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落崖 [勿跳]小娘子,你想轮回吗?
此趟岱山祈雨, 随行的除了御前侍卫,还有几位王公大臣。白天祭神坛,入夜之后, 一行人便在道观安歇。
由于落脚的都是极贵之人,早在两个月前,道观就开始翻修。
其实道观原也不破, 毕竟是历年帝后的祭灵之地。但新帝登基,这是新朝帝后头一回上岱山, 道长尤为重视, 特地叫人把所有大殿和厢房擦得一尘不染, 再供上香炉,连墙上的桐油也是新刷的。
深夜,褚卫怜隔窗翻着经书,心思全然不在读。
今夜她就要准备逃了——在午后夏侯尉和几位臣子议事时, 福顺就借着送吉服的空当来与她说,今夜是最好的时机,因为白天没出太阳, 天阴沈沈,云也厚,夜里估摸会下雨。雨声将掩去许多动静, 也最利于她逃。
早在五日前,她的父亲丶母亲和弟弟, 已经默不作声弄出京城了。
母亲林夫人携小儿回娘家“省亲”, 褚大人应“一干好友”之约出城踏青。至于褚卫敏,褚卫怜并没有带走。
她想了想,禇卫敏如今有孕,身子娇弱, 最受不得车马折腾,万一不慎流掉,那便是危及性命的大事。况且阿姐也出嫁了,皇帝即便想拿褚氏开刀,也不能动她,因为她是周垚的妻子,周垚是皇帝的左膀右臂。阿姐留下,反而更能保命。
千般计较过后,褚卫怜暂时打算,先将阿姐留在周家。起码她怀着孩子,周家会顾及到。等这阵风头过去,再刺杀周垚,接禇卫敏走。
今夜要逃,福顺已经安排好接应的人,在后院外的西南角。
褚卫怜心里默算时辰。
她擡眸看了眼外间桌边的夏侯尉。他还在批奏折,已经批完一半,也不知奏折写了什么,竟让他眉心深凝。不多会儿,他弃了那奏折,重新捡一封。
夏侯尉就是这样,不想看的便不批。
丢到一旁也不管。
褚卫怜收回神,眼描掌心的纹路。下一步路,她得等夏侯尉睡着,否则她很难出得去。
“娘娘,该梳洗了。”
妙儿端来铜盆,褚卫怜将手浸到热水里泡了泡。她照往常一样拆簪丶梳洗,弄好了便回床。
妙儿退出房门,不一会儿夏侯尉桌边的光也灭了。屋里只留了床头一盏烛火,隐隐约约映着青纱帐。
夏侯尉钻进抱她,被窝已经热乎了。他未褪外裳,衣襟浸着寒,褚卫怜不禁哆嗦了下,嫌他冷。
他立马起身,站到床边褪下衣袍,一重又一重华衣,层层堆叠。仅留下素白的中衣,这回重新抱她,透着胸膛的热乎。
禇卫怜已经熟悉了他身上清冽又混入草药的气味,柔软的被褥,困意下意识袭来。她却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行,还不能困。
“眠眠。”
夏侯尉一如往常抱着她,讲祭坛的事。他的嗓音很低,很轻,把肚里的事全倒了与她说。他搂着她,絮絮叨叨地讲,直到一炷香后,声音越来越小,双眼也不自觉合上。
耳边是他清浅的呼吸,褚卫怜默默听了会儿,才从怀里钻出。
两个月前她以睡不好为由,特意向太医要了一些安神散,为的便是今日。她往夏侯尉的茶里下了点,分量够他安生睡三个时辰了。
黑暗里,褚卫怜又盯他睡颜瞧了片刻。俯身贴近,在他耳旁轻轻唤:“陛下?陛下?”
她不能确定,又尝试朝他脸颊亲了亲。以前夏侯尉最受不得这样,每回都会抱了她啃回去。
但今夜他没有任何反应。
褚卫怜终于安心地跨过人,撩幔下榻。
她没去穿自个儿的,朝屋外唤了声,妙儿便端着铜盆进屋,底下压着一套宫婢衣裳。褚卫怜飞快换上,又抓了夏侯尉的符令,和妙儿匆匆出屋。
妙儿是皇后的大宫女,又有符令在,一路上没有守卫为难。
终于出了后院,褚卫怜看见福顺和接应的马车。天色很黑,又沙沙下着小雨,福顺把一盏油纸灯递给她,“娘娘,快上马车。”
“宣王殿下也在车内。”
福顺低声速说,“下了岱山有许多关卡,皆设哨兵,马车都要细查。您和妙儿姑娘便是宣王的家婢,切不可露声。”
褚卫怜肃然点头,和妙儿飞快钻进车舆,果然看见了夏侯瑨。
三人待坐好,刻不容缓,车夫甩鞭赶马。
看见夏侯瑨的刹那,褚卫怜忽觉光阴好似过了千年。曾经她还在慈宁宫,与夏侯瑨常常能见,两人郎情妾意,定下婚约。而在新帝登基后,她与他已成了陌路之人,只能在宫宴碰头。
车轮骨碌地走,滚过寸寸山路,也似乘着旧日光阴而驶。
褚卫怜抓紧妙儿的手,垂眸盯向膝头。黑暗里听到他唤了声“怜娘”。
熟悉的嗓音,依旧如故。夏侯瑨又静了片刻,“怜娘,你在宫里过得好吗?”
短促的闲聊,褚卫怜说还好,“没有缺衣少食,月银也按份例发,算是锦衣玉食,只是不能随心所欲罢了。”
因为夏侯尉老拿褚家威胁她。
“我知你不是愿意攀附他的人,离开也好啊。”
夏侯瑨说,“那般阴险之人,待在他眼皮底下还得提心吊胆地活,远不如天地广阔来得自在。”
夏侯瑨说完,便没出声。
他知道对于她而言,自己已是过去之人了。皇帝不杀他,反留着一命,要他迎娶谢国公家的长女,就是要断怜娘与他的可能——因为活人,总是争不过死人的。
皇帝的确很阴险,褚卫怜认同夏侯瑨,也没再说话。马车内十分的静,只剩雨声与车轮軲辘。
待及马车通过关卡,又走了一段路,夏侯瑨放褚卫怜和妙儿下车。
彼时已经到了山底,来接应的是个叫鹭儿的小太监,褚卫怜见过几面,以前老跟在福顺身边跑腿。除了鹭儿,还有三个夜行衣的暗卫。
按原定的计划,他们已经在山脚汇合了。
福顺把褚太后弄出来后,先安置在另一座山上。褚卫怜得再翻山,与姑母的人马会面,再一块去并州。
“山路难走,马车过于显眼,李公公叫奴才不用备。现在雨停了,恰好能骑马,娘子可会骑马?”
“我会。”
褚卫怜说,“我的丫鬟妙儿也会。”
鹭儿点点头,拉来两匹健壮的棕鬃马交给她们。
褚凌以前最喜欢跑马,小时候褚卫怜又爱跟着二哥,也就没少跑马。虽然有些日子没骑,但不妨碍她和妙儿马术娴熟。两人跟在鹭儿身后,在三个夜行衣暗卫的护送下朝山林奔走。
上了山,褚卫怜一夥人与褚太后会头。
褚太后这儿有福顺安排的两个护卫。由于时间紧迫,众人心里有数,都没有多说话,收拾好便继续上路。
彼时天快亮,三个时辰已经到了,夏侯尉这时候必定会醒来。他醒来,追兵也会接踵而至。
马车没有马走得快,褚太后索性便不坐马车,由妙儿带她策马飞驰。
下了山,队伍在疾野奔走。前面又出现了一座巍峨大山——若不想走官道,这山便是去并州的必行之路。
官道上一定会有官兵,眼下于他们,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褚卫怜毅然决定走山路。
走了两刻钟,快到山腰时,她突然听到后山林的动静。疑似马匹的声音,少则几十,多则上百。
好在山路崎岖,地势覆杂,人也不好找,追兵们并没有那么快。时辰已容不得多思,褚卫怜立马叫妙儿带着姑母骑前头,她断后。
妙儿和褚太后皆不愿,褚卫怜立即便道:“他抓你们,便是为了威胁我。你们一旦落入他手,我们可就全败了。可我断后,起码你们还能逃,就算我被抓了,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这话精中要害,妙儿只好飞甩马鞭,带着太后策马跑到前头。
穿过茂密的山林,过了山头,就是下山的路。
这条下山的路很险,右侧是山崖,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潭。一行人紧紧贴着左侧山峦策马。忽然,马声格外的浓烈,飞尘滚滚,她听到了夏侯尉的怒声:“褚卫怜,你给朕回来!”
“你若不回来,所有人都要替你担罪!”
她的脸色忽变,腿腹夹紧马身,扭头一看,后头果然是追兵。他率头策马,手上执了弓箭,脸色难看的要吃人。
“你还敢往前走,不要命了?”暴怒的嗓音格外剧烈,震得山石滚落,“褚卫怜,朕说过没有,你要么就在朕身边,要么死!”
他又在威胁她了。
褚卫怜咬死牙关,握紧缰绳,更卖力地甩鞭。
褚卫怜直接忽视身后的嘈杂。就在此时,一支凌厉的箭忽然从她鬓发擦过。她惊骇地回头,竟是夏侯尉执起了弓。
他的马速慢了,不再暴怒,而是挽着弓箭眯眼看她。他甚至露出了笑容,“眠眠,回来啊。乖,只要你回来,朕既往不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朕不定你的罪,你乖乖回来。”
他的笑,越发瘆人。
刚刚还怒得要杀人,现在怎又变得如此镇定温柔了?禇卫怜才不信,她不回去,就不回去,夏侯尉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褚卫怜不管不顾,继续策马前驰。突然,又一根箭从她耳边擦过。
她吓得心惊胆战,手也在抖,马速不知不觉慢了。
可她还是没有回头的意思,甚至有点嘲讽——夏侯尉的箭术真是越来越差了,以前还能一箭三雕,现在连续射了两发都没射中。
褚卫怜冷笑着,又硬气起来,正要再挥鞭,后背忽痛,竟是一支冷箭射中。
冰冷的箭刃,她不可思议。这刹那惊愕回头,竟是末伏拉起弓箭对准她——她听到夏侯尉一声惨叫,震破天地。朝阳的华光刺破瞳孔,他突然血红漫眼,策了马朝她飞奔。
褚卫怜用力拔开箭矢的同时,身下马匹突然剧烈,她一个不稳,竟是遥遥被甩了出去。
这刹那没有多馀念头,生死一刻,她竟在想——她或许知道了大婚夜行刺之人是谁。
是末伏,是那个小道士。可他为何呢?
她看到了山崖,看到了万千覆雪的林木从眼前飞过。仰头,是蔚蓝的云天和那截山顶,一只遥远的丶扒崖的黑影,她听到那黑影撕心裂肺的尖叫......
慢慢的,四周所有光影消失。连同她这只彩衣蹁跹的蝶,也消失于崖间的天地。
......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烛尽沈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再有意识的时候,四周是黑暗的混沌。少女在轻缓的低哼声中苏醒了。
这曲儿是江南小调,不难辨出是夏侯尉的声音。以前他常抱着她唱,哼给她听。他说这是他唯一会哼的。只是他的嗓音何时如此沙哑丶颓靡了?
好难听啊,好像烧坏嗓的鸭子。
少女继续往前走,不见底的视野,她走在一片荒原,罡风呼呼地吹。森黑的天穹,没有半片云,半盏月,只有这江南曲儿的低哼,泣着血与泪,格外瘆人。
慢慢的,曲声渐消,如同一粒石沈入汪洋。不久后,她又听到有人恸哭,从天穹而来,缥缈空灵的哭声。
这哭声还是夏侯尉的,她认得。厌恶的人,化成灰了她都认得!
只是夏侯尉为何要哭呢?不是他说,她要么留在他身边,要么死吗?难道他也会舍不得?
少女摊手摇头,心冷哼。
今生是结束了吗?
可惜今生结束的太早,她看不了后事了,也不知妙儿和姑母的下落。她的阿姐丶爹娘,兄弟们以后会过得好吗?福顺,鹭儿等一干帮她逃的人会被怪罪吗?
罢罢,都过去了,已不干她的事。
少女最擅长与自己和解。
她再往前走,荒野的尽头,竟然有一道桥。那拱桥用绿萤石堆砌,散着森森的光,桥的后岸可不似这儿的荒野,而是浮悬的丶色彩斑驳的人世间。
她遥望,看见了禇府恢宏的朱门,墨金牌匾,和她年轻的爹娘。那是二十多年前的禇家,而他们怀里抱着一个女婴,好像是她......
眼前没有别的路,少女正要过桥看个究竟,突然一只金笼从天而降,罩住了她。
少女平生还未见过比人大的笼子,还是赤金锻造。她好奇瞧了两眼,又有个仙人飘飘然从天而降。
那仙人白胡长髯,看了她一会儿,笑眯眯问:“小娘子,有人托我不让您往生。您想轮回,重新来过吗?”
“重新来过?”
“我为何要重新来过?”少女瞪眉,“无用且累。”
“非也非也,小娘子此言差矣。”
那仙人抚摸长胡:“重新来过,必然与前世不同。老朽送您轮回,重改这一世,您可以肆意报覆他丶折辱他,可以随心所欲。”
少女摆摆手,没好气:“算了,我又不傻。我报覆,折辱,人家反过来报覆我如何?”
仙人乐呵呵地摇头:“怎会呢,那是他自己说的,他自己要的,心甘情愿任你践踏。我这还有符纸为契呢,你看看,可是他亲手画的押?”
那仙人从袖里掏出一张黄符纸。
少女探头瞧,果真是夏侯尉的字迹。字迹是干透的褐红,已经有些暗沈了,凑近闻还有血的腥味。
看完符纸,那仙人连回绝的机会都没给。长袖忽挥,带着金笼和笼内的少女一并消失。
......
眼前是飞落的山崖,不断褪去的林木,两张密密交叠的网,并行的千梭光阴。原来这片山崖穿落的,是前世与今生。
坠崖的刹那,禇卫怜面朝天穹,如蝶儿蹁跹而落。
蔚蓝的云天,她似乎遥遥看见了幻象
——她竟然看见天上有神仙,有个白发仙者在对少女说话。那少女侧着脸,她看不太清,可穿的衣裳却与她一模一样。
褚卫怜猛地睁开眼。
梦魇最后,是她落下悬崖。然后她所有的形影在梦魇中消失了,再睁开眼,就是此刻。
昏暗的床帐内,夏侯尉躺在身侧。
褚卫怜忍不住摸向后背,没有箭矢。她松了一口气,再盯向身旁的人,眼眸覆上愠怒。她忍不住握紧拳......
落入悬崖,是死了,还是活着?
后面的梦没有继续,可她猜测,大概是死了。因为山崖的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潭水。
凭什么?凭什么前世是她落崖,而不是他去死?
褚卫怜想着,眸中渐渐有了阴狠。
她无声地下榻,在妆奁边摸了摸,摸到一支簪子。
这是夏侯尉赠她的金凤簪,凤尾赤金绕珠,缀了独山玉。她垂眸慢慢抚着,从簪头摸到簪尾,锋利的尾尖,她抓住了,赤足轻步地走向床榻。
天未亮,他还在睡。
她静静坐在床边,抚摸他结实的胸膛,渐渐以簪相抵。正要行刺,忽然听他呢喃了声:“眠眠......”
夏侯尉缓缓睁眸,睡眼惺忪地望她。
她就这样坐在床头,披头散发,柔软的手还偷偷往他胸口摸。夏侯尉的心顿时化成水,又想起昨夜她答应不再离开,眼下这般,是终于要接受他了?
他忽而欢喜,困意散去,坐起把人抱入怀。
他时不时蹭她的肩窝,又去抓她的手往胸口摁去。褚卫怜手里的簪子突然落在膝上,好在夏侯尉并没留心,还亲啄她的耳尖小声嘀咕:“你想摸我上手便是,不用偷着来......”
褚卫怜垂下晦暗的眼眸。
眼前不是个杀人的好时机,现在是他的地盘,杀了夏侯尉,她不能全身而退。
她还是得照兄长的计划,把他引到雒江边。
这一世,她要换个结局,她要夏侯尉死,死在登基前。
还有末伏和周垚,得罪她的,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