人喝光了我的酒!”
黑熊精雄浑的声音如同滚雷,“是哪个不守规矩的客人?难道不知这儿规矩,客人只能饮一杯吗?”
叶蓬舟倒很坦荡,从石后走了出来,朝精怪们一拱手,笑吟吟地道歉。
逢雪便也走了出来,说道:“深夜冒犯,还请见谅。”
黑熊精看见她后,忽而立了起来,脑袋几乎顶到岩壁,刮擦中碎石如雨滚落。它俯身望着逢雪,问道:“可是青溟山的仙姑?”
逢雪点头,“正是。”
“青溟山……”黑熊精一看便是头蛰伏山间多年的老熊了,厚厚的熊掌上都长着青荇。
这可比宴会上的蜘蛛娘娘厉害多了。
它双掌合在一起,像模像样地给逢雪作个揖,问候道:“山上的青松真人如今可还好?”
逢雪回礼,如实答道:“师祖已经驾鹤仙去许多年。”
黑熊精沈默了半晌,追忆道:“上次见到青松真人,还是开山路的时候。朝廷意欲在山中修出一条道路,大兴土木,许多老树被伐,壮丁也死了不少。”
“真人怜惜生灵,一剑劈开高山,为万代开路。没想到如今路还在,真人却已经离去了。”它的声音不乏叹息与追念。
叶蓬舟却高声道:“真人驾鹤仙去,路却还在,千秋万代,便人通行,岂不是一桩妙事?”
他只把两句话调换了个顺序,却一扫黑熊精心中阴霾,让人平添几分豪气。
黑熊精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山谷隆隆,碎石飞落。它重新坐下,笑道:“小子说得不错,这么会说话,就不计较你弄哭小花妖了。来,既然贵客远道而来,今日破例,我们痛饮三千杯,不醉不归!”
……
饮到最后,连小花妖都醉了,摇摇晃晃在空中飞。
红裙小花妖早原谅了叶蓬舟,在他和逢雪之间飞来飞去,拿两人的发丝荡秋千,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月亮逐渐从头顶洞口移走,精怪们也陆续离开。
黑熊重新躺在地上,如一块古老的巨石,与山峰融于一体,难分彼此。
逢雪朝它拜了拜,也欲离开。
那只小花妖却拽着她的发丝,跳上了她的肩头。
逢雪微笑,面对这么个小东西,她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害怕一口气便把她吹远了。她垂下眼睛,轻声问:“小杜鹃,还有什么事吗?”
小花妖扇动翅膀,飞到她的面前,仰起小脑袋,轻轻亲了口她的面颊。
脸上好似被羽毛拂过,麻麻痒痒。
连带她的心,也跟着轻轻一颤。
逢雪眉眼弯了弯,嘴角翘起,拱手同花妖们告别,走出了洞窟。喝了许多月露酒,她发现自己步伐轻盈,精神抖擞,毫无睡意。
后背结痂的伤口痒痒的,她挠几下,黑痂脱落,重新长出了细腻柔嫩的肌肤。
月露酒严格来说是山中灵气结成的精粹,并不能算酒,就连一口倒的书生也没有醉。
书生是一介凡人,因此,对月露酒的神奇之处感受得最为明显。
“小仙姑,我感觉自己力气大了许多!”张荇之步伐轻盈,只觉身体源源不断涌现生机,灵台也从未如此清明过,“好神奇的酒啊。”
但过了会,他意识到一事,挠着脸颊,说道:“现在我根本睡不着了。”
生生不息的清气在体内流动,让身体生不起一丝的困乏疲惫。
逢雪也正觉如此。枯坐在火堆前无聊,想要找地方练剑,又怕误伤到山中精怪。
百无聊赖之际,忽听叶蓬舟道:“有个好事,你们去做不做?”
逢雪掀起眼皮,嫌弃地说:“你能想出什么好事?”
叶蓬舟委屈,“小仙姑,你怎么这样看我?”
张荇之摆手,说道:“叶公子,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别的本领很高,但惹事的本领,也实属一流!”
叶蓬舟托着下巴,笑容懒散,也不生气,笑道:“你这小子,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和小仙姑一起来说我是吧?所以你们去不去?”
逢雪问:“去干什么?”
叶蓬舟道:“修路!”
“修路?”
逢雪怔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没想到他说的还真是一桩好事。官道纵然如今已成为交通要道,经常有人通行,但因山中碎石滚落,难免崎岖不平,枯木巨石拦路,阻碍了交通。
既然他们饮下月露酒,一番力气无处使,何不趁这个机会,将道路去修一修?
逢雪纵身而起,直接开干。她如今力大无穷,好似身上贴着几张力士符,连拦路的巨木,都能轻松挪开。
另外两个人也揽起袖子就开干。
他们沈迷除草运石,再擡头时,天光已经大亮,脚下的道路亦变得平整通畅。
这时,月露酒的效用开始逐渐散去,无尽的力气也跟着消逝。
逢雪拍拍手掌上的土灰,笑道:“行了,马儿也歇好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叶蓬舟盯着她看了会,笑道:“小仙姑,你脸上灰扑扑的,像一只花猫儿。”
逢雪见他,也是灰头土脸,俊美容颜蒙上层灰土,只是桃花眼依旧明亮飞扬,笑容也依旧欠揍。
她便道:“你以为你比我好到哪里去吗?”
叶蓬舟走近一步,轻声说:“我来帮你擦一下。”
逢雪一怔,直到冰凉手指从眉间拂过,才猛地回神,往后退了一步。
张荇之没精打采,慢腾腾地说:“啊,我的胳膊怎么开始疼了。原来力气变大只有一夜啊,我还以为我以后是个大力士了呢。”
清浅莲香在鼻尖萦绕,逢雪别开眼睛,翻身上马,“走!”
三人纵马飞驰。
道路被修缮平整后,马儿总算可以迈开四蹄,大步狂奔。
中午时,他们找了个地方稍作歇息。
迎面而来一队商队。
客商们亦停下来休整交谈,对道路变平整惊叹不已。
“以前走这条道,得牵马慢行,免得被石头绊倒,遇到枯木拦路,车过不去,还要忙活半天卸货。今日是怎么了?路突然就通了。难道是朝廷派人来修路了?”
“哈哈哈,怎么可能是朝廷?我宁愿相信是什么山精鬼魅见行路难,把拦路的石木搬去了。”
“说起来,听说这条道路便是天上剑仙一剑劈开,也许是剑仙又下凡,替我们扫清道障呢。”
“听说这山里有个黑老爷山神,一直庇护行人吗?说不定是黑老爷派虎狼力士,把路障清扫一空了。”
“我们运气好啊!以前路上还经常有巨蛛大蛇盘桓吃人,这一路走来,居然没遇到妖怪。”
他们交谈声随风飘到逢雪几人的耳中。
少年目光相对,不由会心一笑。
一位客商注意到逢雪身上道袍,走过来,朝她客气地俯身行礼,喊了句“仙师。”
世上多鬼魅妖物害人,深山野林中,遇见一位方士,让客商们顿觉安心不少。他瞥见逢雪沾满泥土的十方鞋,笑道:“仙师可是从青溟山来的?”
逢雪点了点头。
客商面上便扬起了微笑,殷勤问道:“小仙姑可吃过了?”见逢雪点头,他便回去和同伴们嘟囔几句,再走过来时,手里提着好些东西。
茶叶丶肉干丶饴糖丶芝麻丶葡萄酒……客商们从自己行礼和货物中拿出些吃食,非要送给逢雪,让她路上吃。
逢雪有些窘迫,连忙摆手,表示拒绝。
可客商笑容满面,话又说得好听,什么“东西并不珍贵,只是一点心意”,什么“仙师自是看不上这些俗物,但好歹收下我们的一点心”……
逢雪面对妖鬼凛然不退,竟被这个客商逼到了角落。
叶蓬舟看不过去,只把那瓮葡萄酒提走,对客商道:“现在行了吧?别再逼小仙姑收礼了,你不知道,青溟山的仙师面皮最薄吗?”
客商付之一笑,双手合起,又认认真真朝他们作一揖,才转身回到自己商队中。
逢雪连忙翻身上马,纵马驰去,身后还传来商人们的告别声。叶蓬舟提酒赶上,瞥见她面上薄红,忍不住笑出声。
逢雪瞪过来。
少年红衣猎猎,笑道:“没想到青溟山的名头这么好使,走路上还有人送酒,小仙姑,你说我要不要也去置办一身道袍穿穿?”
逢雪道:“就算穿上个道袍,你也不像个修士!”
叶蓬舟:“哦?那像什么?”
逢雪哼了声,想起大泽旁的血衣大魔,忍不住让马蹄放缓,歪头打量少年。
少年五官端方清俊,独独一双眼睛,笑如桃花,平添无数风流昳丽。
她以为的魔尊,纵年少时也该是阴郁冷血,疾世愤俗,身负无数痛苦与血腥。
没想到啊,竟是这样一个人。
眸光生动,面容鲜活,冰凉肌肤下,偏偏藏颗滚热的心。
叶蓬舟被她盯了会,开始还想假装若无其事,但没过多久,就仓皇转开目光,雪白的耳朵却变红了。
逢雪心中哼一声,心想,还说我面皮薄,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嘛。
他们将要离开峡谷时,山壁上突然出现一簇火红的花。血红的杜鹃热烈绽开,在逢雪纵马经过时,一朵红色花朵轻飘飘坠下,正落在她的肩头。
逢雪看了眼落花,想起昨夜的小花妖,不由一笑。跃出峡谷,她回眸望去,许多年前,师祖一剑分开高山,又有许多壮丁搬石填路,才在天堑之中,开辟如此坦途。
现在,路上障碍清扫一空,又能纵马疾奔。
她不担心没过多久,又有枯木倾倒,山石滚落,拦住去路。
前人曾照我,我照后来人。
逢雪翘起嘴角,双腿一夹,春风迎面,青翠树林丶绵绵山林,敞开怀抱朝她奔来。
……
又走了几日,眼看马上就要到岚坪县的地界了。
天色将暗,山林幽暗,书生叹口气,连着好几天风餐露宿,现在的他,无比渴望一张温暖的床。
他的心声似是被老天听见,山下忽而亮起了一点如豆灯火。
书生大喜,招呼道:“小仙姑丶叶公子,快看,那儿有户人家,我们正好可以借宿一晚上!”
逢雪看他欣喜的表情,不忍泼他冷水,按照她前世的经验,黑暗中亮起的灯,大多都是坟地飘摇的鬼火。
但张荇之却高兴地驰马朝那头奔去。
逢雪便也不紧不慢跟在了后面。
下了山坡,穿过树林,面前竟真出现了一户农舍。
茅草小屋前竹篱围起几块菜地,外面十几只鸡在悠闲地啄着地上草粒。山楂树下一架竹长椅,头发稀疏的老人坐在旁边矮凳下,舞动手中篾片,正在编织一个竹筐。
逢雪扫了眼四周,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山脚下的普通人家。她回头看了眼叶蓬舟,少年满面是笑,似乎也在高兴,马上可以找到歇脚的地方。
张荇之在篱外喊道:“老人家?老人家?”
老人家年纪大了,有些耳背,喊好几声才擡起了头,放下篾片,弓着腰走过来。
他的脸上布满皱纹,身体干瘦,好似一截枯木,眼睛浑浊,也许是因为太老,稀疏的白发显得几分发黄。
逢雪悄悄吸一口气,鸡屎的味道扑面而来,顿时捏住了鼻子。
这老者养了太多只鸡,空气中弥漫一股浑浊的鸡味,倒也闻不出什么端倪。
“有什么事吗?”老人问道。
张荇之笑着表明来意。
“行吧。”老人想了片刻,替他们打开篱笆,让几人进来。
张荇之打量着山下小屋。屋子搭了三间,他心中一喜,想到也许能有床睡了,面上挂起笑容,问:“老人家,你一个人住在这儿的吗?”
老人摇头,把油灯点亮,放在桌上。
烛火如豆,光芒悠悠。
“我和两个侄子一起住在这儿,”老者捶打着后背,问:“客人可曾吃过晚饭?”
张荇之道:“老人家肯收留,我们已经万分感谢,不用再吃啦。”
老人摇头,“正好我也没有吃饭,多煮一些就是了。”
书生露出感激的神色,“那便多谢老先生了!”
老者笑笑,从熏得发黑的柜子里,拿出几个茶碗,替他们倒了三大碗茶水,“叫我黄伯便好。”
“黄伯,”张荇之环顾四周,好奇道:“你侄子还没回来啊?”
黄伯低声说:“他们去喝亲戚的喜酒了。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回了吧。客人稍等,我去给你们做饭。”
“叨扰了!”
等老人走到后厨去做饭,张荇之笑着对二人说道:“没想到我们运气不错,遇见个这么善良的老丈人。”
逢雪抱剑,面无表情打量四周。
确实只是个寻常的农家小舍。
她看向叶蓬舟,“你觉得呢?”
叶蓬舟撑着脸,垂着眼帘,眼睫在苍白的肌肤上拓下淡淡阴影。闻言,他擡起眼帘,嘴角勾起抹笑,“我觉得嘛——咦,好香!”
浓郁的肉香味从垂下的蓝布帘飘了过来,勾得几人不由食指大动。
这几日,他们一直啃面饼子,啃得面黄肌瘦,生无可恋。
逢雪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执剑起身,悄悄掀开帘子,走入了后厨。
土竈里火焰深红摇曳,一口大铁锅搁在竈上,醇厚的香气透过木盖,飘香了四方。
老人忽然回头望她,沈声说:“你怎么进来了?”
逢雪笑了笑,“老丈,可有让我搭把手的地方?”
黄伯摇头,“没有,出去吧,你是客人。”
逢雪在门口,犹豫片刻,还是按剑走上前去,边笑着说:“老丈人别小看我,我砍菜的本领也不差,咦,锅里炖的什么汤?好香啊。”
她径直走到了土竈前,在老人浑浊的目光里,一把掀开厚重的木锅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