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夜生鬼魅
    姚陆离一路快马加鞭从边地赶回丞相府。七日前，城主刘阔命丞相石决明前往边地与荒漠大盗头领黑鬼谈判，目的是为了从黑鬼那里拿到西北的地形图。石决明只能放下昏迷中的空山，奉命前往，姚陆离亦跟随其后。
    到达边地后，石决明命人在边地外十里处搭了一个帐篷用作谈判，四周布下暗访。第二天日落时分，那群大盗如同鬼魅般忽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也就是在那一日，姚陆离见到了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鬼。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真正的黑鬼身材魁梧高大，身着银色轻甲，脚踏厚黑皮靴，荒漠的风沙将那张脸磨砺得既粗糙又极具野性，尤其是一双眼睛看向众人时，如猛兽窥伺猎物，令人不寒而栗。
    姚陆离看不出黑鬼的年纪，那人的身上既透着一股饱经岁月的深沈与城府，又有着正值壮年的锐气与野心。
    那一刻，姚陆离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荒漠里的那群大盗能驰骋在荒漠如此之久，又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敢挑衅强大的大豫，是因为黑鬼，与其说他是大盗头子，倒不如说他更像是一个将军，带领着自己的军队。只是这支军队，是来自地狱的鬼军，没有丝毫人性可言。
    黑鬼带的人并不多，约莫四五十人。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张脸都是青斑的人，还有一个左右半半边脸都各有一条狰狞伤疤的人，正是青鬼和赤鬼，至于白鬼，则未出现。
    黑鬼到了之后，便被石决明“邀”到了帐中。此后，两人在帐中单独密谈到第二日破晓，无人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只是偶尔从帐中传出几声叫嚣和笑声。黑鬼从帐中走出后，承诺三日后会派人将地形图送上。
    此刻，姚陆离手中拿着的便是黑鬼命人送来的地形图。他耐心地等在一处院落外，心里清楚对石决明而言，这世上的所有事和院落里住的那位僧人比起来，都无足轻重。直等到夜色深沈时，姚陆离才终于见到石决明走了出来。
    石决明看了他一眼，边走边道：“别打扰到他。”姚陆离恭敬地作了一揖，跟着石决明离开了院落。
    到了书房后，姚陆离将黑鬼派人送来的西北地形图递于石决明。地形图被绘制在一张牛皮上，上面详尽地画出了连同大豫在内的西北数十座王城的位置。石决明拿着这张地图，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陆离，你可知道，有了这地图，就等于掌控了整个西北？”
    姚陆离微微摇头，道：“属下不解，这地图竟如此重要？”
    石决明似乎今晚心情颇好，徐徐说道：“你知道这西北的王城因何存在？”
    姚陆离想了想，答道：“因人。”
    石决明不屑一笑，指着桌上的一杯茶，道：“是水。没有水，人就活不下去，那王城也就不会存在。是水造就了这些王城，我们大豫也是如此。”
    姚陆离立即明白过来，道：“属下知道了，这地图上的各座王城，也就是西北的水源所在处。知道了水源所在，便是知道了生机所在。”
    “也是我们大豫的生机。”石决明抿了一口茶，道：“豫泉早晚都会干涸，只有那些愚蠢和心存侥幸的人才会相信它会恢覆如初。没有了豫泉这个水源，大豫就会走向灭亡。”
    听着石决明的话，姚陆离心中不禁叹道，当初他和萧落英偷盗豫泉，以为能拯救大豫的百姓，但如果豫泉注定干枯，所有人都难逃死劫，那他们所做的不过是徒劳一场。如果萧落英还活着，如果他当时没有出卖他们，他是否还能坚持去做这件事？
    这个问题，对现在的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他也已经失掉了这辈子他最不想失掉的人。若还想着重头来过，那便是对自己无休无止的折磨。
    只听石决明接着道：“黑鬼很聪明，他知道王城的统治者想要什么，尤其像刘阔这样，已经陷入绝境的王，不会有比献上水源更令他心动的东西了。”
    “那黑鬼想要什么？”姚陆离问道。
    石决明看了一眼姚陆离，令他顿时生出一丝惶恐，低头道：“请丞相恕罪。”
    石决明倒是一笑，道：“你问得很好。这世上从来不会有不付出代价的好事，何况还是那群贪得无厌丶杀人如麻的强盗。我们要水源，他要一座城。”
    “黑鬼要的也是水源？”姚陆离想了想道。
    石决明看着姚陆离，眼中露出一丝赞赏，道：“陆离，我果然没看错你，你是个有脑子的人。比起我手下的很多人，你比他们聪明多了。”
    “丞相过奖。”姚陆离不卑不亢道。
    “聪明便是聪明，你也不必谦虚。那黑鬼将地形图给了刘阔，刘阔为了水源，势必会攻占其他王城。黑鬼带领他的那群大盗也会助上一臂之力，待攻城之后，黑鬼便会向刘阔要一块封地，以供他们将养生息，从此远离荒无人烟的大漠。”
    “和大豫共享新的水源，然后假以时日，再与大豫分庭抗礼，变封地为王城。”姚陆离说道，背上逐渐生起一丝寒意。
    “或许和大豫合作，继续攻占别的王城，像猎人瓜分猎物一般，与大豫瓜分那些王城。”石决明平淡地说道，仿佛这些事与他无关一般，而姚陆离仿佛看到了西北大地上即将上演的一场又一场的厮杀，流血遍地，哀嚎无数。石决明手中拿着的不是一张地图，而是西北所有王城和百姓的命运。
    “丞相能看出黑鬼的意图，想必城主也定然识破了。”姚陆离道。
    “你又怎知黑鬼不知我们已经识破？”石决明反问道。
    “什么？”姚陆离不禁问道。
    石决明轻笑一声，道：“黑鬼根本无所谓向我们展露他的目的。因为此时的大豫，已经别无选择。如果不借助黑鬼那群大盗的力量，大豫是没有办法去攻占其他王城的。刘阔想的是在事成之后，灭掉黑鬼他们，不过到那时，究竟孰强孰弱还未可知。”
    “陆离，最好准备吧，大豫很快就要迎来一场盛大的战事。”石决明说道。
    姚陆离退下后，石决明将地形图摊在桌上，目光落在了大豫西南边的一座王城上。那座王城的名字叫做“若木”。那是他在帐中与黑鬼密谈时，便已经商定的目标。若木距离大豫最近，据黑鬼得到的情报，这座王城并没有军队，只有一支类似防御的队伍常年守在王城入口的荒漠处，显然是大豫最好的猎物。
    石决明没有告诉姚陆离的是，其实在前几日的帐中密谈时，他就与黑鬼做了约定，或者说是交换。刘阔天真地以为拿到了地形图，就可以解决大豫的危机。其实不然，如果黑鬼将这张地形图给了其它王城，那么大豫同样也会成为别人的“猎物”。况且，那群大盗是消灭不掉的。
    那日在帐中，黑鬼对石决明说：“你们城主打的什么主意我清楚得很，拿到地形图，然后灭了我们。”
    石决明从第一眼看到黑鬼，就已经感知他身上那股的狠厉与野心，这样的人与其想着怎么干掉他，倒不如利用他，以达成自己的目的。只是一眼，石决明就已经为他今后的图谋选好了合夥人。
    他十分坦诚地回答道：“没错，这是城主交待我要做的。”
    黑鬼马上从石决明的这句话中听出了真正的意思，意味深长地看着石决明问道：“那么敢问，丞相要做的是什么吗？”
    石决明一手倚在坐榻的扶手上，看着下方坐着的黑鬼，用一种不甚在意的语气说道：“取而代之。”
    说话的人明明话里透着一股野心勃勃，偏偏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好像他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无奇的话。这样的人，黑鬼倒还从来没有见过。他顿时起了兴致，故作诧异问道：“不知丞相想取而代之的是谁？”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石决明道。
    黑鬼冷笑一声，问道：“丞相既然有此野心，以你的手段，何必等到现在？莫非就是在等我不成？”
    石决明道：“一个摇摇欲坠的王城，当然不值得我费心思。但现在，有了你这地形图，大豫就不会灭亡，而且它会变得更强大。一个强大的王城，当然需要一个更强大的王者。”
    “丞相说得不错，弱肉强食，强者胜，这也是我所奉行的。”黑鬼道，“你要取而代谁，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我能得到什么？”
    石决明到：“你我合作，你助我攻城，夺取水源，我许诺你和你的大盗一处安身立命之地。”
    “哈……”黑鬼发出一阵大笑，拍案而起道：“丞相，你这买卖算得太过便宜！一块安身立命之地，你就让我和我的兄弟们替你出生入死？当我是傻子吗？”
    石决明镇定自若道：“一块安身立命之地，可以是一块小小的封地，也可以是一座不大不小的王城。”
    黑鬼神情一变，坐了下来，带着一丝怀疑地看着石决明。
    石决明接着道：“你我都是明白人不说暗话。多年来，你们游走于西北的荒漠之间，也掌握了各个王城的位置，你们不甘蜗居荒漠一隅。可惜，就算你手中握地形图，可是单靠你那几千人的队伍，你攻不下任何一座城。所以，你需要借助更强的力量，达成你的目的。”
    黑鬼不动声色地听着，石决明继续道：“你把目光投到了正在经历泉水干涸的大豫，你知道只要你献出地形图，我们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绝不会拒绝。而且你们熟悉荒漠，到时大豫也必定要借助你们才行。”
    “是，你说得不错。”黑鬼道。
    “但你也很清楚，大豫是不会真心与你合作的。一旦达成目的，反手就会解决你们。”石决明道。
    “那也要看你们是否真有这本事。”黑鬼不屑地说道。
    “你根本不在乎，只要大豫对付你，你便将地形图拿给别的王城，或者在西北大地上编上几句谣言，让别的王城相信大豫有用之不竭的水源或是取之不尽的财富，到时我们大豫就成了众矢之的。”石决明道。
    石决明话到这里，已让黑鬼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寒意，他忽然意识到这安坐于榻上之人，比之他来，更令人畏惧。他因杀人而令人畏惧，而那人却是因为看透人心而令人畏惧。
    石决明继续道：“你虽然不在乎，可这样一来，你仍然得不到你想要的。所以……”
    “所以，我应该和丞相你合作。”黑鬼替石决明说道，“你借助我的力量，推翻大豫现在的城主，自己做王，你我合力攻下别的王城，解决大豫的水源之困。之后，你将一半的王城划给我。”
    “不，是将整座王城给你。”石决明打断道。
    “什么？”黑鬼难以置信地看着石决明。
    “我把现在的大豫给你。”石决明道。
    黑鬼冷笑一声，道：“你将自己的王城搬走，却留一座没有水源的死城给我，于我何用？”
    石决明道：“豫泉还未真正干涸，若只是供你那些个人，至少可以过上三年。这三年，还不够你们将养生息，招兵买马吗？只要时机成熟，你便可去攻占西北的另一座王城。这样的买卖，你还认为我是占尽便宜吗？”说罢，倒了一杯酒，举杯朝向黑鬼。
    黑鬼有些犹豫，但石决明的话打动了他，他确实不甘心屈居在荒漠之中，漫天的黄沙灰土已让他厌倦至极，他要一座城，一座属于他的城。他生来就是强盗，掠夺和杀戮是他的天性，何止一座城，这西北的王城，皆是他的嚢中物。
    黑鬼嘴角一扬，将杯中酒倒满，向石决明举杯道：“那我们是不该看看先攻哪座王城为好，丞相？”
    石决明一笑，二人举杯同饮，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