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马政 乾顺帝是暗中任命徐辞言……
乾顺帝是暗中任命徐辞言为巡安监察御史, 明面上,身为新上任的凤安知府,他只负责凤安互市的事情。
但省城的官员也不是傻子, 乾顺帝想要整治马政的心思从未变过,哪怕碍于各种错综覆杂的关系和空得比草场还能跑马的国库一直没动手,但也不是说没了。
这时候调来个简在帝心还颇有几分本事的知府, 省城上下早就做好了准备,把不该有的毛病都给遮掩了。
就算天上突然掉下来个御史, 也不怕查!
上头一句话,下头忙断腿。
离城三十里远的清河马场处,行太仆左寺丞宋温正哭丧着脸, 脚不着地地安排人把场里的马拉去洗刷一遍。
“大人,”跑得大汗淋漓的下属一脸为难地搓搓手, “这,这么多马, 前不久才洗过一次, 怎么着又要洗了?”
“这人手不够啊!”
“我有什么办法。”宋温一脸晦气, 他难道不知道人不够,就寺里这空有俸禄不干事的情况, 早成了上头大人们塞人的地方了。
保不住随手逮一个下属,人来头比他还大呢, 给宋温十个胆子,也不敢喊他们去干这刷马洗马的脏活。
但顶头上司都发话了,这活干不了也得干。
“和上次一样,”宋温一咬牙,“去外头几个村里雇人去,钱不用给太多, 多了也没钱,官府办事,谅他们也不敢拒绝!”
见下属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宋温心底也不是滋味,转过身去摆手,“就这么定了,快去快去!”
这雇人的银子虽然不多,但也是一笔,这笔钱花出去了自然要在他们的好处里扣出来,关系到自个的利益,宋温心底也苦。
寺里原来就没管着几匹马,靠着几个没后台的战战兢兢干活也算过得去,现在好了!
他越想越郁闷,下属蒋刀正也不敢多说什么,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安排,到了午后,就来了三十来个人,都是村里干活的好手,虽不说身强体壮,也不瘦似竹竿那般。
蒋刀正看了两眼,很是满意,端着官腔喊了两句,“行了行了,和上次一样的活,动作都麻利些,这五百匹马,今日便都要给我洗刷干净了!”
“若是出了岔子,小心你们的皮!”
训完话村人们便熟门熟路地散开,徐辞言用姜黄混着竈粉把脸擦得蜡黄,又在破烂外袍下面裹了厚厚的皮袄,低垂着脑袋混在人群里。
他领了工具,默不作声地穿过人群,走到一身形格外高大,动作熟练神态中带点兴奋的汉子旁边动起来。
“兄弟,”那汉子本是个开朗性子,活计也熟不用费神练,便热情地和他打起招呼,“你哪个村的?怎么没见过你呢?”
徐辞言露出一抹羞涩笑意,落在那张黝黑蜡黄的脸上,显得格外淳朴,“我来后湾村探亲的,本来这活计该是我那姐夫来的,没想到我姐腹疼,怕是要生了,家里没个人不行,我就替他来了。”
这种官家的活计,可不是你说有事就能不干的,若是来不了,保不住要吃挂落。
懂事的小舅子谁不喜欢,那大汉立马笑了起来,“我说呢,看你这生疏的,之前没来洗过马吧?”
徐辞言学骑马的时候家境已经很不错了,连官衙的马也用不着他来洗,虽然会,但自然比不上这些汉子们熟练。
他也没装着,大大方方地向这汉子开口请教,这一教一学之间,两人关系突飞猛进,等到晚间下活的时候,两人已经以兄弟相称了。
看着马场的大门在身后关闭,徐辞言掂了掂手里的几枚铜板,一脸见了世面的样子,“外头的马一个个的就只剩骨头了,没想到这场里,马还怪壮实的!”
大汉一手揽着他肩膀,神情不屑,“你懂什么,也就这这几月。”
“哦?”徐辞言一脸的好奇,“刘兄有什么说法?”
刘大汉被他真诚的眼神一看,下意识就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开口,“你别看今日的马又多又好,往日里这场里关着的,那就几十匹瘦猴一样的,还没得我家看门的狗肥呢!”
“据说是有官老爷要来,才赶忙把这些马运来的,这喂马的草都还是几个村里砍了送来的。”
“没想到竟是这样!”徐辞言一脸的恍然大悟,跟着刘大汉一起沿路走,他手里掂着那几个铜板,叹息一声,“这么看来这活计也干不了几次……我还想着能攒下点钱呢?”
“攒钱?”刘大汉下意识问了句,“看你这老实模样的,还想攒私房啊?”
这年头只要没分家上头有老人在,一家人挣的钱是要交作公用的,徐辞言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姐也不知道生了没,听说妇人产子是过鬼门关,本来我还想着家里不出,自个攒点钱买块红糖给她补补呢。”
这话说得感人,那大汉犹豫两秒,还是不忍心地开口,“也是你运气好,本来明日该我家去割草的,偏我弟摔了脚人不够了。”
“你要是愿意便和我一起,明日割了草送来,能得五十文的工钱,就是今晚要熬一夜了。”
“愿意愿意!”徐辞言点头如捣蒜,立马又拉住刘大汉的手,眼泪汪汪,活像是在看庙里供着的菩萨,“哥!你真是我亲哥啊!”
“本来就是托了您的福,这钱我也不多拿,就拿一半攒着买块红糖,其他的就当是我这半路哥哥的一片心意,给小弟买点补的!”
“这断腿可是大事啊!”
一听这话,刘大汉心底那点子不乐意顿时烟消云散,高兴得直拍他肩膀,马场要的草不是小数目,休息了一会,两人便趁夜干起活来。
心底畅快了,刘大汉干活时,也不忘时时关照这便宜弟弟片刻。摸黑干了半宿,第二日日头放起,两人背上背着,手里扛着大捆的草料,到了马场。
和别的村的送草人等了好半晌,蒋刀正才打着哈切姗姗来迟,他扫了一眼众人,安排起活计来。
刘大汉干着活久了,人又热情老实,很的官老爷们的信赖。蒋刀正瞥了他一眼,又看看跟在后头鹌鹑样的徐辞言,大手一挥,“刘大,待会留点草料,带你这弟弟去后头去。”
后头?
徐辞言心思一动,刘大汉谄媚地笑着应下,两人跟着喂完了马出了马场,泥土飞扬的大陆就在前头,刘大汉带着他忽又转了个弯,从一小门钻了进去。
一股浓烈呛鼻的马粪臭扑鼻而来。
“这?!”徐辞言瞪大眼睛,和前头宽阔的马场不同,这小院里挤着五十来匹瘦得皮包骨的马,活像是得了什么病,一个个无力地跪在地上,马粪糊满肚子。
“呕,”刘大汉被臭得不行,赶忙抱着草料四处撒点,“你别站着了,这些马站不起来,得到处撒了才吃得到。”
“真他娘的臭,快撒完出去,待会都腌入味了。”
“哎。”徐辞言点头应下,和他一人一边动了起来,这些马病得要死,得把草料塞到嘴边才会吃,借着这功夫,徐辞言仔细观看它们身上的马印。
就这他坐上去都能压死的瘦马,烙的竟是上等马的印记。
徐辞言心底冷笑一声,干完活起身时,他捡了块掉在角落有着清河马场印记的蹄铁塞进衣裳里,方才拍拍袖口走了出去。
“大哥,”他一脸好奇地开口,“这马真是官府养得?怎么和前头的差别这么大呢?”
“都盖着印呢,还能有假?”刘大汉睨他一眼,神神秘秘地凑到徐辞言耳畔低声开口,“只是这官府养得马啊,就是要比外头的瘦一截,你也别说我们这些割草喂马的不争气,不肯割些好草料来喂马!”
“实在是啊……”刘大汉一脸唏嘘地摇了摇头,“这马根子就不是个好的啊,好的能就在这吗。”
向来官家用品都是超于民间的,徐辞言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官不如民”的说法。
不对,他心底冷笑一声,藏在袖里的指尖摩挲蹄铁粗糙的外表,是“官不如匪”才对。
从小门出去后,刘大汉老实地踏上了大路,他人高马大的,又习惯低着头走,快走了两步后才发现徐辞言没跟上来。
“哎,”他疑惑地转头问,“你怎么不走了,听大哥的,这马场大门外头,可不能多留,有官差看着的呢。”
“看着好啊。”
徐辞言站在碧天漆红门前头,呼啸的大风刮起了漫天黄沙,他不急不缓地笑笑,腰杆挺直,刘大汉神情恍惚片刻,只觉得几个动作间天翻地覆,自己这兄弟一瞬间变成了话本里的官老爷。
“刘兄,”徐辞言揽起袖子笑笑,露出手臂上白皙的皮肉,和蜡黄蜡黄的手掌成了鲜明对比,一下就把刘大汉搞萌住了。
“我就不回去了,那一半的工钱,便托您送去后湾村给黄家,就当我给小童子的贺礼。”
“啊?”刘大汉满目茫然,瞪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就见那兄弟一转身,在两个看门小吏震惊的目光里,叩响了大门。
…………
马场最里头的大院里,宋温细细地在心底过了每一件事,确保刁钻和上司和恶毒的同僚都挑不出半点错来,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软面口袋一样瘫在官帽椅上。
“大人,大人!”蒋刀正匆匆忙忙地敲响了屋门,宋温心底一跳,敏锐地觉察到这下属声音里的惊讶和恐慌。
“怎么?”宋温猛地跳起来,边跑边扶帽子,“出什么事了?”
“外头有人说要见大人,”蒋刀正神色奇异,“说要和大人谈谈马的事。”
“?”宋温面色巨变,“认识吗,是谁?”
“是我。”
笑语盈盈的声音忽地从外头传过来,宋温面色一变转过身去,就见一布袍青年手上拿着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脸上的灰尘,露出白净风流的面容来。
“宋大人,”徐辞言笑笑,取出蹄铁往地上一丢,砸出一声闷响,“久仰大名啊。”
这张脸?!宋温眼前一黑,他就是瞎了傻了,也忘不了这害他连夜干活的脸!真要算起来,这人官职还比他高上一大截。
“徐大人,您不该在凤安吗,怎么在这?”宋温心底一抽一抽的跳,强撑着一张笑脸,“还有这……”
他视线落在地上的蹄铁,烫着了一样,忽地面色巨变蹲下身一看,果不其然,那蹄铁上正刻马场的印记。
这东西怎么会被徐无咎拿到了?!宋温下意识去看蒋刀正,就连那人面如土色,“大人……徐大人是从后院子里出来的,是,是来喂马的村民。”
这下还能说什么?宋温一时无言,完了,都完了,从行太仆寺卿到都指挥司里大人的谋划掩埋,都完了!
完就完了吧,为什么是在他这玩的,这么多马场,怎么就挑了他!
还有凤安那边,不是拍着胸脯保证这徐无咎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处理书生吗,怎么这大佛呼地就飞到他这来了!
“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啊,”想到徐辞言的来头,宋温心底发颤,只能强撑着反问,“这清水马场,可不在凤安府内啊。”
“宋大人当真不明白?”徐辞言笑意一顿,意有所指,“本官初来乍到,却是不如上头的几位大人根深蒂固的,想来在各地的府城都插了人手,只等着查路印吧?”
就像他上任时那样,明明没有故作张扬,行迹路线却被人早早探知道。
宋温神色尴尬,徐辞言注视着他笑笑,“查得这般仔细都查不到……宋大人不想想其中缘故?”
宋温心底思绪翻飞,要说他徐无咎一个年轻官员远道来这边陲地方上任,纵他在京城是个千手观音门路无限,一时半会到了这,也是龙得盘着!
这般情况下,人竟然能从凤安到了省城还不被人发现,有谁能办到这点?!
陛下,只有陛下!宋温心底大诧,莫不是喉官衙的人,陛下连着都给徐无咎准备了。
“宋大人考虑得如何?”徐辞言笑吟吟地看着他心情百般变幻,宋温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大人,我知道您想要什么,不就是马场的记录嘛。”
“可您也体谅体谅我,要是被人知道这玩意是从我这泄露出去的,这,这,我这小命不保啊!”宋温欲哭无泪。
“嗯?”徐辞言一脸的诧然,指了指自己,“本官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他笑笑,“这便是宋大人会错了意,有谁见过本官到清水马场来了?”
“还是说宋大人连手底下的这点人都管不住?”徐辞言瞥了眼战战兢兢的蒋刀正,“又或者,宋大人当真是个官场好同僚,对别的马场背地里那点阴私事一无所知了?”
“!”
宋温目瞪口呆,都是官场老油子了,要说他没想过事发了推别人身上去,那是不可能。
但这最大的问题不正是怎么说服这徐无咎吗!
眼下这大困难自己解决了自己,宋温无话可说,半点抵抗都没有,赶忙小跑着进了屋,半晌取出来本小册子递过去。
死道友不死贫道,宋温心底默念,对不住了啊我的好上司。
谁让你一天天给我这么多活干呢!
徐辞言接过来一看,笑意加深,这本子里记载的正是行太仆寺右丞裴硕名下看管七个大马场的记录,囊括了何日给马上应,何日马匹又大量“死亡”,其中几次大的死马,都发生在建朝初年 。
这东西虽是多年前的册子了,很多记录已经不可考,但在有心的引导之下,依旧是个杀人的好东西,对宋温来说,也是个烫手的大山芋。
瞧宋温取东西这麻利劲,怕是早就想把这玩意送走了。
果然,卖自己难,卖别人还不简单吗?
正好,徐辞言想到藏在暗处的圣旨,弯眉一笑,他想送他想收,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