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清风 善恶
乾清宫里依旧是徐辞言熟悉的那番模样, 他进了殿,还没来得及跪下,就被乾顺帝叫起来了。
“不必多礼, ”乾顺帝把毫笔放下,擡手摁了摁自己的眉心,“鸿喜, 加个凳子。”
徐辞言顺从地坐下,乾顺帝也没多说, 让人把手里的册子递了下来。
徐辞言轻轻一翻,那册子里的内容,果不其然, 就是他当初写下来的考成法。
萧衍也是真的不怕……甚至一点内容都没改,只眷抄了一遍就递了上来。
乾顺帝一双凤目直直地盯着他, 他见才心喜,一早就派人去查萧衍那不知名的门客是谁, 准备收到宫中。
谁曾想喉官衙查来查去, 根本没有这个人!
这么一来事情就有意思了, 乾顺帝登基数年,对朝堂里的大多数事情都算得上门儿清。
年纪大些的官员圆滑, 不太可能写出这么份激进的折子,而年轻的官员历练太少, 阅历又不足以支撑才能。
满朝文武里,唯一有能力写出这折子的,只有徐辞言一人。
“这是邑王今日递上来的折子,”乾顺帝平淡地开口,“早朝的时候已经论过一轮了,朕想着你素来有些巧思, 便唤你进来说说。”
听到邑王的时候,徐辞言眉心微动,露出个隐晦又能被乾顺帝清清楚楚觉察的奇异神色来。
他思考片刻,斟酌着开口,“禀陛下,臣以为这新考成法乃历代之创举,但有些纰漏的地方确是不能忽略的。”
“哦?”
乾顺帝心底一惊,他这日里召见了无数朝臣。
有些不知道是真的蠢还是为了讨好邑王,把这法子说的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而有些官吏,也明明确确提出了问题。
徐辞言年纪不大,能看到这里……乾顺帝心底泛起波澜,想来这法子究竟是从何而来,还真不好说了。
“中间的过程到无甚大碍,问题出在首尾上,”徐辞言缓缓开口,“这考成法主张 ‘立限责事’,限期和任务颁下去了,总得有预计的目标,不然怎么判断有没有成事。”
“但这目标怎么定,就是个问题。”乾顺帝立马接上,这也是之前朝臣们提出的看法。
“对,”徐辞言一点头,“定得太高,官吏们或是混吃等司直接不敢,或是劳命伤财硬凑,苦了百姓;定得太低,人人都可以完成,又达不到区分的效果,不利于选拔提优。”
“这问题朕也想过,”乾顺帝叹息一声,“说白了还是目标由谁来定,若是有司官吏,可能会畏御唇寒齿亡,制定低下的目标。”
“但若是挪到别的部门去,到底不熟悉事务,可能又是纸上谈兵。”
他有些期待地看向徐辞言,“无咎居然提出了这点,可是有什么主意?”
徐辞言摇摇头,“陛下,依臣之见,目标的制定,绝不能交到单独的机构去,无论是喉官衙还是什么,比起专门的有司官吏来都是门外汉。”
门外汉瞎指挥,是会出大问题的。
他提出自己的看法,“但也不能只靠六部和都察院制定,需要外加一些限制。”
徐辞言要了纸笔,在纸面上画出来几个圆,又用把他们连起来,“督察院十三道御史常驻各方,在六部制定好目标施行下去之后,由他们来格外审查事务处理得是否妥当,有没有取得效果。”
“若是有,则加以称赞,若是没有,查明后则从制定的官员到下头施行的小吏一起处罚。”
只有制定目标这事实实在在地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才能让人抛开杂念专心致志地干活。
十三道御史本来就有着查探各地民情,监督考校官员的责任,徐辞言说的,只不过是把失责的范围扩大了些。
乾顺帝思量片刻,也点点头,“不错。”
头说完了,徐辞言又开始讲尾,“此外,还有栽汰之法。”
“裁汰?”
乾顺帝一楞,这考成法实行之后,官吏办事好坏,自然要有赏有罚,赏倒是简单,但罚就有点不好处理了。
上头一道政令颁布下去,下面的人就要跑断了腿,再加上地方时常会有些天灾之类的意外发生,难免有些用心了却不能达成目标的官员出现。
这时候怎么罚,难道是一棒子打死,没达成的通通罢官砍头?
只要乾顺帝敢这么干,都不用后世来骂他了,金銮殿上怕是都要撞死几百个官吏。
但若是不罚了也不行,说到底还是天高路远,又不在任上,谁知道这次没达成是不是真是因为意外了。
若是因此就不加责罚,怕是会有些官吏投机取巧,假借天灾免灾。
“不错,”徐辞言点点头,“根据每司制定出来的目标进行考核后,列出考成排名,同时,给位列最次的官吏一岁的缓冲期,将功折过,期间由喉官衙监视地方民情。”
“若是连着两期都表现极差,那便要毫不留情地踢出官吏队伍,末位淘汰,让能者来上。”
总归这么大的朝廷,缺什么都不缺人才,不说恩科,每三年一次选出来的进士哪个算是庸碌之辈?
先前的朝堂萝卜多坑少,可没少有进士输在生得晚了些,日日坐冷板凳呢。
绩效考核,末位淘汰,这才是让官吏卷起来的大刀大棒。
“缓冲期……末位淘汰……”乾顺帝心底反覆地念叨着这两个词,一双眼睛越来越亮。
一旁的鸿喜也听得入神,他忍不住问了一声,“这末位淘汰的法子定了下去……会不会有人夥同着一起不干了?”
“不会。”
徐辞言摇摇头,末位淘汰这个制度,在后世可谓是被人骂得死去活来,但是在那些福利好待遇高的大厂里面,还不是顺顺当当的用着?
可没听说有大厂员工罢工闹事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待遇实在太好了,能让人忍得下这些。
后世有句话说得好,“月薪三千,我是老板爹……月薪百万,公司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而在古代,士农工商,当官的和没当官的,那差距比人和猪的都大。
享受了官员便利的官老爷们,真的能狠下心当个白身?
“没哪个官吏愿意当个白身?”徐辞言循循开口,“最大的可能不是一起罢官,而是有个同僚开口夥同,其他人嘴上答应,背后或嘲笑,或举报。”
“既然末尾一定要有人来做,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徐辞言唇角扬起,将一个洋洋得意又庆幸万分的官吏表现得活灵活现,“刚好啊,你日后成了个白身,连报覆我的能力都没了。”
“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鸿喜:“…………”
乾顺帝:“………………”
还真是这样!
“还有个问题,”乾顺帝心中浮出一个想法,“像各地的医官丶水道官这些,他们的成绩不似其他官员,并不好直接评判。”
水官还能靠着河道治理之类的挣挣功绩,那些驻地医官可怎么办,说知道今年伤病的人多不多?
难免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状况,比如一个医术精湛的驻军大夫,因为连着两期军队内都安安稳稳的,治病救人的功绩落了个下等,当不成官了,这像话吗。
这些靠手艺当官的,还真不好处理。
“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三点,”徐辞言点头,目光平静,像是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末位淘汰只能用在行政这一块的官员身上,至于医官这些实务官,他们的考核不能这么简单。”
“既然不能从救了多少个人这些一眼看得出来的来考核,那就换一种,”徐辞言缓缓一笑,“考试,评职称。”
“职称?”
乾顺帝更茫然了,他勉强能够从字面意思来理解这个词,但总觉得徐辞言特意说出这个来,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但用考试来考核官吏这点朝里倒是有了先例,远的不说,太医院的那些医官们,每年都有小考,只有通过了小考,才能继续在太医院任职。
“不错,”徐辞言点点头,“眼下太医院的考核只要是为了确保官员的合格,但是想要靠考试成绩升官基本没有路子。”
“这所谓的‘职称’就是要打通官吏向上的一道门槛?”乾顺帝拧拧眉,“朝里已经有各品官制了,怕是会重覆。”
徐辞言摇摇头,“不,职称不能等同于品秩,陛下可以将它看作一个‘虚衔’,没什么实际的作用,最多多发点银子。”
“但是,”他眼底划过一丝暗芒,“每逢三年大计官员品秩调动的时候,优先提拔职称较高的官员。”
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我没逼你考,但是有了职称好处多多,你真的能不心动吗?
卷起来!
鸿喜:“…………”
乾顺帝:“………………”
他俩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看徐辞言的眼神都不对了。
这么剥削人的法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他真是科举考出来光风霁月的官员,不是哪来的丧良心地主么!
徐辞言呵呵一笑,正常人想不出来这些招数,但资本家想得出来。
等到实务官职称+行政官考成法+末位淘汰这些制度成功施行下去,人才活跃起来之后,“非升即走”这些套路,也可以用出来了。
资本家那套,还是得用在官老爷身上才实在。
有官身在前头当萝卜钓着,想必那些官吏们也只能一边痛骂一边追。
大殿内实打实地沈默了好一会,徐辞言等了等,见乾顺帝还是没有开口说话,疑惑地擡眼一看,“陛下?”
“啊?啊!”乾顺帝打了个寒颤回神,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强撑出抹笑来,“无咎当真是朕的弘股之臣!”
他越笑越开心,“不错,等到这法子施行下去,看那些官吏们还怎么清闲?!”
朕这个皇帝都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你们这些臣子怎么还意思休息啊!
两人对视一眼,缓缓笑开。
资本家没有良心,资本家只想让你做牛做马。
鸿喜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脸上如出一辙的笑容,一时间不由得替前朝那些大人们点了根蜡烛。
这种全方面成体系快准狠的剥削下去……保不住那些大人都想进宫来和他做同僚了呢。
就是他们当太监的,准入门槛高了些。
“不错不错,”心底狂笑了片刻,乾顺帝收敛神色,“既然如此,你便回去写份折子递上来。”
徐辞言笑着应下,转身出了乾清宫。
他今日一身绯红官袍,头戴鸦黑官帽,补子上白鹇展翅欲飞,除了殿顺着广场往外走得时候,金灿灿的日光照在身上,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乾顺帝欣赏地看了两眼,半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鸿喜,”他若有所思,“朕才想起来,无咎他也是官员啊,这考成法的大刀砍下去,就不怕误伤了自个?”
鸿喜呵呵一笑,“陛下这就是多虑了。”
他露出个牙疼的表情来,“洒家可都听说了,徐大人在吏部,那可是卯时到戌时休,吏部那些一年半载干不完的活计,到他手上,不到一个月就理得清清楚楚的……”
“依徐大人这勤勉程度,就是吏部官员的淘汰完了,也轮不到他啊!”
乾顺帝:“…………!”
他惊诧地瞪大眼睛,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有荣具焉来,“不愧是朕的师弟啊!”
他原地乐呵的半响,站在窗前看着徐辞言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才沈下脸来冷笑一声,“鸿喜,你说朕这个六儿子,是不是当朕是傻子?”
鸿喜心底一战,赶忙跪下,“陛下……”
无论六皇子怎么样,也不是他可以评说的。
乾顺帝也不需要他回答,前头他把萧衍传了进来,只不过浅问了两句,萧衍就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了。
查不到所谓的幕僚,这折子说是他自个写的,谁信?
再一想先前徐辞言连册子都没翻完儿,就能脱口而出这么多前后照应有条有理的观点来,乾顺帝面色黑沈,咬牙切齿,“朕看他是越发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这考成法是怎么从徐辞言那跑到萧衍那的,乾顺帝心底扎了根刺,他到不觉得是徐辞言主动献上去的。
无他,犯不着,徐辞言当过东宫官,又是他的师弟,想要献策,无论是走太子的路子还是直接找他,都没什么问题,何必要去招惹个邑王呢?
只有一种可能,这些萧衍耍手段或抢或骗或夺弄到手里的。
“陛下,恕老奴直言,”鸿喜见他面色青黑交接,眼珠子一转,露出点大无畏的神色开口,“徐大人辞去洗马一职,您是知道怎么回事,但外头不知道啊。”
“保不住在外头看来,徐大人是得罪了太子殿下,才……”
才什么样,鸿喜没明说,但乾顺帝自然明白。
他心底一阵发沈,也对,徐辞言挨了打,还辞了东宫官,说不准在外面看来,这就是他站不稳东宫的路子了。
但那萧衍又是怎么回事,不管徐辞言是不是被东宫厌弃,也曾是东宫属官,他这般行事,把东宫放在何处?
乾顺帝心思变换,鸿喜的一番话,不动声色地把一件事情摆在他面前。
邑王有夺储的心思,而储位不稳,一定意义上就是社稷不安。
“呵,”越想乾顺帝面色越黑,怒急之后,他反倒笑了出来,“说起来,无咎任洗马的时候,也是受了委屈。”
鸿喜闻弦知雅意,叹息一声,“是啊,现在看来,那事怕是罪人蔺吉安做的手脚,只是委屈了徐大人。”
蔺家出手,相关的证据自然是抹得差不多了。但查不查得到不重要,眼下蔺吉安倒台,只要乾顺帝想,证据自然就会出现在蔺府里。
“嗯,”乾顺帝点点头,手指缓缓帛过珠串,“他吏部差事干得极好,这么多任里面,只有他一个把考功清吏司管得明明白白的。”
至于明面上的郎中阳昆,两人都默契地忽略这个人。
说白了,阳昆没什么本事,若不是徐辞言入官场时间短,资历浅了点,那还用得着他。
“吏部那边的官职不动,”思绪变换间,乾顺帝一甩珠串,“传旨下去,升徐无咎为右春坊右庶子,司太子讲读一事,同时兼吏部员外郎一职。”
右庶子乃太子讲读官,正五品官,这么一来,徐辞言又升官了。
鸿喜眼底划过一丝精光,并且,陛下没夺了徐辞言吏部的职,他年纪轻轻,有品秩有实权,当真是官运亨通啊。
徐辞言的事情定下,乾顺帝又操心起那份考成功来,他一挥手,“传工部尚书前来议事。”
………………
皇宫另一头,徐出岫一身医官服饰,提着药箱往端淑公主处去。
“徐太医,”奚玉龄正好从外头进来,老远远就看见她要出去,神色有些尴尬,“你这是要去延庆宫?”
徐出岫轻快地笑笑,“是呀,公主贵体不虞,接下来几日我可能都会在延庆宫里当值了。”
“哦……”奚玉龄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徐出岫没多停留,很快就消失在了红墙尽头。
身为太医院里第一个女太医,徐出岫最开始那几日,过得很是不顺利。
那些老太医们也不至于打骂之类的,纯纯地把她视做了空气,借口乾顺帝亲自开口要她负责的端淑公主外,怕她忙不过来,不许徐出岫参与院内大小事务。
仿佛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将她与整个太医院隔了开来。
若是换了别的小姑娘,哪怕医术再高超,也受不了这职场冷暴力。
但徐出岫显然是不一般的小姑娘,她跟着徐辞言从山南走到京城来,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不知道见了多少。
与他们比起来,太医院里这群醉心医术的老太医,手腕还嫩了点。
不过一月,徐出岫就已经叩开了太医院上上下下的门,成功与一群老太医隔辈亲,每日里笑呵呵地提点小姑娘两句。
她手里也有了该有的差事,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徐太医。
徐出岫这般能干,倒是显得奚玉龄早些时候要不要帮她一把的纠结很是多馀。
奚玉龄为此消沈了几日。
徐出岫把事情看得明明白白,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提着药箱进屋的时候,端淑公主正坐在桌前用膳。
“出岫!”面容苍白的小姑娘比同龄人矮上不少,一双眼睛噌地亮起,声音软乎乎的,“你过来啦。”
徐出岫也笑笑,走过去亲昵地坐在一处,“你好些了吗?”
端淑公主闺名萧月儿,她身体不好,没去内书院读书,也结识不到同年纪的玩伴,是以很珍惜和徐出岫待在一块的时间。
萧月儿急着要给人看自己新得的小玩意,碗里还剩半碗粥就撂了勺子,急匆匆地站起来。
徐出岫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露出点为难的神色,“你不陪我一起用膳吗?”
对哦,萧月儿一楞,出岫在宫里当值,还没用膳呢……
自己不吃,她铁定也不好意思吃的。
萧月儿磨磨蹭蹭地又坐了回去拿起勺子,“好吧。”
一旁的宫女感激地朝徐出岫投了个眼神,赶忙给她也添了碗鲜蘑鸡丝粥。
萧月儿身体不好食欲不振,有时候一日里才进几口,瘦的皮包骨一样,但徐出岫来了以后,光是用膳,都好了许多。
两个小姑娘凑在一块吃完了饭,徐出岫才提着药箱进了里屋准备针灸,宫女们退了出去,把地方留给两人。
“哎……”
萧月儿趴在榻上,一张脸比靠着的软玉枕还要白,针灸难免有些痛意,激得她一双眼睛里面泪痕点点。
“出岫,”萧月儿犹豫着开口,“你说我真的能好起来吗……”
在徐出岫来之前,从太医院到民间的那些神医,每一个来看了,又都摇着头走开。
一次次的期待落空,每次见着乾顺帝和淑妃强撑着安慰她的样子,萧月儿失去期待的心思。
徐出岫动作利索地拔针,朝她笑笑,“你这个月犯病的次数还多吗?”
萧月儿心底默数,摇了摇头,“少了好多。”
她之前差不多三四日就会犯一次病,多亏太医救得及时才缓过来。
萧月儿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哪一次犯病,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但是自从徐出岫来了以后,针灸,药浴……虽然麻烦了些,但是这么一数,她差不多快十天才会病一次。
“所以嘛,”徐出岫笑意灿灿,“我比他们都强,月儿相信我好不好。”
“…………”
萧月儿顿然笑开,她病的太久了,嘴唇也不像其他人一样粉,泛着苍白的色泽,笑起来的时候像一张纸。
“我相信你,”萧月儿认真地说,“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出岫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出岫站在那,好像话本里的仙子。”
“我听见说你想要女子也能为官,”萧月儿露出憧憬的神色,“多好啊……你是除了父皇母妃,我最喜欢的人,就算你救不了我,我也愿意帮你。”
徐出岫神色有些楞怔,她楞楞地看着床榻上的小姑娘,萧月儿却已经缓缓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也是,徐出岫慢半拍反应过来,她方才痛狠了,眼下睡过去才是常态。
……
等到天色昏黄下衙的时候,徐出岫换了常服,缓缓地从宫门往外走。
她生了一张灵秀清冷的脸,眉间一点朱砂,垂眸时便有了一丝悲悯天人,菩萨低眉的意味。
清风架着马车等在外面,远远地看着她从夕阳里血红一片的宫门缓步出来,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
他家大小姐,真的和别的姑娘好不一样啊……
难道学医的女人,都比别人多出几分特别来?清风心底忍不住冒出一丝念想,徐出岫渐渐走近,他手心心底杂念,赶忙把人迎上去。
“小姐,”清风一扯马绳,“还去喉官衙吗?”
徐出岫摇摇头,轻盈地上了马车,探出个脑袋笑笑,“今天不去啦,回府吧。”
“哦,”清风点头,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好奇地问,“小姐,那个药已经研究好了?”
“…………”徐出岫叹了口气,眉目间有些低沈,“没研究出来,又死了两个牢犯。”
清风满不在乎地安慰她,“他们都是该死的,都是罪人,小姐让他们多活了这么些时日,已经是天上仙人下凡了。”
徐出岫被他逗笑了,一时兴起地问,“罪人?清风,你认为罪人就是该死的吗?”
“啊?”清风有些茫然,歪着脑袋踌躇了两下,“应该吧……做错事情就是该死呀。”
“是吗,”馀晖里徐出岫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我给你讲过故事吧。”
她向前一擡手,橘黄泛着血色的阳光穿过十指间的缝隙落在脸上,斑驳光影里一双眸子亮得让人心底发慌。
“我和哥哥还在山南的时候,县里的县丞老爷嫌俸禄太少,干起来略卖人口的买卖。”
徐出岫淡淡地开口,“靠着这个,他官运亨通,赚了好多银子,一家老小的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
清风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同意,踌躇地开口,“是被老爷告倒的那个拐子吗……小的听说衙门还给老爷颁了义士牌匾呢。”
徐出岫略一点头,话头却忽地一转,“那老爷家里有一个小姐,家里银钱宽裕,她也千娇万宠的长大。”
“只是一次意外,让她发现了家里的生意……”
“啊,”清风顺着徐出岫的话往下想,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那她会去告官府吗?”
“她告了,又没告,”徐出岫神色淡然,“小姐憎恶父亲所作所为,又犹豫于他们之间的父女亲情,无论这么说,父亲对她是真的好。”
“最后,她收集了一些证据——这过程十分顺利,毕竟父亲对她根本没有防备的心思。小姐把那证据装在匣子里,趁着雨夜丢到了县衙门口的水沟里。”
“让老天爷决定一切吧,小姐心想,大雨淋漓,水流很快就会将那匣子淹没,将里面的纸张浸成一滩烂泥。”
“那最后呢,”清风忍不住问,“那证据被官府发现了吗?”
徐出岫视线望他上下滑动的喉结处一扫,微微笑开,“很不幸,官府发现了证据。也很幸运。”
她意味深长地开口,“那小姐再也不用在亲情与良心之间受尽折磨了。”
清风:“…………”
他诡异地沈默了片刻,张了张嘴,徐出岫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轻描淡写地把故事的结尾说了出来。
“县太爷认出小姐的字迹,判她将功折罪,至此,全家数十口人,只有她一人保全性命。”
“行刑的时候,她站在菜场口沈默地看了全过程,之后,就毁了自己的面容,找到了那些被拐之后没人要的孩子们。”
“是老夫人教绣花的那些孩子?”清风小心翼翼地问,“之后呢,她迁怒了那些孩子?还是还债了?”
徐出岫摇摇头,“小姐隐姓埋名到了楼里,教那些姑娘们读书写字,是的,父亲对她真的极好,甚至还给她请了先生。”
“照顾一群保守折磨的女孩很累,小姐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苦。有时候熬不住了,她会静静地看着那些孩子们,思绪翻飞。”
“她想什么?”清风下意识追问,指尖紧紧拽住马绳。
“不知道啊。”
徐出岫收起手来轻快地笑笑,一双明亮的眼眸闪闪发光,“我又不是那小姐,怎么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呢。”
清风:“…………”
“哦,哦,”他猛然回神,支吾两声,“也是啊。”
转过街巷,徐府大门出现在眼前,徐出岫笑容越发加深,她坐在那,却好像居高临下地看着。
“随堂测验,”小姑娘弯了弯唇角,“清风,你说那小姐,该死吗?”
夕阳光线直直地戳进眼睛里,清风脑子里嗡地一声轰鸣,只觉得徐出岫的声音像是从天边飞过来的。
“小姐,”他茫然地瞪大眼睛,瞳孔战栗,“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