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故人回首(二)
晚上,阿笑和她的儿子青山给他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由走地鸡炖蘑菇丶腊肉炖野菜丶萝卜拌豆干丶一锅羊肉汤,还有焉然独有的米酒。除了钟山岳,其他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他们走了十几日的路,风餐露宿,已经很久没有饱餐一顿了。钟山岳漫不经心地喝着酒,眼睛却始终望着屋外,阿笑只是让青山给他们端菜,自己却未再露面。青山端着菜进来,钟山岳看他时,他便低下头,沈默成了他们此刻最无奈的默契。
一顿饭吃完,青山又听从阿笑的吩咐,安排他们几人住下,青山和段飞镰一间,小虎和钟山岳一间,木远风和萧落英一间。
是夜,月明风清,流光虫鸣。萧落英刚关上门,木远风便从背后抱住了他。
虽然此刻只有他二人,但萧落英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一边轻轻挣脱,一边对身后的木远风道:“少族长,你先放开我。”
木远风没有听他的话,反而又将人抱紧了些,贴着萧落英的耳朵道:“阿落,怎么又叫我少族长?叫我远风。”
温热的气息带着酒意轻轻地落在萧落英的耳边,弄弄得他痒痒的,他微微侧了侧头,木远风却紧贴着他,与他耳鬓厮磨。
“叫我名字,阿落。”木远风的口气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萧落英无法拒绝,轻声叫道:“远风。”
木远风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道:“阿落,你不知道这十几日来,我忍得有多辛苦。天天看着你,却是不能抱,不能亲。”
木远风的话里充满委屈,萧落英心头一软,便道:“我也是,远风。”
木远风一个用力便将萧落英转了过来,二人四目相对,彼此眼里都是无尽的爱意,气息炙热交缠,两颗心猛烈地跳动着。紧接着,木远风便用一个绵长湿热的吻尽情地宣泄着他对萧落英的渴望,而萧落英觉得自己仿佛要被这汹涌的爱意所淹没。同样身为男子,他能感觉到木远风越来越热切的渴望。
“阿落……”木远风一边唤着他的名字,一边用力地吻着他。
萧落英像是自我放逐般,任凭木远风对他求索。他沈浸在一片光怪陆离中,到处是明亮的,绚烂的,像是一场梦。如果他还留有一丝理智,那大概是因为这太像一场梦,他总觉得自己随时会从梦里醒来。
忽然,从院子里传出一阵声响,萧落英赶紧推开了木远风,木远风看着萧落英被吓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萧落英有些恼,刚想说话,却见木远风指了指窗户那边,然后拉着自己走了过去。木远风轻轻推开了窗子的一角,二人借着月光,看到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站着,正是阿笑和钟山岳。
阿笑拿着刚洗好的衣服从外边回来,迎面就看到钟山岳。他在等她。小黑狗看到阿笑回来了,叫了两声,又回到了狗窝继续睡觉。羊圈里的羊也跟着叫了几声,也渐渐安静下来。
钟山岳见阿笑回来了,赶紧走上前去,却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阿笑,你回来了。”他有些紧张地说道。
阿笑见钟山岳特地等她回来,也有些不知所措。
“钟大哥,这么晚了,怎么不去休息?”她边说边走向晾衣服的竹架子走去。
钟山岳也跟了过去。阿笑把装衣服的木盆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一件衣服,朝架子上挂去。钟山岳不禁想到二十年前,同样是在这个院子里,他被莫老爹捡回家,阿笑便照顾他,替他洗衣服晾衣服。他还清楚地记得,阳光照在阿笑的身上,她回眸看他时,像是一朵盛开在春日里的花,纯洁而美丽。那一刻,他便爱上了这个温柔善良的姑娘。
钟山岳望着此刻阿笑在月夜里的身影,不禁感叹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真是岁月匆匆,转眼即逝。他历经沧桑,而曾经的姑娘也已经为人母。
钟山岳走上前,从木盆里拿起一件衣服挂到架子上。他对着阿笑道:“这竹架子有些高,你把衣服递给我,我来挂。”
阿笑楞了楞,道:“好。”
皎洁的月光洒在院中,映着地上两个沈默的人影。
最后一件衣服也挂好了,阿笑道:“谢谢你,钟大哥。”
钟山岳转身看着阿笑的脸,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平静,就好像她从未经历过心爱之人远去的痛楚,也从未承受过岁月带给她的孤寂。她对着他,就好像对着一个早上离家,晚上又归家的人。若二十年的岁月真的可以化作刹那,人生或许就不会留下这么多的遗憾。
钟山岳尽量平覆着自己的心情,问道:“阿笑,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怎样算好,怎样算不好,阿笑不太清楚。她回答道:“挺好的,钟大哥。”
听到这个回答,钟山岳心中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他当然是希望她过得好的,可她若真的过得好,那是不是证明他对于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钟山岳轻叹了一声,又问道:“莫老爹,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阿笑平静地说道:“阿爹十年前走的,病了一场,没多久就去了。”
“老爹。”钟山岳擡头看了一眼星空,眼里满是感伤,“本以为这次回来还能和老爹喝一杯,没想到……”
“钟大哥,阿爹他走得很安详。我和青山都在陪在他身边。”阿笑安慰道。
阿爹在弥留的那些日子里,曾拉着她的手道:“阿笑啊……再找个人吧……别等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道:“阿爹,我不找了。”她指了指自己的心,道:“我没等他,他就在我的心里呢!就像阿娘在你的心里一样。”
阿爹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对着她叹了一口气,“阿笑啊,为何当初不跟他一起走?”
她道:“我的心在焉然,他的心在遥远的焉然之外,我们走不到一起。”
她眷恋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而他却是翺翔天地的苍鹰,不甘被困守,短暂的停留之后,终将再次远去。
“但青山……青山不能一直没有爹……”老爹道。
她听到门外响起的脚步声,是青山过来送药。
“我对不起青山,但青山的爹只有一个,我不会给他找其他人。”阿笑道。当年他走时,她并不知道自己有了他的孩子。但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用孩子去留他,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善良却倔强。
阿爹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一双混浊的眼里满是父亲对女儿的不舍和怜爱。
“阿笑,有件事我想问问你。”钟山岳犹豫着,最终还是开了口,“青山他……是我的孩子吗?”
在焉然的日子里,他和阿笑日久生情。在草原的星空下,他们坐在无人的小河边,像所有热恋中的男女一样依偎在一起,他说喜欢她,她娇羞地低下了头。蝉儿唱着求欢的歌曲,他吻上她柔软的双唇,一寸寸抚上她光滑的肌肤。他知道他不该这般对她,因为他从没有想过留下来,但阿笑实在太美好了,美好得他不想把她让给其他男人。
“阿笑,跟我一起走吧!”他一边吻她,一边说道。阿笑没有回答他,只是任由他索取,而他却把她的沈默当成了回应,再无顾忌般地占有了她。
此刻,他为年轻时的冲动后悔不已,因为他的自私让阿笑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青山是你的孩子。”
阿笑的回答清楚明了,可在钟山岳听来,却如山崩地裂。他并不知,躲在暗处角落中听着这一切的青山同样心中震荡不已。虽然他们都已猜到对方的身份,但从阿笑口中得到证实时,他们还是经历了一番从未有过的心情。
“我……对不起你,还有孩子……”钟山岳道,满脸的愧疚。
当年他以使命为由,离开了焉然,离开了阿笑。但事实上,就算没有使命,他也不会为了阿笑留下来,因为年轻气盛的他,觉得自己的一生不该就如普通人那般按部就班地度过,他要像苍鹰般飞翔在广袤的天空之中,像大鱼般遨游在壮阔的江流之上。之后的岁月里,他继续走南闯北,四海为家。他得到了自由,也像他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尽情地享受着人生。他路过了很多人,很多景,可再也没有哪个地方能像焉然那样令他念念不忘,也再也没有哪个姑娘能像阿笑那样令他魂牵梦萦。当岁月历经繁华露出它原有的平凡面目,当曾经的雄心壮志渐渐老去,他终于听到了来自心底的声音。
他已走得太远了,是时候该回头了。
“钟大哥,你没对不起我,也没对不起青山。当年你让我跟你走,是我自己不愿意,怪不得你。况且,你那时也不知道我有了孩子,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阿笑道。
她永远都是这么温柔地对他说话。
“那天晚上,我对你和莫老爹说我要走了。我是真心想带着你一起走的,可第二日你没有来……”钟山岳难过地说道。临行前,他跟阿笑说,他会等在草原的小河边,带她一起走。
“我知道,你等了整整一日,从天明一直等到日落。”阿笑道。
“你……你来了?”钟山岳不可置信地看着阿笑,“那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我是去了,钟大哥,但我只是想再看看你,因为我不知道往后的岁月里是不是还能再见到你。我只想多看你几眼,把你的样子牢牢地记在心上。”阿笑道。
那一日,她在他出了家门后,便也跟着出去了。但她只是远远地躲在一棵大树背后,静静地看着河边的他独自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阳西沈,他转身离去,背影渐渐消失在草原的尽头。
“阿笑……”钟山岳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他走上前,将阿笑抱在了怀中,口中不住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走的,不该走的……我对你说,我名义上行商,实则是东方国君的使者,游历世间,为的是给国君搜集开疆辟土的情报……”
“这个我知道……”阿笑没有推开钟山岳。
钟山岳摇摇头,万分愧疚地说道:“不,阿笑,你不知道……就算没有使君这个身,我也从未想过留在焉然……我就是个混蛋……只想着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你……”
阿笑轻轻抚上钟山岳的脸,曾经年轻英俊的面容如今已满是沧桑,“钟大哥,我从来都是知道你不会留在焉然的。每一次,你遥望焉然的群山时,你的眼睛就告诉我,你要去往它们的身后,而我,我只想留在这里。你不曾勉强我离开,我又怎会要求你为我留下?”
“阿笑……你为什么总是怎么好?为什么不骂我?我……”钟山岳说不下去了,他的阿笑善良得让他想哭。
阿笑用手指轻轻擦去钟山岳眼角的泪,对他道:“我不怪你,我让青山也别怪你。你能回来再见我们,已经足够了。”
“阿笑,我回来了。”钟山岳握着阿笑的手,真心地说道,“这次,我想留下来了,你还会收留我吗?”
阿笑点点头,眼眶渐渐湿润。她没想过二十年的分离,竟还能有重逢的一日,而这一次,他们不会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