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逼宫 月底,雪色已经淹没了京……
月底, 雪色已经淹没了京都,白皑皑一片里,押送徐辞言的队伍终于抵达了京城。
这种看仇人热闹的事情, 萧衍怎么能错过,早早地驾好了高头大马,坐着他那显眼无比的车架到了城墙之上。
和他一般好奇的人不在少数, 平民百姓不敢像他那样把马车停到城墙之上,都定了沿街的茶楼酒肆, 翘着脑袋等待。
这场面像及了状元游街,只是大启百年来文星最亮的那个人如今已是今非昔比。
想到这事,有些百姓们不由得叹息, 不忍再看下去。
远处模模糊糊现出一道影子,萧衍喜上眉梢, 迫不及待地把千里镜架在眼前探脑袋去看,还没瞟几眼, 笑容就僵在脸上了。
“怎么会有马车!”萧衍怒气冲天, 愤愤地把千里镜往地下一摔就要冲下去, 被他拉着来的萧逸一楞,捡起千里镜继续看。
果不其然, 人群最首披着墨色大麾的正是殷微尘,而在衙役的后头不见窄小的囚车, 反倒是一驾用厚重毛毡挡着风的车轿。
“殷微尘!”萧衍已经冲到了人群前头,一人一马拦住整个队伍的去路,他冷笑一声,“你哪来的狗胆子!竟然不顾律法照顾罪臣!”
“本王看你这喉官衙指挥同知是做到头了!”
殷微尘本抱着刀坐在马上,闻言懒洋洋地瞥他一眼,“邑王殿下, 喉官衙职位的任免只有陛下决定,您怕是做不了这个主。”
又是这样轻飘飘的眼神,散漫无比的语气,和那徐辞言一样!
萧衍恨得咬牙切齿,情绪反倒冷静下来,“呵,殷大人少扯这些有的没的。”
他一指马车,“这是怎么回事。”
“无责禀告。”殷微尘嗤笑一声,打马就从他身边过去,没有半点理睬的意思,“本官还要进宫向太子殿下述职,邑王想知道,那就去问太子啊。”
“你!”萧衍握紧拳头,话脱口而出,“你且等着——”
啪!
萧逸气喘吁吁地跑下来,一掌捂住他的嘴巴,用力之大甚至拍出了清脆的响声,他咬着牙低语,“六弟,慎言!”
“唔!”萧衍也反应过来了,赶忙闭上嘴,冲着萧逸感激地点点头,“四哥,我总觉得怕是哪里不对,殷微尘这人虽然是个笑面虎,但做事一概不留把柄,怎么会这么明晃晃地就把人拉回来了。”
他老早听说这人和徐辞言关系好,那日萧璟点人去缉拿徐辞言的时候才没反对,就盼着这殷微尘看不下去带着他兄弟亡命天涯呢!
到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追杀逃犯了,哪像现在一样,每次想直接把徐辞言斩立决了,朝里就要跳出来一堆老不死的叫嚣。
解释解释,就是把人拉到京城来了,又能解释些什么。
萧逸把他的心思看得一明二白,心底也忍不住感叹一声。
他这几个便宜兄弟没一个是简单的,不说太子,就连被江家拖累的七皇子都有些小心思,只有这萧衍了,简直是好竹生歹笋,龙凤的儿子会打洞,做事颇上不得台面。
婉贵妃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生出来的儿子这么傻。
萧逸不得不把话说明白些,“六弟不是在押送队伍里插了人手么,先前太远消息没传得回来,现在可是在眼皮子底下了。”
实际上这些人手是他的,萧逸眯眯眼,只不过萧衍可是他的挡箭牌,可不能把自己与世无争只好风雅的形象破坏了。
“有道理!”萧璟一拍大腿,急匆匆地跑进城去,“我这就去问。”
不过半响,消息就传过来了,萧逸难得瞪大眼睛,心底一团烈火熊熊燃烧,“你没听错,真是万民书!”
这徐辞言,竟这般得人心?!
同样的声音也在乾清宫前殿响起,刑部尚书丶吏部尚书丶内阁首辅……朝里有名有姓的大人物都出现在了这间屋子里,就连宗室都派了代表过来,一群人神态各异地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徐辞言手里的东西。
“你这,哎……”黄兴和神情覆杂,徐辞言假传圣旨按律当斩,但他偏偏所做之事无一件是为己,赢得民心所向。
看着瘦削得皮包骨,浑身泛着压抑不住血腥味的青年,黄兴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这样子,哪里像是陜西布政使参的那样,与民争利奢靡无度了。
“殿下,臣以为这事还得多考虑考虑,”到底是故交,黄兴和心一软率先开口,“假传圣旨确实是忤逆大罪,但徐无咎所求为民,又有万民书作保,若是轻易处置了,恐伤民心啊。”
“首辅大人这话差已,”作为告御状的当事人,黄耀文立马就跳了出来,“错了就是错了,若是轻易绕过,以后是不是人人都可以把天家威严当做玩笑!”
“只需要打个为民好的主意,再买通几个百姓写份万民书就可以自封为王了?!”
“布政使是说这万民书上的近万百姓都是徐无咎买通的了?”周宿轻笑着开口,“只听说过屈打成招一二人的,倒还是第一次听说逼迫满城百姓的。”
“依布政使看,这徐无咎莫不是神仙在世,才会有这么大的神通。”
“话也不是这么个理,”监察御史字松鹤犹豫半天,还是站出来反驳。早年徐无咎敲登闻鼓的时候,还是他亲自接待的人家,颇为交好。
眼下这人竟然也敢犯这般灭九族的大罪了,真是,哎!
字松鹤长叹一口气,“太子殿下,天子制定法令,就是要杜绝不法之恶果。今日徐无咎犯下这般大错,虽是形势所迫,却也可见其不臣之心。”
“此子才华众人皆知,若是不加以严惩,来日徐无咎若登上高位,岂不又是一江半朝蔺本朝?”
“奖惩不当则朝堂不稳,朝堂不稳则天下难安啊。”
前殿里吵成一片,话题中心的人物却始终没有擡过头。
徐辞言心底明白,乾顺帝昏迷不醒,在场这么多人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一国储君,他亲手教出来的孩子,太子萧璟。
“好了!”萧璟难得地冷下脸,没给争辩的朝臣们半点面子,“紫玉,请诸位大人出去。”
他视线落在徐辞言身上,声音顿了顿,“徐侍郎留下来。”
“…………”
这是要保的意思了,黄兴和大松一口气,黄耀文则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但太子既已经发话,他们再多的想法也只能退出去。
前殿里只剩下徐辞言萧璟两人。
“徐大人,”萧璟神色覆杂,半响绕过御案亲手把他扶起来,“大人昔年教我保全自身才能保全别人,现下又何至于此。”
徐辞言虚弱地笑笑,面前的少年已经快和他一般高了,观政丶主事,数年磨砺下来,萧璟喜怒不形于色,早已不见当年端本宫里翻窗淋雨出逃的模样。
“早年陛下罚东宫侍从杖三十,明知会触怒陛下,您又为何雨夜翻窗爬墙跑到延庆宫去请娘娘相助呢?”
“…………”提起年少旧事,萧璟抿抿唇,“因为禁书之事,他们是无辜的。”
“百姓也是无辜的。”
徐辞言长叹一口气,即使到今日,他回想起陵州城里人间炼狱般的惨像依旧忍不住眼眶发酸。
“还在城外的时候,我驾马路过一座村庄,村里已经没有年轻人了,或是死在鞑靼人手里,或是死在逃难路上。”
“但是还有一个老人活着,是个老妇人,头发都掉光了,面颊也凹进去,”徐辞言淡淡地讲,视线空荡荡地落在虚空里,“她没了盼头,把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翻出来穿了,靠在黄土壁上等死。”
“右开襟 丶福禄寿喜纹,我走过去一看,那件大红衣衫竟是件寿衣。”
“当时我扶着墙哇哇大吐,本以为这就是人间炼狱了,可等到了陵州城里我才知道,还远不止。”
萧璟神色巨变,徐辞言看着他笑笑,“没粮,百姓就要饿死,没粮,军队就要战败,鞑靼人闯进来,百姓还是一个死字。”
“只需要伪造一张圣旨,抄几个泥猪癞狗的家,我就能改了这个结局。”
“殿下,你说我要怎么做呢?”
“你别说了!”萧璟猛地出声打断,青白的面孔绷得紧紧的,他扯着徐辞言往内殿走,“我不听你解释,你和我去见见父皇。”
“…………”
少年跑得太快,徐辞言跟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直到见到了层层叠叠的金色帷幕,山一样屹立在那,越过这些,在伤口的腐烂味里,便是紧闭着眼的乾顺帝。
“陛下!”尽管早有预料,徐辞言依旧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他抖着手去摸,几次才感受到那微弱的气息,如释重负。
人还活着。
太医令正靠着一旁的柱子小睡,为了防止走漏消息,他这些日子被彻底地软禁在乾清宫后殿,哪都不能去。
听见声音,太医令一个激灵站起来,“太子殿下!”
“徐大人?”他又瞥见跪在床榻一旁的瘦削青年,神色一楞,犹豫着喊道。
“嗯,”萧璟点了点头,掩下心底悲痛,“你和他讲讲陛下的伤势。”
“是,”太医令声音低哑,“徐大人,陛下时日怕是不多了。”
“那匕首插破了肾脏,臣用尽了药,也只能勉强吊住最后一口气,只是不能长久。”
“徐司监发现的那味药,青霉素,也用了。”萧璟擡手抚了抚乾顺帝的面孔,落下泪来,“依旧无力回天。”
肾脏破裂……
徐辞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脑子里轰隆隆响得厉害,这般伤势不说在医疗技术不发达的古代,就是现代也是要命的重症。
不成熟的培养方案丶不够完善的实验设备……短短几年里才发现苗头的青霉素,哪里能做出这般逆天改命的大事呢?
徐辞言再一次看向床榻上毫无动静的乾顺帝,心底酸涩难当。
比起思想被他影响的萧璟,乾顺帝是彻彻底底的封建帝王,他们之间先是君臣,才是师兄弟。
白巍视他为子倾囊相授,他把白巍下狱,让人终身不良于行;徐辞言并未做错什么,就要午门受刑,硬生生挨了廷杖;就是对几个儿子,他这般偏心萧璟难道真的对吗?
以后世人的眼光来看,乾顺帝算不上一个好人。
但他一届闲散王爷,一个任何人上位都对他造不成威胁的落魄王侯,竟然愿意为了天下揭竿而起,把自己捆在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的耻辱柱上,殚精竭虑数十年,只为还百姓一个安定世间。
和历位帝王比起来,他是个好皇帝,是一个乱世里走出来的枭雄,这样的人落幕,总是让人心底感伤
“赵太医,”萧璟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那药,给父皇用吧。”
他对徐辞言解释到,“药能使父皇回光返照,只是用了药,就再也没有回天的机会了。”
“很早以前父皇就觉察到大启平津表象下的波诡云谲,只是没想到背后之人竟然是萧逸。”
“这势力暗中蛰伏多年,若是不能一次斩草除根,必留后患,昏迷前父皇安排好了一切,今日便是他醒来的时机。”
什么时候能让这么一个鼹鼠一样隐藏的势力倾囊而出呢,只有决定命运的大事。
逼宫,徐辞言心底浮现两个字。
萧璟脱下外袍,那华贵的东宫朝服之下竟是整齐的盔甲。
“父皇是为了保护我,要给我留一个太平盛世才这么做的。”
徐辞言撑着床榻站起来,看着萧璟神色重重地朝他一礼。
“父皇保护了我一辈子,”萧璟轻轻地笑开,语气里却是说不出的坚决,“老师,现在我也要保护你了。”
说罢,他转身大步前行,而乾清宫外传来太监尖锐的叫喊声。
“邑王逼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