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章 第 27 章
拿到度牒, 第二日,逢雪便准备与众人辞别,继续往前行了。
张荇之却找到她, 犹豫地说出一事。
“小仙姑,”他为难道:“本不该麻烦你。可是小仙姑本领高强, 我没见过比你更厉害的人了。”
给逢雪戴一顶高帽后, 他将自己的请求娓娓道来。
张荇之马上要去岚坪县赴任, 但如今世道不太平,道路上多强梁, 还有精怪鬼魅拦路。
书生见识过蔓山君的“人肉宴”后,对妖魔鬼怪更加害怕, 便邀请逢雪叶蓬舟同路而行。
逢雪低声说:“可我还要赶路的。”
书生费力抱起一方木盒, 打开后, 里面白晃晃的银子闪闪发光。他赧然道:“小仙姑自然是看不上这些俗物的,但我也搜集不到什么宝贝,只能以俗物来报答您。”
逢雪摸了摸下巴,“我想想, 岚坪县……途径廉州是吧, 正好与我顺路,那我便护你一程吧。”
绝对不全是白花花的银子闪瞎了她的眼!
书生大喜, 俯身长作一揖, “多谢小仙姑!”
离别之际, 张家备好车马,依依不舍一路相送,一直送到几里外。
“姐姐, ”两个小孩跑过来,送上心爱的一包麻酥糖, 邀功似的和她说:“那天晚上,我们保护好了娘亲哦!”
逢雪摸摸他们的脑袋,笑道:“你们真厉害,连夜游神都怕你们啦。”
孩子便骄傲地挺起胸膛,开心笑了起来。他们依旧不知那晚残酷血腥的真相,只知道,在夜游神底下保护住了娘亲,是可以向周围小孩炫耀一辈子的事呢。
张氏夫妇也上前,正准备跪拜感谢时,一双手却扶住了他们。
“干什么呢?”逢雪冷着脸,“当着孩子的面呢,再说,可别给我折寿了。”
他们便只好躬身感谢。
纵然之前,已经谢过很多次了。
逢雪翻身上马,“走了啊。对了,”她想起一事,“荒山上有一座破庙,祭拜的是以前一位技艺精湛的织娘,叫云婆婆。若你们真想报恩,替我多去看看她,带些酒水美食蔬果,陪她说说话,便行了。”
“是是。”他们连声应答。
三人纵马往前,马蹄踏花,十里春风相送。
“荇之,记得写信回家!”
“小仙姑,叶公子,一路平安!”
“姐姐,再见。”
……
官道宽阔,路面平整,老者赶着牛车,书生倒坐毛驴,侠客飞驰骏马,车马飞起尘埃,有人脚步匆匆,有人步履从容,与逢雪他们错肩而过。
过了一段好走的官道后,便要开始翻山越岭了。
岚坪县在隔壁的廉州,毗邻梁州,从宁镇到小县城,就算是骑马,也要七八天的路程。
两州交攘处多山,纵是走官道,也难免要翻山越岭,耽误脚程。
但对于一辈子没出过宁镇的书生,两侧绵绵高山,别有一番风味。
张荇之坐在马上,悠悠而行,看着险峻高山,不禁感叹山崖之陡峭,他们将要从峡谷穿过,两面高山仿佛被一剑劈开,留下条窄窄道路,供行人通行。
“当年的人是怎么找到这处山谷,怎么挪开挡路的巨石,凿出如此道路来?”
叶蓬舟双手抱臂,笑道:“要建这么一条路,可得死不少人吧。”
书生摇头晃脑,“叶公子说得对。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如今,只是依仗前人的庇荫。”
逢雪想到一事,嘴角扬了扬,没有说什么。
山峰披绿,春色盈盈,陡峭的山崖,也有翠绿杂草丶火红山花钻出,为冰冷岩壁增添几分溶溶春意。
日光透过窄窄一线天照下,等日影西移,四周便早早暗了下来。
他们都不愿累到马儿,不到傍晚,就下了马,寻个平坦之地,准备席地而眠。逢雪牵着几匹马儿去吃草,叶蓬舟搜集柴火生火,只有张荇之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不知做些什么,几次尝试干活却帮了倒忙后,被勒令乖乖坐在原地。
叶蓬舟生好火,见他一脸苦闷,笑道:“你垮着脸做什么?让你偷懒还不开心?”
张荇之怏怏不乐,低声说:“让两位恩人干活,自己却干坐在这儿,我心中实在羞愧难当。”
叶蓬舟扬起嘴角,挑动火焰,调侃道:“官老爷嘛,不就是享福的?”
“我不想当享福的官老爷!”书生忽而激动,大声说道。
叶蓬舟看他一眼,弯起双桃花眼,敷衍地附和:“好好好,你不想当享福的官老爷,行了吧?”
但张荇之似受激,又或者是无聊,端坐在火堆旁,絮絮诉说平生志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公子,你莫笑!我是真这样想的。可惜我商户出身,无缘功名,举荐之路亦无门,只好丶只好,走了些歪门邪道。”
书生脸色通红,垂眸望着火焰,黑色的眼睛里火光闪烁,“如今朝堂贪墨横行,可我并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乌云蔽日,不见青天,若有一日,愿为长风,替天下人荡破这漫天阴云!”
他语气坚决,话如金铁,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叶蓬舟听了,却笑道:“志在天下?我看你连个岚坪县都难摆平。”
“叶公子!”
“你这嘴巴真讨打。”逢雪把马儿牵回来,坐在火堆旁,说道:“以前没少被人打吧?”
叶蓬舟朝她眨眨眼,“他们都打不过我。”
逢雪把剑横在膝盖上,拿出张家为他们准备的赶路饼子,将其烤得软了些,便就着桃花酒吃饼。面饼子扎实,里面有层白糖浆,一口咬下去,流心糖浆在嘴里爆开,算是赶路枯燥旅途上的难得美味。
吃完,逢雪决定和叶蓬舟分开守夜。她守上半夜,对方守下半夜。
张荇之也自告奋勇要守夜,被两个人给按住了。
逢雪振振有词,“你是我们的雇主,哪有让雇主干活的道理?”
书生:“然而丶但是,圣人曾说过……”
叶蓬舟一把把他按在地上,凶狠地说:“睡!”
书生委屈巴巴“哦”了声,抱住自己的包裹,缩到旁边去睡了。
叶蓬舟把酒葫芦放在火上烤了烤,望着逢雪,笑道:“小仙姑,守夜无聊,我们一起喝酒不?”
逢雪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睡。”
叶蓬舟撇了撇嘴,还想辩解几句,擡眸看见少女冰凉的眼神,不由像书生一样,委屈“奥”了一声,靠坐在树下,闭上眼睛。
深红火焰安静燃烧,柴火时而爆开劈啪的声音,火星如萤飞开。
逢雪盘坐在火堆前,面容沈静如水。
在黑暗的峡谷里,火堆拥起一片小小的暖光,两侧重峦叠嶂,有子规对月嘶鸣,一声声叫着“不如归去”。
她身上穿的是那件崭新的道袍,脚上踩着十方鞋,坐在漆黑峡谷里,守着这一方光亮,听左右鸟鸣猿啼,别有一番滋味。
等到夜半,月亮从峡谷升起,皎洁的月光如流银一般倾泻在地上,将前路照亮。
逢雪打算喊醒叶蓬舟,望过去,却见树下的少年已经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醒得这么早?”她小声说。
叶蓬舟笑了笑,黑亮的眼睛倒映火光,格外明亮,“小仙姑,你听见了吗?”
逢雪侧耳细听。
远处有山风呜咽,子规嘶鸣,近处是火焰劈啪声响。
听了好一会,风中夹杂着细细的歌声,飘了过来。
逢雪当即按住了剑,以为又遇见妖鬼开宴。
叶蓬舟把手按在她的剑柄上,“小仙姑,杀气别这么重吧,这次可不是人肉宴,是山中精怪的花月夜呢。”
“花月夜?”
“快随我去,等宴散了,可没好酒喝了。”叶蓬舟拉着逢雪便要走。
逢雪看了眼地上睡得人事不知的书生,“留他在这,太危险。”
叶蓬舟一拍脑袋,“还是小仙姑想得仔细。”他蹲在张荇之身边,拍拍他的脸颊,“书生丶呆书生?”
书生睡得翻了个身。
叶蓬舟揪住他的耳朵,“快醒来,随我们去喝酒!”
“喝酒?”书生昏昏沈沈地摆手,嘟囔:“不行了,不行了,小生不能再喝了。 ”
叶蓬舟:“那去看山上的花妖美人。”
书生听见这几个字,似是梦到什么,笑了几下,闭目念诵:“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叶蓬舟拧起他的耳朵,“你小子真是油盐不进,”他凑到书生的耳畔,大吼一声:“快起来!你太爷爷要来吃你了!”
“太爷爷?”书生面色遽然苍白,在梦中惊惧而起,睁大了眼睛,“太爷爷你莫过来了,仙姑救我……哎?”
眼前哪有恶鬼?只有俊美少年双目含笑地望着他。
张荇之:“太爷爷?”
“哎——”叶蓬舟拖长了声音,“小曾曾曾孙子。”
张荇之拍拍胸口,缓过神来,“叶公子,你怎么还占人便宜呢?”
叶蓬舟拉他起来,“快走,精魅们的花月夜不会太久,我们偷偷过去,偷一壶月露酒过来。”
“花月夜是什么?”书生兴致勃勃,小跑跟在他们身后。
花月夜逢雪倒也听过。月亮明澈时,山中的各种精魅花妖便走了出来,在月色下相聚,共饮花蕊中盛的露水。
春日百花盛开,这样的盛会也只大多在春天召开。深山老林丶人迹罕至,如若有旅人幸运碰上,好心的精怪还会慷慨赠予一杯露酒。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精魅都好心慷慨。它们虽不像吃人的妖怪那么凶残嗜血,但也不少调皮顽劣的,喜欢恶作剧,对旅人开几个无足轻重的玩笑。
比如装作鬼火,飘来飘去吓唬人。
张荇之笑出声,“我就说,大多是坟地生鬼火,怎么有些书上还记载,深山老林也遇见了鬼火。”
逢雪道:“不过他们大都没有坏心,路上遇见,不必害怕。若是你迷路了,说不定它们还会为你指明一条道路。”
她停下了脚步。
飘忽的歌声从身侧石壁飘了出来。
石壁上覆盖厚厚一层绿萝,几人悄悄拨开垂下的藤蔓绿萝,摸出一条路来。悄悄走了几步,山洞之中别有洞天。
月光透过岩石的缝隙,点点洒落,如同朦胧星光,照亮了四下。在正上方并无山石遮拦,可见青天,明月皎白,月下,几只羽毛斑斓的鸟儿在旋而起舞。
洞中坐满了各式各样的精怪。硕大的大黑熊仰卧在地上,肚子随吐息一起一落,毛茸茸的黑毛里钻出几只顽皮的小花妖。
花妖与小鸟踩着熊肚子跳来跳去,嬉闹玩耍。
纵眼望去,虎与鹿同坐一席,狼与羊共饮一樽,和气融融。
书生乍看到这么多精魅,又想起蔓山君宴客那惊魂一夜,不由几分害怕,紧跟在逢雪叶蓬舟身后,好似只跟在父母身侧学路的雏鸟。
逢雪故意放缓了脚步,把他带到一块石后,压低声音,说:“不用怕,它们不会伤人,不信,你闻一闻。”
书生用力一吸气。
花香丶泥土香气丶草木清香,齐齐涌入他的鼻腔。如同山中清风拂过,他只觉灵台都清明几分。
山中清灵之气都聚在了这儿,与蔓山君宴上的肮脏浊臭截然不同。
他不禁露出了微笑。
一个又一个小花妖扇动花瓣做的翅膀,怀里抱着卷起的叶子,在四周飞来飞去,身上发着朦胧清光,如同点点萤火。
它们嘴里哼着歌儿,声音细细小小,听不出具体的曲调,轻柔的声音如同山风温柔拂过树叶时的沙沙声。
叶子里装满了花露酒。花妖们飞到妖怪们面前,在他们手里的叶子杯里倒满了露酒,又扇动翅膀,轻盈飞到其他精怪身前,为它们倒酒。
一个红色的小花妖飞到逢雪他们面前。
它见逢雪几人手里没有酒杯,好心地送给他们三片叶子。他们学着其他妖怪,把叶子卷起,当作酒杯,接住小花妖倒下的露酒。
露酒倒在叶上,银珠滚落,很快就倒满一杯银液,光华四射,如同接住了一杯月光。
花妖怀里的叶子杯只有拇指大,里面的酒液却流不尽一般,足足倒了三大杯出来。
逢雪低头喝了口露酒。
花香果香蜜香涌入喉中,山中一年的精粹,似都在这杯酒里。风花雪月,雨露阳光,全都酿入酒中,埋了一年后,留在万物覆苏时,慷慨赠予诸位品酌。
她顿觉神清气爽,身体顺畅,不由嘴角翘起,朝小花妖笑了笑。
花妖小小的,只比她的拇指稍大一些,身上拖着火红的花尾裙,怀里抱清脆的绿叶杯。它围着逢雪转了圈,忽而飞到她的衣领,停在领口处,往里面张望,火红翅膀轻轻扇动。
逢雪想了想,从衣领拿出来那块桃木牌。
木牌上清气浓郁,很得草木之灵的喜欢。花妖高兴地抱住木牌,用脸蹭了蹭,在上面打滚。
滚了几遭后,小花妖抱着杯再飞起来,在逢雪叶子杯前转来转去。
逢雪一怔,“你要为我再倒一杯酒吗?”
小花妖点头,把她的叶子杯重新倒满。
逢雪微笑,“多谢。”
小花妖也甜甜笑开,花尾裙在一瞬间绽开,好似对着逢雪开了一次花。她扇动翅膀,意欲飞开时,又一盏叶子杯放在她的面前。
少年眨巴眨巴眼,央求道:“好小花,给我也斟一杯,好吗?”
妖怪精魅也多爱美,喜好颜色姝丽美好之事物。看着英英玉立神采飞扬的少年,小花妖的花尾裙往外舒展,又开一次花,将怀里小小的杯子倾倒,乖乖为少年倒酒。
倒呀倒丶倒呀倒……
倒了许久,叶子杯的酒永远只有半杯,怎么倒都倒不满。
小花妖蹙起了眉毛,腮帮子鼓起。
逢雪自然也看出来,是叶蓬舟暗暗用什么术法,把杯中酒移到了自己的嘴里。小花妖倒一口,他便喝一口,自然永远也不满。
喝了太多酒,素来苍白的面庞都泛起丝丝红。
连花妖都欺负,好不要脸一魔尊。
她用力踩在叶蓬舟脚背上。
少年反而朝她一笑,眼波潋滟无比。
“够了啊!”她咬着牙警告,“别欺负小花妖。”
叶蓬舟嘻嘻笑,“好嘛,尊小仙姑的令。”
然而这时,小花妖怀抱着的杯子流出的酒液却越来越少,她把杯子倾倒,用力晃动,却只流出零星几颗酒液。
露滴在叶子上滚动,盈盈如泪。
小花妖瞪大了眼睛,片刻,意识到自己的酒杯被倒空了,楞了片刻后,忽而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霎时,歌声舞蹈一滞,所有的精怪都朝这边望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