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于意云何
一辆马车在丞相府门前停了下来,门口的侍卫在看到马车里的人走下来后,连忙上前恭迎。那人一身月白色僧袍,面容清瘦,神情端庄,手中握着一串楠木佛珠,眼中透着一股宁静出尘,仿佛天边的云,随风飘动,安之若素,又如山中的泉,潺潺流动,无关纷扰。
一名侍卫走上前,恭敬地说道:“空山法师,丞相大人已经恭候多时。”
空山双手合十,道:“还请为我带路。”
空山是大豫城无量禅寺的僧人,原本是城中一户官宦人家子弟,十二岁时,因为老方丈的一句“此生与佛有缘”,便被家人送去禅寺落发修行。大豫笃信佛教,无量禅寺也因此成了皇家寺庙,专司皇家祭祀,很多人都以能进入无量禅寺为荣,而禅寺的方丈更是被大豫历代城主钦定为国师。
空山确实很有慧根,在无量禅寺修行十五年,精通佛理,多闻博记。在豫泉危机出现时,他代替老方丈带领众僧做了一场祭祀,而后天降甘霖,被大豫百姓视为救苦救难的圣僧,城主刘阔钦赐法师称号,俨然便是下一任国师。
丞相石决明每月都会邀请空山至府中清谈佛法。一踏入府中,空山便闻道一股淡淡的禅香,和他房内常年焚的香很像,这让他每次走进这里,都有一种回归寂静的感觉。他偶尔也会听寺中僧人谈论大豫这个手握重权的石丞相,有的说他果决狠厉,也有的说他冷酷绝情,但在空山眼中,石决明温和有礼,清澹宁静,如清风明月。有时,他也觉得这人似乎不太爱说话,就着一杯清茶,凝神听他讲佛理,从不打断他。他有时能从石决明的眼中看到一种虔诚,有时又觉得那双深沈的眼里深藏着旁人不可窥见的秘密。
佛度世人,空山觉得石决明也许就是他要度的那个人。
丞相府回廊曲折,待空山回过神来,发现那名领路的侍卫不见了。他只能凭着前几次的印象,穿过一条回廊继续向前走,只是每次清谈的地方并不相同,他想左右走错了再回头便是。没走几步,便听到长廊尽头隐隐传来一阵铁链声音。很快,他便看见一人戴着手链脚链朝他这方向走来,身后跟着两名侍卫。
空山常年待在无量禅寺,除了和他一样的僧人,见的最多的便是到禅寺祈福的世人,他们虔诚地跪拜在佛像底下,脸上有悲和喜,有哀和忧,在人世的苦海中向佛求一份自得和解脱。但眼前出现的这个人,拖着沈重的镣铐走向他,衣衫破烂,浑身污秽,形如枯槁。空山心中无由升起一股悲悯之情。
两名侍卫见到空山在此处,均是一楞,命那人停了下来,而后恭敬道:“法师。”
空山双手合十,微微点头,又看向那人。那人却始终低着头,如行尸走肉般。
一名侍卫见空山停了下来,看了看他们手中的囚犯,解释道:“法师,此人犯了重罪,被判了流放。”
空山本不该理会这些世俗事,但一颗悲悯之心让他无法对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如果可以,他也愿如佛,度化世人。
他双手合十,对着那人道:“我佛慈悲,愿度尽一切苦厄。”
那人闻之,缓缓擡起了头,脏污的面容依稀可辩曾经的俊朗意气,可黯淡的双眸中只剩一片死寂。
那人露出一个毫无生气的笑容,对着空山道:“你受过欺骗吗?”
“你的一颗心有被人狠狠踩过吗?”
“你见过冰冷的屠刀吗?”
“你不知道自己只是一粒尘埃任人践踏吗?”
空山僵直地立在原地。在深重的苦难面前任何言语都太过轻微。
身后的侍卫狠狠地推了一下那人,骂道:“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走!”
那人在经过空山面前时,并没有看他一眼。
身后响起叮叮当当的铁链声,还有那人低沈暗哑的声音。
“我佛慈悲,何曾怜我……”
“佛度众生,何曾度我……”
空山果然是走错了路,那领路的侍卫没多久便找到了他,带着他上了一处阁楼。
空山走进那间燃着禅香的屋子时,石决明已经盘腿坐在案几的一边。案上放着一套古朴的茶具。
见到空山,石决明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说道:“空山,你来了。”
空山也微微笑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石决明递了一杯茶到他面前,说道:“尝尝看,味道如何?”
空山接过了茶,到了声谢。他轻轻地嗅了一下,便觉一股清香沁入心脾,浅饮一口,茶水温热适宜,显然是主人算好了时间等他来。
“是菩提茶,味道很好,丞相有心了。”空山的声音淡淡的,就像这茶香一样。
石决明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你喜欢便好。”
空山心念一动,但只一息又恢覆成古井无波。他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神情,说道:“菩提茶能静心,丞相亦宜饮之。”
对面之人双眸如茶水般明净,石决明轻声说道:“好。”
每一次清谈,空山都会同石决明讲一些佛理,亦或是自己对经文的感悟。大部分时间石决明都只是静静听着,偶尔也会在他停下来的时候,问他一些句义的意思。
今日,空山像往常一般讲着佛经,但那个囚犯孤独的身影和绝望的眼神似乎总也挥之不去,思绪亦不能集中,好几次停了下来,又断断续续地接着讲下去。
石决明不动声色地喝着茶,并没有错过空山神情中的异样。
“空生大觉中,如海一区发。有漏微尘国,皆依空所生。区灭空本无,况覆诸三有……”空山顿又停了下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石决明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说道:“空山,今日就讲到这里吧,我也有些听乏了。”
空山双手合掌,带着歉意道:“请丞相见谅。”
石决明说道:“无妨。你若是累了,便回去休息,改日我再邀你来。”
空山微微摇头,道:“丞相,我并非是累了,只是今日心中忽然生出些许迷障。”
闻言,石决明问道:“是何迷障?不知空山可与我言否?”
空山道:“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业种自然。我见人沈溺苦海,如何度脱众生,越诸尘累?”
石决明看见了空山眼中的迷惘,说道:“这世间有多少粒沙,便有多少人。凭你一人,又如何度尽所有人?”
“如丞相说,我又该如何?”空山问道。
“你问我吗?”石决明眉目轻擡问道,“只怕我给的回答你未必会听。”
空山道:“丞相大人请说,或许你能解我心中困惑。”
石决明道:“空山,我问你,为何众生在尘世颠沛流离,受生老病死苦,未得解脱,却依然愿意跪倒在神佛脚下?”
空山想到那些日日到禅寺参拜的人,道:“因为他们心中有所求。”
石决明道:“有疾之人求无疾,贫贱之人求富贵,父母求子平安,女子求如意郎君,将士求建功立业,世家求基业长存。人人皆有所求,可有所求却未必有所得。”
空山看着石决明,那人的眼眸染上一层晨光,明亮静谧。
“是欲。”石决明道,“是心中之所欲让他们愿意跪倒在神佛的脚下。他们相信诸天神佛在聆听他们的声音,也相信我佛慈悲,必会救他们脱离苦海,正如你相信我佛是真实不虚的,所就算没有得到神佛的回应,他们也仍愿意做忠诚的信徒。因为对他们而言,神佛的存在也是真实不虚的。”
“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空山似有所思道。
侍女上来重新换了一壶茶,石决明倒了一杯递到空山面前,道:“空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们得知神佛并不存在,他们跪拜的只是一座冰冷的石雕,你觉得他们会如何?”
空山拿起手中的茶杯,原本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如失日光,唯瞩黑暗。”
“度脱众生,就给众生以希望吧,让他们相信心中所欲是可实现的。”石决明道。
“如何给众生以希望?”空山问道。
“让他们相信佛无处不在,佛能见众生,能闻众生。”石决明说道,随即站起身,空山亦起身,跟着他来到阁楼外。从这里,能望见无量禅寺,不远处便是宁静的豫泉,依稀可见崖壁上的佛像。
石决明指着远处道:“空山,在大豫的百姓眼中,你就是佛的化身,是你的祈福让天降甘露,让豫泉不至于干涸。你让所有人看到了希望,让他们继续相信下去吧,大豫的百姓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从无量寺传来一阵又一阵肃穆的钟鼓声,人们在佛前的低语声丶泉水的流淌声,还有身边之人的叹息声,在一瞬间如海水般全都涌入空山的心中,填满了原本空无一物的心。
石决明派人将空山送回无量禅师,叫来了那名带路的侍卫。
“今日是你带法师过来的吗?”石决明坐在案几前,杯中茶未冷,他的眼眸中却只剩一片寒意。
那名侍卫跪着,惶恐道:“回丞相,前面在带法师过来时,法师不小心走错了路,好像看见了……”侍卫不敢说下去。
“说下去。”石决明命令道。
那侍卫颤巍巍地说道:“好像看见了那个偷盗豫泉的死囚……”说罢,磕下头去。
石决明微微皱起眉头,道:“你让他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让他心生动摇,差一点离本相而去。”
那侍卫面如死灰,口中不住喊道:“求丞相恕罪……小人知错……求丞相饶命……”
石决明闭上了眼,对那侍卫的哀求仿若未闻。
……
许久,石决明睁开眼,温柔而炽烈的火在眼底烧着。他对着面前的无人之座,缓缓道:“今生,你只需度我一人便好。”
“我之所欲,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