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月
刘思月的世界一直是灰的。
不是黑,不是白,而是介于生与死之间,光明与暗影之间的灰。
在她七岁的时候,幼小的她抱着洋娃娃站在急诊室外,看着身穿白衣的医生护士匆忙穿梭,神情凝重,门扉一次次开合,冷风从缝隙间卷出,吹得她裸露的手臂泛起鸡皮疙瘩。很久之后,她看到门内投出的光落在亲戚们紧张的脸上,他们的表情由焦灼转为欣喜,甚至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快慰。
他们回过头,朝她微笑。
她亦回以笑颜。
然而,当两张覆着白布的病床被缓缓推出来时,她才明白,那份欣喜,原来叫做贪婪
从那一刻起,世界的颜色变成了灰色。
之后,她被亲戚“收养”了,但与其说是收养,不过是收藏,毕竟,她是那笔赔偿金的载体,一个行走的人形存折。
每月保险基金拨下的补偿金在亲戚家转瞬即逝,不是化为赌场上的筹码,就是填补他们欠下的窟窿。而她,穿的是翻新旧衣,吃的是前夜剩饭,睡的是阴冷地板。她唯一被允许去的地方,只有学校,除此之外,不准外出,不准交朋友
他们害怕自己困住的金丝雀飞离牢笼。哪怕那笼子已经锈蚀斑驳,摇摇欲坠。
十八岁了,该是时候了。
她瞒着亲戚,偷偷在志愿表上写下了离家最远的南大。她骗他们自己成绩平平,考不上大学。于是,当他们还沈浸在欢欣之中,以为这只金丝雀会一辈子困在这方小小的笼中时——
金丝雀展开翅膀了。
在他们高兴得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她飞啊飞,飞到了南大,飞进了一个酷热难耐的中午。
烈日如火,她穿着一身迷彩服,跟大家一样在炙热的阳光下暴晒。刘思月默默站在金融系队伍的最后,静静地听着台上赵嫣然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的演讲。
赵嫣然声音清亮,如莺啼鸣,仿佛连酷暑都因她的存在而稍显凉快。
可刘思月听着,却愈发不耐。
台上的人就像是在幸福包围里成长的小公主,耀眼地让人心生厌恶。可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声音不停地提醒她,赵嫣然是完美无瑕的,她不能讨厌她。
所有人都要喜欢她。
啊,这太阳耀眼得几乎要将她压的喘不过气了。
刘思月渐渐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开始无力,头重脚轻的。手抹向额头,额间冷汗涔涔,温度也烫的吓人,天旋地转。
她中暑了。
即将倒下的瞬间,有人扶住了她。
她迷蒙的视线中,那个女孩紧紧搂住她,急切地张望四周,拼命呼救。然而,台上的演讲声盖过了一切,她的求助被淹没在喧嚣里,所有人都在关注赵嫣然,仿佛这个世界里,除了她之外,再无旁人。
她的挣扎毫无意义。
刘思月笑了。
世界,果然是灰的。
然后,她陷入了黑暗。
在黑暗里游走很远,有一股清凉从额头顺着全身渗入。像是甘露的水一点一点地在湿润干涸的嘴唇。
渐渐地,她走出了黑暗,她缓缓睁眼,眼神中有些迷茫。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脸庞上,对方正拿着水瓶盖给自己的嘴巴一点一点地滴水。一向不喜与别人太过靠近的她,心一惊,猛地坐起身,不小心带落额上的湿巾。
刘思月捡起湿巾,楞了一下,擡眸女生:“这些,都是你准备的吗?”
“嗯。”女孩轻轻点头。
“谢谢。”她礼貌地说,“我叫刘思月,金融系。”
“我叫肖筱,也是金融系的。”
“同系?”刘思月挑眉,“可我怎么没见过你?”
肖筱略微低头,思索片刻,轻声道:“可能人太多了吧。”
“是吗?”刘思月低声嘀咕,没再追问。金融系的学生远超过其他系,几百人挤在一起,彼此未曾谋面也不足为奇。
随即听肖筱问她,“你住校吗?既然我们是同系,之后可以一起上下课。我住校的。”
“住。”
“太好了,我住五零九。”
“......”
刘思月眉头微皱:“我也是。”
两人对视,异口同声道——
“你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下铺舍友?”
“你就是那个天天抱怨夏衍辰不回消息的上铺?”
空气一滞。
肖筱的脸倏地涨红:“什丶什么天天抱怨......”她声音越来越小:“我不是......”
“啊,今天又没看到夏衍辰带那个绿色手表。为什么呢?”刘思月装作很苦恼的样子,下一秒又打起精神道:“一定是因为军训不可以带手表。一定是这样!”
刘思月模仿得惟妙惟肖。
“啊,早上给夏衍辰发的信息,现在晚上了他都还没有回。为什么呢?”
“一定是因为军训他太忙太累了,没时间回。一定是这样!”
刘思月欲要再说,肖筱不知所措地捂紧她的嘴,眼中满是担忧,“小声点,别让别人听见了。”
刘思月挣开肖筱的手,双臂交叉在胸前,笑得意味深长:“怕别人听见什么?听见你抱怨夏衍辰的事?还是你喜欢夏衍辰的事?”
“我......我......”
刘思月调皮地眨了眨眼,安慰道:“放心,我不是大嘴巴的人。”
“不是......”肖筱的视线急匆匆地晃到台上,说话磕磕绊绊:“我是怕……怕他知道了,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肖筱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他和赵嫣然,真的很般配,不是吗?”
刘思月顺着肖筱的目光看向讲台,这才意识到,原来赵嫣然的身边还有夏衍辰。那对身影,仿佛是舞台剧上的男女主角,在众人眼中,的确是天作之合,般配的很。
而反观肖筱,那缩在角落里的小小身影,像是一株不起眼的苔藓,怯生生地仰望着阳光,默默祈祷,又默默鄙夷自己的渺小。
刘思月望着她,轻声道:“你很好啊。”
“他会喜欢你的。”
这简短的一句肯定,让肖筱下意识地反驳,她慌乱地说:“怎么会……我一点也不好看,除了读书,我什么都不会。我很普通,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可是你就很讨我喜欢啊。”
刘思月看到肖筱眼里的光从清浅的雾色变成五彩斑斓,听到肖筱小心翼翼地试探:“那我们是朋友吗?”
朋友?
刘思月对这个词是陌生的。
她擡起头,想问肖筱是什么意思。
可下一秒,她就被对方紧紧抱住,入耳的声音温柔到骨子里:“我们做朋友吧,我们会是最好的朋友。不,是闺蜜。”
恰好此时,日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光影斑驳。阳光不再炙热,反而带着一种温柔,悄悄落在她们身上。
“闺蜜,就是把对方的幸福,当成自己的幸福。”
“我们,是彼此的守护者。”
守护者啊。
刘思月看着正在傻笑的肖筱,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如果肖筱是淹没在茫茫人海里的小角色,而她刘思月,则是那唯一一能救她出苦海的守护者。
然而,她却一直没有能做到!!!
什么“夏衍辰和赵嫣然是天生一对”?什么“郎才女貌”?什么“人美心善”?
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最虚假的言语提醒着丶刺痛着肖筱的心。一次次被迫说出的话,从来不是她真正想说的。
肖筱需要她时,她理应是那个站在她身边支持她的人。
而不是那个,推着赵嫣然去帮她的人。
眼睁睁地看着肖筱心碎,看着她喜欢的人一点一点爱上别人,那该有多痛啊。
她想要帮肖筱。
可是无论她如何挣扎,如何试图挣脱那无形的牢笼,她始终被束缚在原地,她始终还是那笼里雀。
到底是谁,在操控这一切?是谁,创造了所有的不幸?
怀揣着覆杂的心情,刘思月捧着从教室里顺走的花盆,眼神晦涩地看着在教学楼下被人群簇拥着的那朵白玫瑰。
手指一松。
花盆坠落。
——然而,那朵白玫瑰,被人救下了。
是肖筱!
她仓促奔下楼梯,人群已经散去,地上却残留着斑斑血迹。刘思月站在原地,心口像是被硬生生撕裂,愧疚几乎要将她吞噬。
可校园网,却满屏都在担忧赵嫣然的安危。
愤怒使她几乎将手机屏幕捏碎。
肖筱呢?
救人的是肖筱,受伤的也是肖筱,可是没人提及她的名字。
赵嫣然甚至没有去看过她一眼。
——虚伪。
她使计调换了赵嫣然的礼裙,想要把那不属于她的纯洁,换给肖筱。可命运依旧嘲弄着她。
赵嫣然还是穿上了那条礼裙。
不过,幸好。
有人毁了它。
白色终究不属于她,果然如此。
可出乎意料的是——赵嫣然受伤了。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受伤了,就能被所有人捧在手心?
而肖筱,就该被遗忘?
耳边,曹颖絮絮叨叨地重覆着赵嫣然和夏衍辰之间的甜蜜,像一根钝钝的锥子,慢慢地丶慢慢地刺进她的脑海。她死死攥紧手中黄油刀狠狠刺进床单,将那虚假的“幸福”撕碎。
临走前,她看到了床边柜上的绿盘手表,想起来肖筱曾经的抱怨,藏了起来。
然而藏手表的包,它不见了。
她浑浑噩噩地借口走出会议,想要去找,恰好看见曹颖提着她丢失的包,神色匆匆地走出民宿。她悄无声息地跟上去,目送曹颖踏入一条狭窄的巷弄。
月光冷冷洒下,照不亮阴影里那一点猩红。赵嫣然正欲脱去一身繁覆的红色,眼神漠然。可当曹颖质问她时,她笑了,笑意浅淡,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谈论的不过是天气。
“肖筱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背叛我?”
争执骤起,红衣翻飞,黑暗中陡然响起窒息的喘息声。赵嫣然的手死死捂住曹颖的口鼻,像是在拧死一只毫无价值的虫子。她微微垂眸,道:“谁妨碍到了我,都必须得死。她是,你也是。”
声音森冷,像是剥去了伪装,赤裸裸地展露出最狠毒的獠牙。
没有挣扎太久,巷子恢覆了沈寂。
第二日,曹颖的死已经被警察草草收尾,说是一场自杀。而真正的凶手,却仍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肖筱。
她在床上睁眼到天明,未曾合眼。回想着昨夜那双阴冷的眼,看着肖筱离开的背影,她轻轻触碰着手边的衣料。
手机屏幕在指尖点亮,思虑一整夜后的她拨出了一通电话。
“喂,我们见一面吧。”
就像她们曾经彼此承诺过的一样。
她要帮肖筱,铲除所有她身边潜在的危机。
守护彼此的幸福。
守护她自己得之不易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