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净土空华
    第十九章  净土空华
    古朴静谧的禅寺上空飘着雪花，一人打着伞从寺中的百年杏树下缓缓走过，身后跟着的侍卫神色冷峻，肩头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浑厚肃穆的钟声从寂静中悠悠传来，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前面走着的人微微擡起伞，看向曲径深处的一间禅房。
    石决明稍稍停了下脚步，看着前方道：“陆离，不用跟着了。我昨夜吩咐你的事可以去办了。”
    姚陆离道了一句“是”，便转头向着寺中的大殿走去。
    石决明在禅房前停了下来，收起了伞，将放在一边。他轻叩房门，像是怕惊扰到房中之人。片刻之后，门开了，空山穿着一身月白色僧衣，立在门后，神色安然，犹如从天而降的一片雪，静静飘落人间。在看清来人后，空山那双清澈的眼中泛起一丝波澜。他双手合十，礼貌地说道：“丞相，请进吧。”
    石决明微微笑着，走了进去。这是空山做了国师后，石决明第一次进到这间屋子。这间禅房原先住的是上一任国师，空山继任后，便从原先的禅房搬来了这里。
    这间禅房比空山原先住的大了些，依旧布置得十分简朴素雅。屋子的最里面是一排书架，上面放满了经文和典籍。书架前面则是一张宽大的书桌，上头堆了一些文书。
    空山引着石决明来到一张桌前，二人相对而坐。空山向他递了一杯茶，石决明喝了一口，尝出来是普提茶。屋内燃着淡淡的禅香，丝丝缕缕沁入石决明的鼻中，又漫过他的心上，令他觉得很舒服，甚至都忘了开口说话。
    “丞相，怠慢了。”空山轻轻地道了一句。
    石决明放下茶杯，露出一个温柔的神情，“怎么会？如今你已贵为国师，却还能像从前般以诚待我，我心中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会怪你怠慢？”
    空山摇了摇头，说道：“丞相莫要如此说。国师又如何？只是一个虚名罢了。我还是我，无量禅寺的空山，我从前怎么待丞相，今后还是一样，不会变。”
    “真的吗？”一团火从石决明的眼中忽地亮起，空山似乎被这道目光灼了一下，不禁低下头去。
    石决明看着面前这个纤尘不染的人，心中充满了怜惜，他想占有他，却又不想沾污他。这个像琉璃般干净纯澈的人不应踏入这脏污的尘世，这尘世的悲苦会让他流泪，这尘世的贪婪会啃烂他的心。
    他要为他造一片净土，一片没有生丶老丶病丶死丶爱别离丶怨憎会丶求不得的净土，只有善与美，让他成为这片净土的佛，成为他石决明唯一的佛，只度他一人的佛。而他会站在这片净土之外，替他的佛挡去尘世的一切，僧衣之上不会落下一粒尘埃。
    “空山。”石决明轻轻地唤了一声。
    空山擡起头来，依旧是平静的面容和清澈的眼眸，方才的一丝慌乱犹如昙花一现，消失得无影无踪。
    “丞相，昨日你让人传话给我，让我今日在寺中等候，说是有重要之事要告知。”空山犹豫了片刻，问道：“是不是我前段时日写给城主的信函，有了回音？”
    石决明淡淡地笑着，道：“我今日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空山捏了一下手中的佛珠，问道：“不知城主看过之后，是如何说的？”
    石决明的眼神很温柔，是空山从没见过的，像天边的一抹云。
    “昨日城主将我唤到迦凌宫，同我谈及你写的信函，他看过之后心情很沈重，他说泉赋的本意只是不想让百姓们去抢夺豫泉的水，他没有想到因此会害得那些百姓没有水喝。”
    空山听后，想到前些时日看到的城中惨像，心中感到一阵悲哀，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从前一直待在寺中，目之所见皆是佛像经文，耳之所闻无非诵经钟鼓。可自从我做了国师，才从僧人和前来拜佛的信众口中得知，百姓们活得究竟有多苦。我以为日日夜夜在佛前为大豫祈雨，便是做了大功德，却不知，大豫之危何止是旱，百姓之苦何止是碗中无水。我口口声声说要度人，却连何为人间疾苦都不知。”
    “你莫要自责。”石决明劝解道，“也许佛不愿让你见到，是怕你太过难过。”
    “不，丞相。”空山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坚决，“佛是想让我见到的，否则又怎会让我做大豫的国师。”
    这位慈悲的僧人很少踏出寺门，终日埋首浩繁经文之中，他知道大豫城正在遭受一场劫难，可直到那一日他走出寺门，走进人世间，他才真正知道这场劫难究竟是什么。
    “丞相，你见过吗？有人在大雪纷飞中蜷缩在屋檐下，绝望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从他面前走过，碗里始终都是空的。”
    “丞相，你见过吗？有人把雪从地里挖出来吃，化出来的水都混着土，就这么一口口喝下去。”
    “丞相，你见过吗？有人将自己的孩子卖了才换来几个馒头。”
    悲伤一点点涌进空山的眼里，似要决堤而出，他一声又一声地质问着，质问着为何大豫的百姓要遭受这些苦难？为何上天要降下这些灾祸？为何自己直到现在才看到这些？他质问的还有他自己，为何救不了这些人？
    “空山。”石决明轻轻地唤了一声，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地落在了空山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说道：“所以，那日你把身上的僧衣给了那些人，赤着身回到寺里。你身上没有钱，就将随身带的佛珠给人那名妇人，让她带自己的孩子回家。你又把寺里一半的水给了那些百姓。”今日来之前，他已将这段时日发生在空山身上的事查得一清二楚。他的佛就是这样悲天悯人，看不得人间苦，为了那些人，倾其所有。
    “你怎可如此做啊！”石决明带着无尽的怜惜叹息道。
    空山，你怎可如此做，为了别人的苦难而悲伤，将你的那颗善心随意俸给。不过，今日以后，再也不会了。你的慈悲只属于我一人，你的那颗心也只可为我而动，若你要降临人间，那也只能是因为我。
    空山当然不知石决明此刻心中所想，继续道：“丞相，我做的这些事根本就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我才会写这样一封信函，希望城主能看到我信中所言之事，举全城之力共度劫难。”
    他脸上露出一丝愧疚，道：“说来，我其实应该先找丞相你商量这些事，但事关百姓生死，大豫兴亡，我心中实在急迫，便直接将这封信呈给了城主。”
    石决明说道：“你是国师，可以通过祭天府直接上书城主，本就不必通过我。况且，就算你与我商量，你也不会改变心中所想，不是吗？”
    空山点了点头，道：“是，百姓已经苦不堪言，泉赋必须废除。豫泉的冰也要凿，否则百姓仍旧只能喝那些脏污的雪水。城中已经死了很多人，不能再将人力浪费在修凿佛像之上。就算造了千万佛像，人间却是一片生灵涂炭，又有何意义？”
    石决明默默地点了点头，空山的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
    “丞相，城主现在打算如何做？”空山问道。
    “城主已经答应废除泉赋了，还从军中抽调了一批士兵过来去豫泉上凿冰，凿好的冰由百姓按需来领。至于开凿佛像，城主也停了，待冬日过去后再开凿。”石决明说道，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他说的这些都是假的，但他的眼神却是真诚无比的。
    空山听后，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为着这个笑容，石决明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免泉赋，化寒冰，这些城主都答应了，实在太好了。”他顿了顿，又道：“开凿佛像之事，我还是……”
    “空山，”石决明叫了一声，打断了空山的话，“城主能如此做，也是被你的一片慈悲之心打动。至于开凿佛像之事，还是将来慢慢再劝吧，不可操之过急。”
    空山想了想，道：“是，丞相说的有理，是我操之过急。”
    “只是……”石决明面露难色，空山问道：“丞相有何事，不妨直说。”
    石决明轻叹口气，道：“只是城主答应了你的请求，但也有一事要你去做。”
    “是何事？”空山问道。
    “城主一向敬神礼佛，他认为泉水干涸和冰霜大雪，或许是因为大豫礼佛之心不够虔诚，所以才会招来灾殃。他希望空山你能为大豫抄写经文一千卷，供奉佛祖，以示诚心，替大豫消除灾殃。”
    “抄写经文一千卷？”空山似是有些惊讶地问道。一卷经文若是认真抄写，也要花上两三日，一千卷，差不多就要十年。
    “奉于佛前的经文，必是要心无旁骛，不沾俗尘。如此，空山你在抄写经文的时日里，便不可再迈出这无量禅寺。”石决明道。
    他要为空山造的便是无量禅寺这片净土，只要空山答应，他便会让这座寺院与世隔绝。
    空山低头念了声佛号，擡起头时，眼中唯有从容。
    “请丞相转告城主，就说我愿意抄写一千卷经文，为城主，也为大豫的千万百姓。只要一卷未成，我便不会走出这无量禅寺。”
    石决明起身，对着空山一拜：“我代城主，还有大豫的百姓，拜谢国师！”
    空山亦起身，双手合十，道：“这是我身为国师之责所在，亦是我心之所愿。”
    石决明看着闭目垂首之人，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
    他的佛从此不会再踏入那肮脏的尘世半步，那些低贱卑微之人不会再得到佛的半点慈悲。他的佛从从此只属于他一人，由他供奉，只他所见。
    姚陆离刚刚将寺中六十八名僧人全部遣散了，那些僧人不敢违抗丞相的命令，短短的半个时辰之内便在他的监视下，全部离开了寺院。在这些人离开的同时，另有五十人进到了寺中，他们昨夜才刚刚剃度，今日便成了僧人。这些僧人在昨夜以前，都是石决明手下的侍卫，只效忠石决明一人。
    姚陆离站在大殿中央，对着这些僧人道：“丞相的命令想必你们已经清楚，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无量禅寺的僧人，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保护国师。没有丞相的命令，你们不能让任何一个人踏入禅寺，也不能让国师走出禅寺一步。”
    “是！”五十名僧人齐声道。
    姚陆离挥了挥手，道：“做你们该做的事去吧。”
    很快，空旷的大殿只剩下姚陆离一人。烛火摇曳，禅香静谧。他转过身，见佛像庄严，凝望间不禁跪了下去。他闭上眼，口中默念：“告诉我，他还活着吗？我还能再见他一面吗？”
    除了殿外的风雪声，他再也没听到其他声音。姚陆离睁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想，佛是不会理会他这种人的，手染鲜血，无情无义。可他除了问佛，还能问谁呢？
    他双手合十，向佛郑重地拜了拜，随后站起身，向殿外走去，孤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