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尽头 [勿跳]咱们今夜做夫妻好么?
马车内, 夏侯尉垂下眼,抚摸手腕的鞭痕。这些伤痕,是她予的, 宫人予的。萧氏与褚氏自祖辈起便是政敌,后来褚太后即位,萧氏彻底落败。褚太后逼死他亲娘, 他怎么可能放她一马?放过褚氏?
萧氏全族多少条人命?他誓要他们血债血偿。
夏侯尉没应,也没有看她。
他松开她的手腕, 缄默抽回, 眸光一动不动凝住袖摆。
“欠的总归要还。”他低声道, “我做不到,我放过他们,那我受的耻辱又算什么?我萧氏的覆灭,我的族人苟且偷生十几年, 他们信我丶依附我,为的不就是有朝报仇雪恨?”
夏侯尉要报仇,亦如那年梦魇过后, 她要报褚氏的仇,把他加诸褚氏的一切还给他。
可冤冤相报何时了......前世的夏侯尉,又是为何怨恨褚氏?难不成前世在登基前, 她也折辱过他?亦如今生般?
若真如此,那她前世, 为何要折辱夏侯尉呢?
褚卫怜突然不敢去想, 迷雾重重,只怕想深了反倒是个解不开的局——她一定要逃出这连环无解之局。
“你若要灭褚氏,这与我所愿相违,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让我走。夏侯尉,我曾对你做了什么便是什么,我也无需你的宽恕。”
一字一句,清晰又冷静。褚卫怜甚至朝他露出笑容,“今后你走你的路,我们各自为营,战场相见也不必对我手下留情,你我只拼命去杀,鹿死谁手还说不定。”
她把界限划得清清楚楚,甚至不需他给的皇后,也不用他忘记折辱,放下仇恨,只说了要和他一别两宽。
道不同不相为谋,也不会是同路中人。她也姓褚,他既要灭褚氏,便是站在她的敌对。
“不要。”夏侯尉突然抓紧她的手,“我不要。”
他重新地抱紧她,浑身冷得哆嗦。刹那间,褚卫怜忽觉手背溶烫,竟是泪珠漫开。
她蹙眉微楞,夏侯尉更是抱紧了人哽咽:“为何要这般对我?我只是喜欢你,这也有错么?”
褚卫怜实不懂他有什么可哭的,从被掳到现在,她连亲爹亲娘的面都没见过!她都还没掉眼泪呢,竟给他哭上了!
他哽咽地微颤,泪水甚至落在她的前胸,顺着沟壑一路滑入。褚卫怜很痒,却又不能挠,只得推开人。
偏他像个狗皮膏药,便是如何也扯不开。褚卫怜嘲讽地捏住他下颌,“三殿下,你做人还挺贪,鱼和熊掌都要,当心吃多了噎死。”
她的话凄神寒骨,令他更冷,冷得牙齿咯咯响。
他闭紧眸,犹记得她落在脸颊的每一个吻,犹记得生辰那夜,她牵他的手穿于闹市,指着地边摊儿说,那是水饭,那是爊肉,那是细料馉饳儿,那是香糖果子,那是麻饮细粉......灯火斑斓里,夏侯尉见到了许多从前没见过的,亦或是见过,却没留心叫名儿的。她牵他的手,带他见天识地,他不想就这样被抛下......
车舆静谧,久久无声,久到他抹干了泪默坐,褚卫怜开始闭目养神。
人的内心讲究宁静,她开始细思往后的路——若夏侯尉不肯放她又要灭褚氏,那她必要决一死战。
她得下手为强才行,就让夏侯尉在兄长的埋伏中送命吧。
马车一路西行,不久后夏侯尉下车,跃到前方骑马。出了京畿,庄稼少了,更多是连绵的田埂绿野,也少见村落和炊烟。
路渐行,离京城远去,离她的家也越远。
褚卫怜撩开帷幔,吹着野风,了望远处风光,饶是再清的风也吹不散愁绪。
是了,前方是条未知的路,她身边全是他的死士,没有可靠的亲人,褚卫怜会感到不安与恐慌。
马车走了一日,等到天色将晚,他们也上了驿道,路边正有能打尖借宿的客栈。
夏侯尉送来饭菜,一碗清粥,两碟小菜,并一只炙烤焦黄撒了胡麻的羊腿儿。
没想到,出门在外还能吃到羊腿,褚卫怜不免舒坦了些。
她热乎啃着羊腿,配粥吃,夏侯尉却没走,就坐在她的身旁静静看着。
偶尔叫她慢些,偶尔又给她碗中夹菜,却只字不提先前的龃龉。
有人坐旁边看着她吃,很是古怪,褚卫怜不习惯如此,倒叫人束手束脚,吃也吃不香。
她只好放下羊腿,瞥向身旁男子:“你能否先避开,别老这般瞧我?”
奈何这人不听她的话,依旧不改。
褚卫怜实无法子,只能漠视他,再度拿起羊腿。正待咬,他又忽然开口了:“眠眠。”
“倘若我不杀褚氏之人,你可愿与我做夫妻?”
褚卫怜没回他,依旧不愿。
夏侯尉沈默少许:“那你要我如何?”
褚卫怜忽而眯眸,狭幽地瞧他:“你若做了皇帝,我要你不动褚氏,族中任意一人都不可,他们该任什么官便任什么。”
褚卫怜说完,他并不吭声。
不久后,夏侯尉唇边拂开一抹笑,不是在笑她,而是笑自己。
他低头看了自己一身,依旧是中下等的衣料,半新不旧,圆领宽袖的袍衫,麻布所制,色素偏灰。再看她一身绣金线的软袄,粉蝶边袖,莲叶为缀。
料子是他在布庄选的,最软最细的衣料,花样是他画了叫人拿去绣坊裁的。
其实他身上的银钱并不算多,不知为何,宁可自己穿得差些,却一定要她穿得好,穿得暖。
他真是疯了,何故要这般亏待自个儿?况且此人曾高高在上,折辱过他。
夏侯尉灌着茶又笑起来,沈沈的笑。
笑得褚卫怜毛骨悚然。
她实不知他为何笑,又笑什么?不想应她便不应,这般是做甚?
“你......还是别笑了。”饭桌边,褚卫怜探出手指,轻戳他的肩:“你笑得我惶恐。”
夏侯尉闻言瞧她,认真地注视,掌心抚摸她的头。忽而又托住,他倾身,竟朝她的唇吻去。
褚卫怜被吻得猝不及防,尤为愕然。他轻咬她的唇,又从唇出来,吻住她耳畔。
情已乱,夏侯尉喘'气靠在她肩上。闭了闭眼眸,痛苦犹豫。许久后终是咬牙切齿,恨不能吃了她:“好,褚卫怜,我应你!”
“不过我只应不动你父亲丶兄长的官儿,其馀人我不保。至于你姑母,我会让她活着,安度晚年。你这回,最好是真落定心,永远陪着我,不然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的话音飘在耳畔,灼热的气,褚卫怜怔了,没想到他竟会应下。她不敢置信地推开人:“你别不是哄我?你能守诺?”
夏侯尉勾唇笑了,突然抽开腰侧的匕首。
他抓起她手腕,眼眸狂热又激烈:“我能,你不信是么?不信便跟我以血为誓,你守诺,我也守诺,否则我俩便通通下地狱。”
他二话不说割破自己的手,滴血入碗,作势还要再割她的!
褚卫怜一见那锋利的匕尖,见他神情癫狂,心生恐惧——他割自己就算了,可别给她割出个好歹!
“不用,不用!”她欲哭无泪,一点都不想割,连连赔笑,“我信你,我信你总行吧?”
夏侯尉嗯了声,倒没强求,收刀入鞘。
他抱住她,终于有了笑,“答应我的,就要算数。”
夏侯尉答应了她不动褚家,是否真能安心呢?褚卫怜发觉,也只能安五成的心。将来的路太过扑朔,谁也说不准。
她也会觉得迷惘,既觉此人不该留,又想他着实可怜。既想护住褚家,又不想手染无辜的血。
她依旧觉得,暂不可盖棺定论,且走一步看一步。
答应夏侯尉的下场便是,今夜那块狗皮膏药又来了,他又钻入她的被窝。
起先,也只是像先前许多个夜里,两人同榻而眠,互不干扰。但今夜他却不安分,摸寻她的唇边吻上去,几度缠绵,分分合合。
到后来褚卫怜气'喘丶捱不住,猛地推开人,用力擦唇。他在上头,亮着眼眸瞧她,突然小声道:“我想要你,咱们今夜做夫妻好么?”
褚卫怜的脸唰一下红了,甚至有些恼他,不想看人:“你镇日便惦记这事,害不害臊?我不想,也不要!”
她还是个姑娘家,那场山寨的成亲于她而言根本不作数,说白了她还未出闺门,她怎么能......与人做那种事?虽然此人有张好脸,身子也高大结实。
“表姐......”
夏侯尉又来拉她的手,声音很小。褚卫怜仍旧不要,他便俯下身亲她的脸颊,小声问:“你不想要我吗?”
“你把你给我,我也把我给你......”他喃喃,不自觉地又吻上她的唇,修长的手'指从她掌缝穿进,牢牢相扣。他亲着,唇往下,吻过下颌,游移至她柔软的脖颈,再至前胸。
在斜风细雨的攻势下,褚卫怜身微软,却仍喘着气将人吃力推开。“不要,不要!”她摇头,又是一巴掌甩在他的脸:“夏侯尉,你清醒些!”
脸霎疼,又疼得让人痒,叫人快'活。夏侯尉摸住被扇红的脸,唇边竟有了笑意。
他清醒着,始终都清醒,不是因为吻得情热而忘乎所以。
夏侯尉撩眼望她,只见她惊慌失措地拢好衣襟,一副又羞又怒的模样。这些情态,皆因他而生,是他造作出来的......她是他的,早晚都是......他笑着把人拥入怀。
褚卫怜以为他还要动手动脚,伸手又是一掴。他无比自然地受下了,却用掌心轻抚她的脑袋:“好了,不闹了。你若实在怕,咱们慢来就是,只一点,”
夏侯尉含笑亲吻她的额头,“表姐,你得是我的人啊,你若不是,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褚卫怜:“......”
她今夜一点都不想跟夏侯尉同眠。
深夜,听着他喃“眠眠,眠眠”......褚卫怜再度进入梦魇。
彼时她还不知,今夜的梦魇会是最后一回。
她将与前世诀别。
她那一生,也将走到尽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彻骨清寒的夜,褚太后终于熬不住了,倒在冷宫中。
“姑母,姑母!”
褚卫怜急声唤着,又将一勺热汤喂入。她用力搓着褚太后的手,“姑母,姑母你醒醒......”
从褚太后晕厥,被冷宫的嬷嬷发现,直到她领着太医赶来,救病丶喂热汤,已经过去六个时辰。褚卫怜叫人又烧两个炉子,屋里已经很暖和了,她的姑母却还不见醒。
窗外飞雪,屋门忽开,竟是福顺跪到她脚边。
“娘娘!”
福顺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匣,紧忙向她奉上:“娘娘,这有一丸丹药,它叫活血堂!曾经奴才的干爹也险些冻死,就靠着它,救活了干爹!娘娘,您万万要信奴才啊!”
人快死的时候,血是冷的,就像此刻她的姑母,浑身僵冻无比。
褚卫怜神色肃然,凝眸望着黑匣里的乌丸。
她捏起,先自个儿咬了口。不多会儿,唇齿便开始发烫,浑身的血犹如锅中水,竟开始沸了。
褚卫怜终于目露希冀,将这味药塞入褚太后的嘴里。
“妙儿,快,再盛些热水!”
见病榻上垂老的手有蠕动迹象,屋内的太医皆是惊诧,面面相觑。
不多久,褚太后竟然醒了过来。
她虚弱咳着,慢慢握紧侄女的手。
褚卫怜知道姑母有话要说,便借着喂水,悄然将耳凑去。只听褚太后喃道:“怜娘,咱们离开罢......姑母老了,你带姑母走,姑母想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