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人间面目
“有个人跪了我整整八天,求我饶你一命。”石决明道。
萧落英闻言,心头一震,目光不由向帘幕后的另一人看去。从那人站着的那一刻起,他便觉得有道目光一直注视着他。直到方才听到石决明的话,他才终于敢确认。
他颤抖着叫出了那人的名字:“姚陆离。”
所有参与盗泉的人中,只有姚陆离清楚伪造令牌之事是他的计谋,而其他人皆以为是姚陆离的。但石决明上来便知晓了此事,萧落英那时虽有疑惑,却不敢细想。
帘幕后,那高大挺拔的身躯似乎颤抖了一下。下一刻,那人便向前迈了一步,就在萧落英觉那人要揭开帘幕时,那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最终落了下去,那道帘幕依旧隔在他们中间。
他仍不愿相信,姚陆离是他半辈子唯一的朋友,他们有着太多相似的经历,同样投过军,同样在军中郁郁不得志,同样安于命运,却又被命运逼迫。他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就算在最后一刻,萧落英在心中仍放不下的仍是姚陆离,为没有再见他一眼而遗憾,又为见不到他而庆幸。
但此刻,萧落英的一颗心犹如被沈到了冰冷的湖底,只觉得彻骨寒凉。
石决明的声音再次响起:“萧落英,你既然已经知道是谁替你求情,那你可愿意承了那人的这份情?”
萧落英仿若未闻,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帘幕背后的姚陆离。
“姚哥,真的是你?”他的声音很低,但每一字落到那人的耳中都像是在轰鸣。
那人点点头,同样低声道:“落英,对不起……”
在听到姚陆离的道歉后,潇落英终于还是崩溃了,他几乎咆哮着问:“姚陆离,你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吗?!你对得起那些日夜盼望豫泉的人吗?!你对得起我吗?!我把你当生死兄弟,最好的朋友!是你跟我说,这世间有尔虞我诈,就有光明磊落!有攀权附贵,就有不畏强权!有自私冷血,就有正义良善!你说我们绝不会低头!你说我们要做些什么!你全忘了!全忘了吗!”
他满腔愤怒地站起来,想要冲破那道帘幕,去看清楚这帘幕背后站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究竟是不是他的昔日之人。可他刚跨出一步,屋外的侍卫就冲了进来,将他狠狠摁在地上。萧落英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他像一只蚂蚁一样被践踏,被蹂躏,他的心在这一刻已经碎地稀巴烂。
“为什么?为什么啊,姚哥……姚陆离!”他像疯了似的,一遍又一遍问着帘幕背后的人,一腔愤怒渐渐化成深深的悲伤,要将人溺死在其中。
“放开他!”姚陆离最终大叫一声,猛地揭开面前的帘幕,冲到萧落英身旁,将两名侍卫打到在地。
那两名侍卫欲再上前阻止,却见石决明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了下去,他对姚陆离道:“真有意思啊,姚陆离,你求我饶他一命,可他似乎不愿意。”说完,便静静地看着二人,手拈佛珠,就像拈着众生的命运。
姚陆离将萧落英紧紧抱在怀中,口中不住地地念着萧落英的名字。
萧落英却一把将他推开,姚陆离半跪着,眼中含着深深地愧疚。他艰难地开口道:“落英,对不起,我知道自己是个罪人,对不起死去的兄弟,对不起你!我就算死,也赎不清我的罪!”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潇落英看着他的眼神是冰冷的,从前眼里的一团火已经彻底熄灭。
姚陆离只觉心头被狠狠扎了一般,“我……不能死……我还有玉心,我死了,玉心也活不下去了……”
萧落英的沈默和冰冷让姚陆离难以面对,可即便如此,他仍希望萧落英能明白他的苦衷。
“落英,丞相在两个月前就发现了我们伪造令牌盗泉之事。那日我跟你说要去山上为玉心采药,之后我便被丞相的人抓住了。我不想出卖你们的,可是……如果我不供出你们,玉心就要死了。”
“落英,你知道的,玉心她一直有咳血症,没有药,没有水,她会死的。”姚陆离满是哀求地看着萧落英,祈求着他的原谅,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好。
“呵!”萧落英悲凉地笑了一声,对着姚陆离道:“玉心会死,那些一起盗泉的弟兄呢?我呢?那些人的血就洒在豫泉边上,他们的头颅就挂在城门的屠刀之下!”
“你!”萧落英指着姚陆离,怒斥道:“今日你苟活于世,有何面目再面对他们的亲人?他日黄泉之下,你又有何面目面对他们?玉心要是知道自己是这样才活下来的,她会怎么看你?”
姚陆离痛苦地低下了头,从他选择活下去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双手染血,做了这世间的恶人。他不配得到原谅,可他希望自己在乎的人活着,玉心能活下去,萧落英也能活下去,就算在他们眼中,他早已面目全非。
“落英,我知道你现在恨我,看不起我,更加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可你听我说,我希望你活着,你是我最……”姚陆离不敢说出来,只是哽咽道:“丞相他已经答应,只要你愿意为他效力,他可保你不死!以后,我们会有水喝,衣食丰足,再无所忧!就算你想为官为将,都可以!和我一起活下去,求你了……落英!”
面对姚陆离的哀求,萧落英冰冷地问道:“我们活下去了,那其他人呢?那些交不起泉税的百姓,那些孤苦无依的人,他们又该怎么活下去?”
姚陆离垂眸道:“落英,在大豫城,你我无权无势,连自身都难保,又怎么再去顾及他人?”
萧落英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悲凉一笑。原来,这才是人的真正面目,说着仁义正道,不惧生死,却在屠刀架上脖子时,立时变成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之辈,在荣华富贵与贫穷卑贱之间,在高高在上与低入尘埃之间,人人皆是冷血残酷的抉择者。他以为姚陆离和那参将不一样,最后他还是亲眼看着那张面具掉落破碎,露出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可笑他把假当真,把无情当有情,受尽欺骗。
“这大豫哪里不是弱肉强食,阴谋诡计?要活,要往上爬,要做将军,就要不折手段,心狠手辣……”他麻木地重覆着当年那个参将对他说的话,到最后无尽悲凉地说道:“可我怎么就不是那样的人啊!”说完,泪水终于决堤似地从眼眶无声地落下,在尝过人世炎凉后,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眼泪。
姚陆离看着这样的萧落英,心中已痛苦万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此时,那帘幕背后之人收起念珠,缓缓站了起来。这一场生离死别和反目成仇,他已经看够了。
“萧落英,本相最后问你一次,你可愿意像姚陆离一样,为本相效力?”石决明问道。
萧落英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挺起脊背问道:“姚陆离说我们无权无势,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那么,敢问丞相大人,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是否会救那些可怜之人?”他不是什么圣人,更不想当什么救世主,在行将就死之际,他想知道这世间究竟还剩多少慈悲。
石决明从帘幕之后缓缓走了出来。他身穿一袭青色莲纹锦袍,手握一串木色佛珠,身姿挺拔,容颜俊秀,看不出岁月在他身上已经走过三十华年,尊贵之气中透着一股清冷,一双眼睛更是深沈不见底。
石决明来到萧落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向他,道:“萧落英,你有勇有谋,本相并不完全是因为姚陆离才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可惜,你实在太不聪明,不像姚陆离这般识时务。你知道朝廷为什么要设泉税吗?”
萧落英道:“剥削民脂,以丰国库。”
石决明轻蔑一笑,道:“在大豫找到新的水源前,豫泉是所有人唯一的生机。本相问你,如果有十个快要渴死的人,但他们面前只有一碗水,只够一个人活,你说该怎么办?”
萧落英思索着,脸上渐渐露出惊恐。石决明眼里的那股深已然沈化成了冰雪,无情地说道:“你明白了,是吗?十人活一人,弱者灭,强者生。泉税只是一把刀,杀了那些多馀之人,剩下的人自然就能好好活着。”
这便是手握权势之人的残忍,不见屠刀,却已血流满地。
“原来在你们眼中,我们都只是多馀之人!”
苍天无情,人也无情。萧落英的满腔愤恨最终化成了对这世间的深深绝望。
石决明对萧落英说的话,也同样对姚陆离说过,但姚陆离选择了生,他知道他的生便意味着别人的死。
看着萧落英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眸,姚陆离忍不住再一次哀求道:“落英,别傻了,这世道就是如此,你若不死,便是他人死!何苦为着所谓的良心跟自己过不去,活命的机会就在眼前!落英!”
萧落英低下了头,轻轻一笑,却是无比凄凉,“那就让我去死吧!”
姚陆离闻言,缓缓站了起来,神情悲戚。
石决明轻轻将佛珠套在左手的手腕上,望着屋外的天色道:“他来了,本相今日不想看到血。既然你心有所求,那就最后给你个机会为大豫效力吧,是死是活且看你的造化吧。”
石决明命人取来一个小白瓶,从白瓶里倒出一粒药丸,对着萧落英道:“本相近日让人研制了一种新药,听说他们将这粒药喂给了一头温顺的羊,这头羊不多时就变得和老虎一般凶猛,但不知道用在人身上会怎样?”
姚陆离登时流露惊恐之情,但见潇落英跪在地上,神情黯然,似已生无可恋,欲脱口而出的话便生生哽在了喉间。
萧落英只是擡头看了一眼石决明手中的药,什么表情也没有。
石决明道:“听说荒漠中的大盗强悍得很,不知道你吃了这药,能替大豫城杀掉多少那样的强盗?会不会比你当边军时杀得更多呢?”
说罢,他将这粒药递给了姚陆离,道:“把这药喂他吃了吧,就当是为他送行。”石决明神色温柔,但这样的温柔却让姚陆离浑身发冷。
他颤抖着接过了那粒药,艰难地走到萧落英面前,在把药送进萧落英的嘴里时,他闭上了眼,哪怕他知道萧落英并未给他一个眼神。他求了八天才为这人求得一次生机,而此刻,也正是自己,亲手将他送至地狱。
侍卫将萧落英带走了,他会被送出大豫城,载着他的囚车将在西北荒漠上徐行,等待他着的将是杀人不眨眼的西北强盗。
姚陆离看着萧落英被带走的背影,一双握紧的拳头早已在手心沁出了鲜血。那人走得如此决绝,连一个字丶一个回眸都未再给他,仿佛他们从未相识过。
“丞相,空山法师快要到了。”一名侍卫上前禀报道。
石决明微微一笑,道:“好,将人带去书房。”说着,便走出了这间屋子。
姚陆离跟在石决明身后,边走边松开了满是鲜血的双拳,眼里的悲伤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和冰冷。
在他身后,写满经文的帘幕被轻轻吹起,又缓缓落下,恰如人之生死悲喜亦在这起落沈浮间,真妄虚实又有谁能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