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完）
    “你摔车后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为你设下的梦境。这场覆仇的小游戏，你还满意吗？”
    肖筱眸色一沈。
    所以——她并没有真正杀死赵嫣然？
    荒谬。
    明明一切都如此真实，连刀刃入血肉的顿感丶血液喷溅到她脸上的温热，她都能清楚感受。却竟然只是一场虚妄的梦境？
    苍老的声音自黑暗深处悠悠传来，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拨开了笼罩在肖筱周身的沈寂。声音未至，人已先至——那是一位老者，约莫七旬年纪，步履悠然地从阴影里踱出。蓝白相间的棉质睡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衣角微微卷起，露出瘦削的小腿。他眯着眼，咧开一口黄牙，笑容和善得近乎诡异。
    相比于对方的精神矍铄，肖筱满脸疲态，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是一张濒临断裂的弓弦。
    “你是赵嫣然口中——小说系统的人？”她问。
    “你果然很聪明。”老者像是在称赞，又像是在漫不经心地敷衍。“我是0713的长官，编号E998。”
    “不算聪明。只是明白你们不会那么轻易地让我杀死赵嫣然而已。”
    E998微微一哂：“其实赵嫣然是生是死，我并不在乎。”他缓步向前，双手悠然地收在身后，仿佛只是在饭后散步，与某个熟人偶然邂逅，随口聊起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我所在乎的，是小说世界的运行是否正常。”
    “呵。”肖筱嗤笑，“没什么区别。”
    “不一样。”E998缓缓摇头，“只要故事能够按照剧本走向完美的结局，这个世界便不再需要她这个女主角。”
    肖筱冷淡道：“说了这么多，你的目的，难道只是想让我放弃杀赵嫣然？”
    “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
    “别废话。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会杀死赵嫣然——”
    E998打断肖筱：“可你真正想要的，并不是杀死她吧？”
    E998的话像是一根尖锐的针，狠狠扎入了肖筱的内心深处。她微微一震，手里的瓷片轻颤，锋锐的边缘险些割破掌心。
    “你所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赵嫣然的命。”E998微微俯身，注视着她眼底的挣扎，笑意深深。昏暗的光线下，他眼角的鱼尾纹不断延伸。
    “你想要的，不过是让死去的那些人回来，并且——让这个世界真正获得自由，对吗？”
    “我可以做到。”他笑道：“我可以让刘思月，曹颖，还有闫磊他们——死而覆生......然后清空所有人的记忆。”
    “死而覆生？”肖筱眸色微冷，“然后继续当你们的木偶？”
    E998轻轻一叹，摇头失笑，后退半步，步履悠闲地绕着肖筱缓缓踱行，声音散漫而随意：“你这话就不对了。人物虽然有故事线，但只要走到结局，他们就能真正自由。我们给予了他们生命，他们所需要付出的，仅仅是短暂地扮演一个角色罢了……这，已经是他们莫大的幸运。”
    他停下脚步，目光审视着她，带着点说教的意味：“肖筱，我得提醒你一句——你不能代表所有人的意愿。”
    “或许，对死去的人来说，他们更愿意活着；或许，对那些仍然活着的人来说，他们也更愿意看到自己的亲人归来。”
    “更何况——”他话音轻缓，却如一柄无形的利刃，直击心灵，“难道你真的不想让刘思月覆活吗？”
    肖筱咬紧牙关，心底沈积已久的某种情绪缓缓翻涌，浮上心头。
    “杀了我，再修覆系统，对你来说不是更简单？你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时间跟我谈判？甚至还要设局，让我在梦境里完成覆仇，看清自己？”
    E998嘴角一滞，似乎在思索该如何作答。半响，还是抿起嘴，摆手道：“不能说。”
    “不能说？”
    “不能说。”
    E998见肖筱仍然放不下心中疑虑，他保证道：“放心，如果你赵嫣然始终是一个威胁。这本《白玫瑰》只是本玛丽苏爱情小说，能变成如此悬疑血腥的走向，我也十分意外。为了防止同样的事件再次发生，我会有所准备，安排人看着赵嫣然的。”
    怎么会一切都这么的顺利？
    难道他还有诡计在后？
    但倘若是真的呢？她真的……想再见思月一面。
    沈默蔓延，久久无声。最终，肖筱轻轻吐出一口气，擡头看向E998，神色终于松动了一分，语气笃定：“——成交。”
    E998眉开眼笑，像是早已料到这个答案，满意地拍了拍手：“好！故事结局在十年后，如果有机会，我们十年后再见。”
    可就在他即将隐入黑暗之际，肖筱忽然出声：“E998。”
    E998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肖筱凝视着他，慢慢道：“有句话，叫做——相由心生。我觉得，很适合你。”
    E998微微一怔，随即瞪大了眼睛：“喂！我怀疑你在骂我！”
    可惜，他的话音还未落下，身影便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肖筱静静地站着，感受着空气里弥漫的沈寂，心口的沈重，竟也随之消散了几分。
    再见了。
    这荒诞的一切，就让它……变成一场只有自己知道的梦吧。
    *
    二零三五年，十月十日，宜嫁娶，宜纳婿，宜入殓。
    如此良辰吉日，南大附近的某五星级高级酒店也与往常不同，自门前台阶起，整条长廊都铺满了白玫瑰，错落有致，恍若走进了一场童话梦境。一辆辆黑色奔驰商务车缓缓停靠，车门依次打开，宾客鱼贯而出。
    刘思月率先从车里跳下来，一袭粉色连衣裙衬得她活泼明艳，她双眼放光，打量着眼前的富丽堂皇，忍不住“哇”了一声。
    “啧，不愧是夏衍辰，结个婚排场弄得这么大，还给我们这些老同学安排专车接送。”她一边感叹，一边兴奋地转过头，“收到请柬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他还记得我们！是不是，肖筱？
    “比起这个，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扶我走进去吧……”
    肖筱手提着曳地长裙，另一只手死死扶着车门，脚步蹒跚，一瘸一拐地从车里迈出来。那模样，哪里像是来参加婚礼的贵客，倒像是要随时摔倒的伤患。
    刘思月见状，赶紧走上前帮她扶正裙摆，语重心长道：“你搞什么？这可是夏衍辰和赵嫣然的婚礼，场面这么大，来的人肯定非富即贵，我们怎么也得穿得体面一点。”
    她扫了一眼肖筱脚下，不解道：“而且，这十厘米的高跟鞋，也还好吧？”
    两人缓步走进酒店，大厅正中央，一面巨大的电子屏幕悬挂在半空，屏幕上播放着夏衍辰与赵嫣然的婚纱照。画面里，新娘身着洁白婚纱，笑容灿烂，新郎则执一束白玫瑰，温柔地注视着她，眼神深情得几乎要溢出画面。
    “果然是天作之合！真的是养眼极了！不敢相信等一下看到真人我是多么幸福！”
    刘思月站在屏幕前，双手合十，满脸憧憬。相较之下，肖筱在一旁显得有些安静。
    “怎么，羡慕了？”
    熟悉的讥讽声插了进来。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香槟色礼裙的女子缓步走来，胸口别着一枚金色胸针，胸针上赫然刻着“伴娘”二字。
    “曹颖？”
    刘思月有些惊讶，“你是伴娘？”
    曹颖轻轻扬起下巴，自信又得意：“嫣然结婚，当然是我当伴娘。”
    “你在的话，那冲哥是不是也在啊？”
    “当然！他可是伴郎。”曹颖嘴角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刘思月感叹：“这哪里是婚礼啊，简直是南大的同学会。”
    “别在门口磨蹭了，签到去。”曹颖笑着催促。
    签完到，礼堂大门缓缓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仿若梦境的世界——
    璀璨的水晶吊灯自穹顶垂落，交织成一片流光溢彩；洁白的绸缎轻垂，与芬芳四溢的花束交相辉映；自大门直通舞台的长长红毯，被簇拥的白玫瑰点缀得如诗如画。左右两侧整齐摆放着圆桌，椅背上系着香槟色丝带，贵气而典雅。
    这是所有女孩梦中的婚礼。
    然而，还未等刘思月和肖筱寻找到座位，忽然——
    场内灯光骤然熄灭，四周瞬间陷入黑暗。
    四周人声嘈杂，惊呼此起彼伏，肖筱有些怕黑，突然下意识抓住了刘思月的手臂。
    刘思月侧头看向肖筱，诧异道：“肖筱，你什么时候开始怕黑的？”
    下一秒，灯亮了。从水晶吊灯，到红毯两侧花丛里藏匿的点点星光，一齐亮起，宛如银河坠落人间。
    礼礼堂大门缓缓开启，悠扬的婚礼进行曲响起。伴随着温柔的光线，一袭纯白婚纱的赵嫣然款款走出。她的裙摆在光影交错间闪烁着细碎的光泽，仿若童话中的公主，步步走向等待她的王子。
    而在舞台的另一端，夏衍辰身着笔挺西装，自红毯尽头等待。
    聚光灯下，两人宛如画中人，几乎与当年军训结束时站在演讲台上的他们重合。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赵嫣然，你是否愿意让这位先生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抑或任何其他缘由，你都愿意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忠于他，直至生命尽头？”
    赵嫣然低垂着眼，嘴角噙着笑，声音温柔而坚定：“我愿意。”
    神父点头，目光转向新郎。
    “夏衍辰，你是否愿意让这位女士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抑或任何其他缘由，你都愿意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忠于她，直至生命尽头？”
    夏衍辰的目光未曾移开赵嫣然半分，眼底深情翻涌，仿佛这一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一人。
    他缓缓执起她的手，微微一笑，郑重开口——
    “我愿意。”
    人群里，一位侍应生单手举着托盘，托盘上摆着一排高脚杯，鲜红的酒液在灯光下浮动。他另一只手捧着一本书，指尖缓缓合上书页，向身边的人报告：“长官，故事结束了。”
    他身旁的男人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蓝白衬衫，举手投足间相当绅士。他放下手中刚喝空的高脚杯，放回侍应盘中，淡淡道：“8240，够钟办事了。”
    两人举止优雅地向后台走去，消失在繁华浮梦之后。
    后台门一关，热烈的掌声被隔绝在外。赵嫣然和夏衍辰脚步微顿，氛围莫名凝滞了一瞬。感觉到原本被握紧的手被松开，赵嫣然心下一沈，侧头望向夏衍辰，轻声关切地问：“衍辰？怎么了？”
    夏衍辰没有说话，刘海下的阴影将他的表情遮的一干二净。
    她隐约察觉到不对劲。
    “衍辰？”
    “赵嫣然，你的时间到了。”
    赵嫣然楞住，旋即蓦然回头，看见两道陌生身影不知何时立在他们不远处，顿时让她想起了许久未见的0713。她警惕地后退一步，紧紧躲在夏衍辰身后，声音发颤：“你们是谁？”
    蓝白相间衬衫的人微微颔首，语气平稳：“我来自系统，是系统维修部的长官，编号E998。”他侧了侧身，示意身旁之人，“这是8240。”
    “系统？什么系统？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是衍辰的同事吗？”赵嫣然探出身，一脸茫然地仰头看向夏衍辰，怎料却看到夏衍辰望着自己的眼里毫无温度。
    “赵嫣然，”夏衍辰冷声道，“别装了。你的记忆跟我一样，都恢覆了吧。”
    “记忆？什么记忆？”
    E998和8240对视一眼，仿佛在说：你看，她又在演。
    E998淡淡开口：“赵嫣然，你因多次恶意篡改小说世界设定，严重影响世界秩序，被系统列入黑名单，即刻起，我们将你带回归档处理。用你们世界的话来说——无期徒刑。”
    E998说完，一个眼神，8240就懂事地向前一步牢牢扣住赵嫣然的手腕。赵嫣然的挣扎毫无意义，反倒激起了更深的恐惧，她用尽全力死死抓住夏衍辰的手，眼泪瞬间滑落，哭得声嘶力竭：“衍辰，救我！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根本没做错事！求你救我！”
    结果，夏衍辰看着她濡湿的睫毛，抽噎的唇瓣，眼底却无一丝波澜。
    “那一天，我都看到了。”
    赵嫣然的瞳孔紧缩，呼吸蓦然停滞。她像是被人从高空推下，坠落的瞬间才发现——她从未真正站稳过。她的手指松开了夏衍辰的衣袖，连同最后一点希冀，也未曾存在过。
    8240见状，干脆利落地将她拖走。她仓皇回头，猛地推开后台的门，试图向礼堂寻求帮助，却正巧撞上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闫磊。
    她的眼神瞬间亮起，声音颤抖：“闫磊，救我……”
    然而对视的刹那，闫磊的眼神却微微一滞，随即无声地移开视线，转身离开。
    “啪。”
    后台的门被重新合上，将所有声音封锁在门后。
    8240冷不防问道：“长官，要把0713一起带回去吗？”
    E998哼了一声，意味不明道：“不必了。养不熟的白眼狼，就让他在这里待一辈子吧，也算是他威胁我的惩罚。”
    8240怔了怔，心中嘀咕：这倒霉蛋回系统估计要被贬去数据库，怎么听起来反倒是便宜了他？
    “多谢合作。”
    E998跟夏衍辰告别，转身消失在了转角。8240对夏衍辰点了点头，拖着失魂落魄的赵嫣然，步伐稳当地跟了上去。
    夏衍辰如梦初醒，几乎是失控般地冲回前厅。他目光四处搜寻，最终在人群中找到了刘思月，声音发紧：“肖筱呢？你看到肖筱了吗？”
    刘思月呆楞一瞬，擡手擦去眼角的泪痕，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原本站在她身旁的人，可手指刚触到空气，就骤然顿住。
    她低头，看见地上孤零零躺着一双十厘米高的细跟高跟鞋。
    人，早已不见踪影。
    而此时的肖筱已是在一个南大北城的小面馆里。
    陈旧的电风扇吱呀吱呀地旋转着，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醋与辣椒的香气，夜色外的车水马龙在这里被隔绝成另一方天地。肖筱翘着小脚，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坐在角落的小木桌旁。桌上放着一双廉价的筷子，她轻轻拿起，目标锁定了在桌面上蹦跶的苍蝇。
    眼看着就要得手——
    啪嗒。
    一碗热气腾腾的酸辣粉被放在她面前，滚烫的汤汁在灯光下泛着红油的光泽，浓郁的香气直扑鼻腔。
    她下意识地皱眉，盯着碗里那点翠绿。
    “老板一时手快，往里面加了香菜。我爱吃，你等下都夹给我吧。”
    听见熟悉的声音，肖筱眼皮一跳，猛地擡头，楞了半秒，随即眉眼弯起，唇角缓缓勾出一个笑。
    她撑着下巴，懒洋洋地道：“那就谢谢你啦，江柯宇。”
    顿了顿，她似是想到什么，眼神微微一闪，缓缓改口——
    “啊不，应该说——谢谢你啦，0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