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归乡(二) 祭祖
富贵不还乡, 如锦衣夜行。
在府城待了两日,见过早年的故交亲友之后,徐辞言一行人就启程回了祁县。
马县令机灵得不行, 早早从府城里探得了口风,知晓这位任地的大名人并不是个奢靡放纵的性子,也没搞夹道欢迎那一套, 只带着人马在城外等候。
日头高照,看着官道尽头渐渐出现的车马, 马县令扯了扯衣袍,心底感慨。
距离接到徐无咎的状元捷报才不过短短几年,再见面, 这人摇身一变,竟成为他的上级了。
当真是人比人, 气死人。
但活了大半辈子,他也看得清自个, 小聪明有一些, 大智慧一点没有, 做一方县令尚且不足,再往上去那是半点没路。
想来他这次的考成, 便是平平无奇的乙等罢了,只是还要努力些, 不能像以前那么懒散了,万一落到了下头,那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往日的那些敌人可不会因为自个失了权势放过自个。
队伍渐渐靠近,在道路前头缓缓停下,马县令赶忙收紧心思,笑得亲厚又不谄媚地接上去, 恰好符合他本地父母官的身份。
“下官拜见徐大人。”他擡手行礼,笑语盈盈,“前几日县里阴雨绵绵,今日反倒放晴了起来,想来是后土有灵,迎徐大人归乡。”
侍从掀起帘子,徐辞言一脸柔和笑意地下了车,擡手回礼,“不敢当。”
他擡眼看着不远处的青砖城门,心底不免有些唏嘘。
方穿越来时,他带着林娘子的绣品到县里换银钱,那时牛车上一擡眼,古代黄泥城墙便直勾勾地装入眼帘。
这么些年过去,偏远贫穷的小县城,也建起了青石城墙了。
徐辞言轻轻一笑,收回视线,马大人飞快地摸准了他的态度,也不打什么官腔,笑呵呵地带着人进城去。
只不想方一进去,就见大街上布衣百姓们摩肩擦踵,齐刷刷地探着脑袋往外面看,见他们进来,热烈又嘈杂的讨论声一下爆了出来。
“哪个是徐大官爷?前头后头?!”
“后头那个!我听说徐大人才及冠不久,是一番好模样!”
“这!”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马县令心底一惊,天老爷,这可不是他故意喊这些百姓来的啊!
天晓得他出城的时候,都还不这样啊。
徐辞言倒是有所预料,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但若是官员排场太大,也有劳民伤财的嫌疑。
乾顺帝最恶这种情况,若是被御史参一本,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瞥了眼紧张不安的马县令,徐辞言缓缓地笑了笑,语气有些感慨,“自上京赴考一别,本官也久未返乡,如今得见县里的父老,倒是一解愁肠。”
“故乡难舍,这也是人之常情,”马县令心底一松,笑了起来,“徐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有您在前头立着,县里的学生也勤奋刻苦,孜孜不倦,文教之盛,莫说松阳一府,便是放眼山南,也是少有。”
他笑得宽厚,“您别嫌下官说话俗气,也是到了这,下官才晓得‘一香香一地’这俗语,当真是醒世真言啊!”
马屁。
徐辞言心底好笑,他再一看那些面色激动又有些踌躇的百姓,没接马县令的话,主动地踏上前去对着最前头的乡老微微行礼,“陆老,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那老者是县里有名有望的善人,徐辞言此前也和他有几分交情,陆老爷子见他态度亲和,心底一松,赶忙笑道,“有劳大人挂念,老朽身子尚安。”
“听闻大人今日返乡,”陆老爷子一指身后百姓,笑得开怀,“乡亲们便都想着来拜见,也好沾沾您的金光,讨个好意头。”
祁县这地方,被贬谪流放来的官员不少,但考出去还当上大官了点,可就徐辞言一个。
也是他们和这徐大官员有着同乡之意,不然给他们百八十个胆子,也生不出夹道看人的心来。
“我这‘金身’也是各位看着塑起来的,莫说是沾沾金光,便是要舍我的肉,也万没有推拒的道理。”徐辞言扬唇一笑,没有半点架子。
一时间,本来因着官民有隔,又见着徐辞言衣着气概都不同于往常的百姓们纷纷松了口气,大笑着出声附和,气氛又热闹起来。
杨姝菱在马车里掀开半角帘子看着,见他立于人群之中,处事圆滑,左右逢源,三言两语间把官员威严和同乡情谊处理得恰到好处,也不免抿唇一笑。
“夫人,”惜枝也止不住笑了笑,言语间颇为惊叹,“先前在京里,老听人说乡野粗鄙,今日一见,这县里的百姓竟都是实诚人,哪如他们说的那般不堪。”
巍巍皇都,天子脚下,京城里的百姓自觉腰杆都要挺得比外头的直些,更别说出了徐辞言之前,祁县还是流放之地,穷山恶水,出的自然都是刁民了。
杨姝菱抿唇一笑,摇了摇头,“人概有偏见,倒也不是心怀恶意,只是所见狭小罢了。”
“咱们自个心底知道,流言不可信,莫要以出身以相貌取人便好。”
惜枝笑盈盈地应是,探头一望又有些忧愁,蹙了蹙眉心,“这人实在是太多了些,奴婢望着,似乎还有人从远处赶过来。”
得了消息从官衙里赶过来的衙役们,也被人群所拦在了外边。
杨姝菱神色也凝重下来,“百姓热情是好事,只人多也怕出现坏事。”
若是跌着踩着,闹出了伤亡,徐辞言这个“诱因”,怕也是要担责的。
县衙的人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马县令又怕被徐辞言误会,带的人手不多,眼下维持起秩序来,也有些有心无力。
“惜枝,”见着寸步难行的车队,杨姝菱当机立断,“把护卫们安排好,待会若是动了,一定注意沿途的老人孩子,宁可走慢些,也别出了事。”
惜枝点头,传话出去,就见自家老爷也注意到这情况,眉目一转和几位德高望重的乡老闲话几句,拥挤的人群便自发地让出一条路来,通向徐家府邸。
“都别挤,注意别踩着了,”马县令如释重负,赶来的衙役们见机行事赶忙挤了进来,维护秩序。
徐辞言回头一看,见自家车队的护卫们也帮着喊人,再一看马车里杨姝菱明媚的笑颜,也止不住擡袖一行礼。
“夫人,”他踱步走在马车外头,擡眼笑语盈盈,“有劳夫人安排。”
杨姝菱浅笑,“夫君言重。”
状元桥,六元坊,车队慢慢前行,已经改名为六元街的街巷里更是人山人海。
徐家旧宅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大门敞开,徐家七爷拄着拐杖,神采奕奕地指挥着徐家子弟看好场面,笑得合不拢嘴地将马车迎进了大门。
“七爷安好。”徐辞言牵了夫人下来,两人一同恭敬地给徐七爷行礼。
“好,好,”徐七爷牙都快笑掉了,赶忙把人搀起来,笑着解释,“言哥儿归乡,本来是该阖族到城外去接的。”
“但是老夫想着今日县里百姓热切,怕是要比过节还热闹,万一人多出了事连累到你,便把族里年轻后生们都赶出去看顾些。”
徐七爷看得明白,徐辞言性情如此,并不看重这些虚的,不需要族里郑重以待,若是这般做了,反倒显得生疏。
倒不如慢些叙旧,把要事给解决了先,万不能影响了孩子的仕途。
“七爷。”徐辞言也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哭笑不得,心底却又颇为妥帖。
他在京为官,得罪的人也不少,自然有人把主意打到族里去。
早年他也是靠着这套,狠狠地坑了江伯威一把。
但徐七爷族长做得实在出挑,徐辞言爬得越高,他越是下了狠手约束族里,族法家规一样样摆上来,件件事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没被人抓到半点岔子。
有这么一个族长在,又有徐辞言罩着,徐家上下格外地团结,发展得格外地快。
“西北事未定,想来月底就要启程去上任,”想了想,徐辞言干脆把事情给徐七爷讲明了,“此番归家有两大事,一是祭祖,二是族学。”
他离乡之前捐了银钱设立族学,又留下手记,亲自请了夫子坐镇。如今回来,也该检查检查成果了。
“你放心,”徐七爷点点头,神气十足,“这些事就交到族里,你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等到明日祭了祖,我便叫学里的小子来见你。”
徐辞言行礼道谢。
直到日头渐落,徐家外面才算冷清下来,县里的百姓们今日见着了当地出去的大官,一个个都神清气爽地归了家,慢慢回味这事。
不愧是他们县里出来的好主,这徐家的大人,当真和别的官员不一样,对他们这些父老乡极好!
特别是徐家的邻里,从徐辞言搬到县城里就看着他长大的,一时间更是喜上眉梢,颇有种面上增光的感觉。
这些年可没少有人出大价钱,想买了他们的房屋好沾沾状元文气的!
徐家村里的田地挂在徐辞言名下,免了赋税,再加上置办的产业生钱,不过几年,族里就大变了样。
以徐二叔为首的几个,已经陆陆续续把家搬到县城里来了,修了宅子,供族里孩子上学用。
只是祠堂这一族根基,还在村里。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过晚饭,徐七爷就马不停蹄地指挥着人回村准备祭祀用的东西。
徐辞言见他们兴致勃勃的样子摇了摇头,没掺和进去,关上府门牵着杨姝菱在院里遛弯。
月色渐起,小院里点起了灯火,竹影晃荡,树影婆娑。
“这是我搭的秋千,洵哥儿最爱,老师有时候到院里来抽查的时候带着他,文章还没看完呢,这皮猴子已经先上去晃着了……”
时日渐过,又有好医师用心调理这,白洵的身子甚至比寻常孩童还强健些,日头晒得微黑,反倒不像是书香世家的子弟。
不过比起徐辞言初见他时难掩病色的样子,还是现在好些。
闲庭漫步,徐辞言指着屋子介绍,时不时踱步,看着一两物件笑着讲出几件趣事。
这院子放在祁县算是大户,但和京城徐家没法子比,更别提尚书府了,但杨姝菱仔细打量,也是雅致非凡,各有特色。
就如徐辞言院子里的青竹水潭,便和京城里的如出一辙,可见这人的爱好,多年未有所变过。
这种慢慢加深了解,走进另一个人生活的感觉让杨姝菱颇感新奇,她飞快转头瞥了眼闲情逸致的徐辞言,笑了出来。
“嗯?”徐辞言听见笑声,转头疑惑地看过来。
“无事。”杨姝菱笑着摇头,走到树下一块美人榻似的平滑巨石处坐下。
石旁一圆桌圆椅,她眯了眯眼睛,心底想着尚且几分稚气的少年半靠在这读书下棋的影子。
“只是在想你小时候的样子,也不知道有多可爱,可惜了,”杨姝菱叹了口气,“也没个画像让我对着遐想遐想。”
像她们这般大家子弟,每年都会有画师上门来画像,一年年的摆在一起,摊开看着画就像是再长了一遭。
徐辞言失笑,他穿越来那会病得瘦骨嶙峋的,脸颊凹得像鬼一样,别说可爱,不可怖都好了。
不过倒是没必要说出来,徐辞言走到圆椅上坐下,正好在杨姝菱腿边,他毫不羞涩地把脑袋往旁边一歪,仰面半躺在人膝上。
“夫人想不出来,那便是对我的脸还不够熟悉。”徐辞言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里满是遮掩不住的笑意,他扯着人手触了触眉骨。
“不妨借着月色,好好摸摸看看,说不准就能想出来了呢。”
杨姝菱面上刷地一红,显出格外的娇艳来。
这人怎么这般……轻浮!
两人对视几眼,最后以她败下阵来,飞快擡手摸了摸,红着脸移开视线,“想出来了想出来了,这还在外头呢,你快起来。”
角落里,几个丫鬟缩在那,捂着嘴轻笑。
徐辞言也不逗她了,坐直了身子,等到杨姝菱面上潮红退去,才携手出了主院,绕着府四处散步。
刚结婚的时候他还有点害羞,现在已经脸皮渐厚了,可见学习好的人,学什么都是快的。
徐家人的院子各有特色,林娘子的屋里干净整洁,放着几件绣品和厚厚一叠写过的大字。
她早年接了黄县令家的夥计,为了防止手糙把绸缎勾起丝来,便下了狠手去磨茧子,这么一来,皮肤是细腻了,没到冬里,总要受罪。
后来不靠绣品挣钱了,才停了这法子,再加上年纪渐渐长,手虽然没有之前细腻,病痛却也消了不少。
而徐出岫的小院,十步外就闻见长久不散的苦涩药味,一进去,打眼就是个刻满穴位经络的木人。
杨姝菱仔仔细细地看着,记在心里。
等到第二日祭祖,祠堂大开,花果酒茶,纸钱烛盏等物件摆得整整齐齐,徐辞言写了祭文,站在被捆上大红丝布的白猪前头,接过徐七爷递的香柱,行礼上香。
眼下族里恨不得给他单开一本族谱,自然事事以他为先,就连徐辞言提出要带夫人一起进祠堂跪拜上香的要求,也没人反对。
谁说女子不如男的,他们徐家的姑娘,可是在京里当太医呢!
劈里啪啦的炮竹声里,族人纷纷排队上香,被太阳晒得黢黑的面孔上满是笑意,身上依是整洁的新衣。
硕大的香炉里香柱林立,袅袅青烟顺风而上,笔直地直冲云天,在碧蓝天幕里散成一朵浮云。
徐辞言坐在堂上,看着徐鹤端着夫子的谱,带着一群穿着学里统一下发的青色学子服的小萝卜头们来给他行礼。
言——哥——儿——
脸颊圆融,一看就没少吃好东西的徐鹤冲他挤眉弄眼,又在转过身去瞬间背手肃目,摆好了夫子的谱,“都过来行礼。”
徐家发迹晚,学里读书的大多都是这一两辈的孩子,萝卜头们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大些的少年牵着小的蒙童,冲着他拜倒行礼。
“拜见九叔——请九叔安。”
拜完又起身再跪,给杨姝菱磕头,“拜见叔母,请叔母安。”
见着这一群萝卜头小大人一样面色严肃,徐辞言差点忍不住笑。
他赶忙把人换起来,杨姝菱坐在一旁笑,往身侧一瞥眼,几个丫鬟就笑盈盈地上前给小童子们送上礼。
笔墨纸砚,外加一个青玉雕成的小苹果,取“清静平安”的意思,不拘男女,都是一样,只大些即将下场的几个,额外加了只笔棕,取“必中”的好兆头。
接了礼,童子们又再度行礼道谢。
徐鹤站在几个夫子旁边,嘴都快咧到眼角去啦,这人眼下帮着姐姐打理产业,对外也是个靠谱的大人了,只是一回到徐辞言面前,又显出几分年少轻狂的活泼来。
等到老夫子们把孩子带出去,他才走了过来,有些唏嘘。
“我们这么小的时候,可没这么多书读。”徐鹤想起读书的日子,噫吁嚱一声,“等到大些了,还要走上几里地去学里。”
哪像现在,都是镇上县里的人家争着把孩子送到他家族学来。
这也是徐七爷精明的地方,他深知在当地有个好名声的重要性,特意在族学里留出名额,给那些愿意来此求学的孩子。
只要有本事愿意念书,除了要自个交一份给夫子的束修,其他吃食住宿都和徐家子弟无甚区别。
赵夫子见状,干脆也关了通济社学,到徐家坐馆来了,总归甲乙丙丁四个班百来个孩子,总是有他的用武之地的。
眼下人人皆知他教出来个状元郎,就是省城里的大老爷们,也有上赶着千里迢迢送孩子给他的。
若不是赵夫子年纪大了不想离开故土,眼下怕都搬到省城去了。
徐辞言给几个即将下场的甲班学子改了文章,放到一旁,敲了敲徐鹤凑上来的脑袋,“我们当年可没这条件是吧?”
大些才读书徐鹤都没少叫唤了,要是再小些,徐二叔家的扫帚,怕是都不够打了。
“哼哼,”徐鹤笑嘻嘻地答话,扯着人就要往外走,“你家老房子我们给你看顾着呢,前不久还飞来了两只燕子在梁下做窝,生了几只小的。”
“旺财那只馋狗,明明都有吃的了,还整日里盯着人家,吓得小燕子都不敢飞出来了。”
去徐家老宅的路平过了,但杨姝菱还是有些不太习惯,徐辞言一边和徐鹤答话,一边小心地看顾着她。
等进了院,果不其然就见黑砖屋檐下面多了个燕子窝,旺财年纪大了,懒洋洋地趴在下头,见人进来了屈尊摇了摇尾巴,就当是打过招呼了。
“这是夫君小时候的住处?”杨姝菱擡头四顾,有些新奇,又有些止不住地心疼地叹息一声,“也是辛苦……”
“父亲去后,全靠母亲拉扯我和出岫,吃食丶饭钱……是挺苦的,”徐辞言笑笑,眉目间一片坦然,“都过去了。”
十二岁穿越过来时穿薄衣喝稀粥的景象宛若幻梦,又好像恍若今年。
他取了桶试探着往井里一抛,木桶啪嗒一声砸在水面,晃晃荡荡几下,没舀上半点水。
和他第一次在这井里取水时一样,多年养尊处优,让徐辞言忘了该怎样轻巧地把水桶抛到水下。
“老爷,让小的来吧。”侍从赶忙上前,徐辞言直起身把绳递给他,转身朝杨姝菱笑。
“别担心,你看,我闲散久了,都不会取水了。”
他坦坦荡荡地站在那,也不觉得羞耻,多年已过,比起穿越来那会,他忘了一些东西,但也学会了更多。
最重要的是,他让自己,也让家人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