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百年孤者(三)
通天王缓缓道:“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一个部落因洪水泛滥即将遭受灭顶之灾,部落的首领是一个年轻的继承人,同时,也和他的父亲一样,是神的虔诚信徒。为了挽救部落,这个年轻的首领在大地上跪了整整十日十夜夜,只为祈求神的怜悯。他的诚心终于感动了一位叫天昆的神。那位神出现在了他的梦中,手指向西北,他立即明白了神的用意,醒来后,便带着部落所有人和财物向西北方向逃去。一路上,他们经历了数不清的磨难,疾病,饥饿,还有野兽的攻击。但神仿佛能听到他的祈祷一般,每一次在他们最危险,最无助的时候,便会在梦中给他启示。终于,在历经千辛万苦后,他带着他的部落到达了西北大地。”
“这就是西北大地的由来?而我们就是这个部落的后人?”木远风问。
“是,这就是发生在西北大地上最开始的故事。”通天王继续道,“那位首领带着他的部落到了西北,才发现这片大地上应有尽有,土地肥沃,流水清甜。神将耕种和酿酒的方法告诉了那位首领,还将文字也教予他。”
“等等,你说的这个西北和我们现在的西北可不一样。”小虎打断道。
“是同一片土地,可却是截然不同的样貌。”通天王的语气里隐隐透着一股悲伤。
“通天王,你是说我们的文字也是由这位叫天昆的神所传授?”萧落英问道。
通天王点点头。
萧落英若有所思道:“所以,尽管这西北大地上的王城之间少有往来,但文字却是相通的,是因为这个吗?”
“是的。”通天王接着道:“这个部落的人们靠着神的赐予和庇佑,在那位年轻首领的带领下,过上了风调雨顺,丰衣足食的生活。寒暑更叠,次第迁流,他们在这片神赐的大地上度过了一段平静而又安宁的岁月,人口也逐渐繁衍起来,遍布在西北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虽然仍以首领为尊,但人心却开始四散起来,人们划地为城,城与城之间也逐渐出现了纷争,这些纷争又往往演变成更大的冲突。一开始,那些城主还能听从首领的吩咐,止息兵戈,但后来他们便不再听话,流血和纷争取代了这片土地上原有的安宁。那位首领不明白,为什么在经历劫难时,人们能守望相助共渡难关,现在却要彼此憎恨,互相伤害。”
“因为有了欲望。”木远风道,“有了欲望,便想要得更多。”
通天王叹息着说道:“也许是神赐予的这片大地实在是太美好了,渐渐勾起了人们的觊觎之心。那位首领不忍看到流血和战争,也不愿这片大地沾染上污秽,只能再一次求助天昆神。”
“这一次天昆神出现了吗?”段飞镰问道。
通天王神色似有些悲伤,“天昆神仍旧出现在了这位首领的梦境中。他看不清神的面容,却能感受到神的悲伤与失望。神对他说,他和他的部落本应遭受洪水的劫难,因为他的真诚和执着,才改变了部落的命运。他万分感谢神的帮助,并祈求神能再次拯救他的子民。这一次,神沈默了很久,然后对他说,人心不可拯救。”
那位首领醒来后,无比的失落和痛苦,可他仍旧不甘心,在万般无奈之下,他竟然想到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小虎问。
通天王沈默了片刻,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挣扎着说出了四个字:“以战止战。”
木远风眉间透着一丝沈重,说道:“那位首领改变不了人心,便想用以战止战的办法让他的子民重新回到他的带领下。”
“是的。”通天王道,“那位首领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办法了,用武力来征服人心,然后让一切回到正轨。”
“但这种以战止战不过就是用一种暴力代替另一种暴力,甚至会招致更为严重的后果。”萧落英道。
通天王面凝重之色,道:“可当时那位首领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他就像一个深陷泥潭之人看到了一条救命的绳索,却不知绳索的那端是另一个深渊。他毕竟还有着首领的身份,很快便以迅雷之势集结了一支军队,不到半年时间,便征服了西北的大半土地。看着那些重新回到他身边的子民,看着他们重新过回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他感到了一丝丝的欣慰,也让自己日渐麻木于战争之中。”
“那位首领最后成功了吗?”段飞廉问。
通天王摇摇头,道:“一些人后来联合起来,进行了抵抗和反攻,而原来攻打下来的土地上,也不断有人试图反抗他。战争越演越烈,人们流的血也越来越多,那位首领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错了,反而更加急迫地想要用武力去结束这一切,但这无疑是缘木取火,最后战火蔓延到了整个西北。”
“后来怎样了?”小虎问。
“伴随战火而来的,还有疫病。疫病比战争更可怕,战争杀死士兵,而疫病却能杀死所有人。”通天王原本就暗哑的声音变得更加沈重了,“那位首领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抑制疫病,死的人越来越多,但即便是这样,战火也仍没有停下。再这样的绝境之下,那个首领最后能想到的只有天昆神了。他让人准备了最好最精美的祭品,并亲手打造了一尊天昆神像,再一次虔诚地跪在神像之下,祈求神的救助。”
通天王仿佛陷入了沈痛的回忆之中,没有人敢发出一个声音,直到他自己打破了这凝重的沈默。
“这一次,首领也不知自己究竟跪了多久,也许是十天,也许是二十天,或者更久。当他在自己的梦境中再次听到神的声音时,他哭了,哭得像一个孩子一样,他一生都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委屈,后悔,难过,这些情绪在他的心底已经积压得太久太多了,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了。在无尽的泪水和哭泣中,神始终陪着他,静默无声。他不知道,神会不会因为他的眼泪,而免除他们的苦难。当他停下来时,他向神承认自己错了,以战止战,换来的是更多的流血和牺牲,离他希望的安宁越来越远。神还是对他说,人心不可拯救,他试过,也该放下了。他说自己已经放下,他只求神帮助他消除这场疫病。神说,他并非无所不能,神存在于天地之间,有山川之神,有河流之神,有春秋之神,有风雨之神,有雷电之神,而他只是众神中的一个。你们以为的神,或许在这天地间,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他说,不会再有别的神听到他的声音了。神说,正是因为他听到了他的声音,才将他和他的子民带到了这片大地上,但是他仍旧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神说,死亡必然发生,如同毁灭避无可避。”
“当人们将已经虚脱的首领从昏迷中唤醒时,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神不能再救我们第二次。醒来后,他告诉他的子民,神不是无所不能的,这一次唯有靠他们自己的力量。他的子民相信了他的话,不过,却是走向了另一个他始料未及的结果。”
“什么是他始料未及的?”木远风问。
“那就是他的子民不再相信他口中的神,既然他口中的神救不了他们,那他们为何还要供奉神?他们抢走了给神的祭品,将神像敲得粉碎。他的子民抛弃了他,也背弃了曾经救过他们的神。甚至,在一些人口中,神变成了他用来欺骗人们的借口。他几乎是哀求着,对他的子民说,你们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们一定要相信天昆神的存在。可是,他的子民还是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他。这片神赐的土地变得满目疮痍,战火纷飞,人们流离失所,疫病带来的死亡之气笼罩着整片大地。那位首领再一次在梦境中见到了神,他已经无颜再向神祈求什么了。他听到了神的叹息,神说这片西北之地是他所创,如今他和他的子民却践踏了这片神地。神说,这里将变成一片荒漠,而他也将化身成天昆山,屹立在西北的尽头,直到首领的最后一个子民消失。他请求神原谅他和他的子民,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为他的子民换取一线生机。神问他,对抛弃他的子民为何还要如此执着。他说,即使他的子民抛弃了他,他也无法弃他们于不顾,即使他知道神要离开他,他也仍不愿意忘记神。神沈默了,他头顶的天空却落下了雨。那是神的眼泪,化作了荒漠中的泉水。”
“所以,西北大地上的泉水,其实是神的眼泪所化?”木远风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
“是天昆神的眼泪,这也是神对那位首领和他的子民,最后的怜悯。”通天王不无沈痛地说道。
“那位首领最后怎么样了?”萧落英问。
通天王道:“那位首领带着最后一批跟随者到了西北的尽头,见到了已经化成天昆山的神。他跪在了天昆山下,从那一天起,他便开始挖山。他知道,那是神给他最后的希望,只要在他的最后一个子民消失前,挖开了山,将生命之水重新引入西北大地,那这片大地就能获得重生。”
“那他挖了多久?”段飞廉问。
“很久很久,他也记不清了,那些跟随他的人,有的老死了,有的病死了,有的觉得他疯了,不愿再跟随他而离开了,最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通天王道。
“讲了半天,那个首领叫什么名字?”小虎问。
“因为他能与神通灵,人们叫他通丶天丶王。”通天王道。
“这名字怎么和你一模一样啊?”小虎诧异地说了一声,而后像是忽然反应了过来,大叫着一声,“不会……你……你就是那个首领?”
其实,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木远风和萧落英便隐隐有了猜测,段飞廉也猜到了一些,但听通天王这样说,还是觉得太过震撼,难以相信。毕竟,如果这个人说的故事是真的,那通天王至少也是几百多岁的人了。可眼前这个人无论怎么看,都不过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通天王似乎也讲累了,眼神中透着疲惫,对他们道:“天晚了,明日我还要去挖山,我先去睡了。”说完,便起身走到了铺着干草的地方,背对着他们睡去。
几人面面相觑,木远风道:“我们也去睡吧,等明天再说。”其实,几人也确实累了,便都点了点头。萧落英最后吹熄了桌上的烛火,和衣躺在了木远风的旁边。黑暗中,他感到木远风的手紧紧握住了他,他借着屋外的月光看着木远风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在说:“我永远也不会背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