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背锅 萧衍
眼下的吏部, 是一潭搅动着的浑水。
江伯威停职下狱,乾顺帝尚未任命新的吏部尚书,是以, 部内一切事务由左侍郎陆雍时和右侍郎蔺吉安决定。
而先前的六皇子,眼下的邑王萧衍协办吏部事,靠着特殊的身份, 与其馀两位形成蹩脚的三足鼎立之势。
徐辞言从架阁库出来以后,先回了考功清吏司的院子, 写了正式的申请文书后,带上司里分来的随从一道出门。
他们最先去的,是左侍郎陆雍时的地方。
“是小徐大人啊, ”陆雍时的下属贺峻行远远地看见徐辞言,挂着热络又不亲近的笑脸打了声招呼, “小徐大人到这有何贵干啊?”
“贺大人言重,是下官贸然打扰了。”
徐辞言含笑推辞, 把手里盖着印的文书递给贺峻行, “贺大人, 司里最近查往年的考课记录,需要看一下各地的实记, 还请您帮忙通报一声。”
贺峻行四十来岁,面白长须, 一双时时眯起的小眼睛,他接过文书一看,眉心一皱,褶起一道竖纹来。
“小徐大人啊,”贺峻行笑眯眯地把文书往徐辞言手里一塞,“不是我不帮你, 实在是现下陆大人被传唤进宫去了,大人不在,在下区区小官,哪里敢用印呢。”
徐辞言视线往侧厢房里一扫,心底好笑。
身为陆雍时最得力的下属,贺峻行怎么可能没资格用印,难不成每日里吏部这么多事务,一件件都是陆雍时亲自盖章的不成。
不过是在踢皮球罢了。
“是么,”徐辞言心底笑笑,面上露出几分焦急神色,“倒是不讨巧,哎,也不知道陆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上面要司里这月把结果报上去,再耽搁,下官怕来不及了。”
“也是,”贺峻行露出一脸心有同感的表情,叹息开口,“这年头,活难干啊……”
“这样吧,”他一指西方,“陆大人虽然不在,蔺大人却是在部里的。”
贺峻行笑眯眯地开口,“小徐大人既然急用,倒不如先前蔺大人那看看,等我家大人回来了,我再给你通传通传。”
“好啊,”徐辞言缓缓露出感激的笑意,“那就多谢贺大人了。”
他捏着文书,行礼后转身带着人离开。贺峻行一脸笑意地目送他们远去,直到见几人进了右侍郎的地方,才转身回了厢房坐好。
“大人,”随侍瞥了眼桌上紫檀木盒里呈着的官印,小心翼翼地开口,“那徐员外郎是奉陛下的旨意行事,我们这般拒绝,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贺峻行闻言一笑,取了张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那玉制官印,“奉命行事又如何,大人可是真没在吏部呢。”
先前江伯威丶蔺吉安两人势大,压得陆雍时一系喘不过气来,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外头那些买官钱都给两个大的贪去了,他们大人却没沾多少。
是以眼下案发,江伯威到大狱里躺着了,蔺吉安忙得脚不着地,只有他们大人稳如泰山,隔山观虎斗。
“而且,那徐无咎与我们无冤无仇,哪里是冲着我们来的,”贺峻行意有所指,“也是今日里赶巧,大人进宫去了,不然我还得想法子遮掩一番呢。”
“你看,”他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眯成一条缝,远远地望着外头,“有的人要倒霉喽。”
那随侍面上恍然大悟,心底却止不住有几分狐疑。
无论是蔺吉安还是那空降来的邑王,哪个不是权势通天背后有人的家夥。
徐无咎这年纪轻轻一小官,还是寒门出身,真有本事掀起这风浪来?
…………
徐辞言盖章的路又一次堵了。
“本官早年也是在考功清吏司里干过的,竟不知道覆核官员考课记录何时需要看这么多实记了?!”
徐辞言一脸谦恭地站在下头,蔺吉安黑沈着面色,一脸讥讽地拿着那文书,“本官看徐员外郎这差事,办得颇不明不白呢。”
吏部早年所用的考课方法主要是看各省统一报上来的官员政绩记录,若是有记载不明有疑问的地方,才会调出府县的具体记载来看。
像徐辞言这次这样,直接全部从基层着手核查的情况从未有之。
“禀大人,”徐辞言擡起头来,神色坚毅,一双眼睛清亮见底,“陛下圣意浩荡,下官感沐天恩,自然想着核查地再细些,为陛下分忧,免得我大启官场里潜藏着些蠕虫烂肉。”
“是以,今日斗胆请侍郎大人盖印批覆。”
蔺吉安连着在家门口听训大半个月,眼下膝盖还青涨肿痛着呢,算计徐辞言算计得这般结果,他心底早恨不得把人剥皮抽筋了。
眼下人到了吏部,还想好过?!
“哈!”蔺吉安啪地把文书砸在桌上,面朝皇宫的方向遥遥一拜,“陛下圣明贤君心系百姓,正因为如此,本官才不能容忍有人肆意借权辱了陛下的名声!”
“大人有话直说,何必指桑骂槐!”
徐辞言神色一冷,厉声和蔺吉安对峙起来,“下官心底牢记吏部的规章,并未妄动越权反倒特意写了文书来向大人申请,何错之有?!”
“规章制度,”蔺吉安冷笑一声,“那好,我倒是问问你,部里特许申请查看各地实记的几项情况里,你考功清吏司符合几条?!”
话音刚落,他的随侍立马就站出身来,大声背诵,“凡遇封爵褒赠丶处递申颂丶土司嗣职……等十七事时,方可特上书申阅实记,若违实例,一概不许也。”
徐辞言面色铁青,说白了,这新式覆审的法子是他刚提出来的,和吏部现行的考课记录并不一样。
蔺吉安要掐他,他还真没办法。
但是拿原来的法子翻来覆去地查,能查出问题来才是见鬼了。
“蔺大人这般行事,难道是有心阻碍四司审查的进度不成?”气急之下,徐辞言开口呛道。
“哈哈哈哈哈哈——”
蔺吉安放声大笑,讥讽地睨了睨徐辞言,不愧是白巍的徒弟,和那白远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死板,蠢直!
“你倒是说说,你徐无咎是四司里的哪一司啊?”
蔺吉安语带嘲笑,“小徐大人,本官理解你年少轻狂想着干出一番政绩来,但好高骛远,扯着鸡毛当令箭就不对了。”
他虽然在这东宫案上跌了个跟头,但蔺吉安眼下一看徐辞言这沈不住气轻浮的样子,又一下觉得这人只是乾顺帝的棋子罢了。
“行了,”见徐辞言面色涨红,蔺吉安心底好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咱们吏部自然也是要按规章来办事的。”
“这文书本官盖不了印,小徐大人,”他得意洋洋地绕到桌案后头坐好,手里举着右侍郎的官印一转,“若是没什么事情,请回吧。”
徐辞言楞在原地,张了张嘴几次说不出话,蔺吉安的随侍笑眯眯地凑过来,强硬地把他往外推。
啪嗒一声,厢房的大门就在几人面前关上了,那随侍用了极大的力气,木门一震,险些扯到徐辞言的袍角。
“欺人太甚!”
被徐辞言特意点来的黄怀公一脸怒气冲冲,他倒不是觉得被下了面子,主要是实记申不下来,他们手上的活就没法子干。
那几张写满他们把柄的纸虽然烧掉了,但黄怀公可不敢赌徐辞言手里还有没有备份。
是以,他不指望徐辞言改主意用回原来的记录法子,只好一脸担忧地凑上来。
“大人,蔺侍郎这边不批,架阁库那边又一定要要,我们眼下可怎么办啊?”
黄怀公眼珠子一转,“不然,我们再去陆侍郎那边看看,保不住侍郎大人从宫里回来了呢?”
“哎,”徐辞言一脸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忍不住抱怨两声,“便是陆大人回来了,无缘无故的,他也不一定会给咱们盖章。”
道路两旁种着几颗矮橘,也不知道被谁折弯了半根枝子,几人路过的时候,一个金灿灿的小橘子从树上掉下来,咕噜咕噜滚到徐辞言面前。
他一脚踹了出去,把无能狂怒的表情演了个彻底,“两头都是虎,你说我这无权无势还没钱的小蚂蚁拿什么和人家斗!”
怪不得这么想要钱呢……黄怀公心底腹谑,想想也是,这徐大人读书科举的时候一路顺风顺水的,连中六元,多么了不得的荣赫。
眼下进了官场,还不是个任人欺负的寒门小子,人人都来踩一脚,落差这般大,谁能冷静下来。
只是这人也点背了点,黄怀公心底叹息,若的别的小官,说不定会看在他岳家杨大人的面子上看顾几分呢,谁让惹到蔺家了呢。
说到点背,更倒霉的事情就来了。
“哎哟!谁丢的东西!”
道路尽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年轻男子满怀傲气的声音响起。
黄怀公擡头一看,道路尽头那穿着一身华服,金玉满身的年轻男子,不正是邑王是谁。
再一看,那饱满多汁的橘子不知怎么地恰好飞到那去,被萧衍结结实实地踩了一脚,汁水爆开,染脏了他衣袍下摆。
“小的见过邑王殿下。”黄怀公赶忙跪下行礼,徐辞言跪在最前面,鼻尖萦绕着橘子的清香,面色青白。
萧衍一看是他,更是没好气,“呵,这不是徐大人么,怎么一脸败家之犬地站在这啊?”
他现在满心笃定是徐辞言背地里阻拦意如,那日宫里,意如才对他这么不假辞色。
当真是棒打鸳鸯,多管闲事的西王母!
明明上辈子,无论是徐出岫还是意如,都是对他满脸濡慕笑语盈盈的!
但别的不说,萧衍对徐辞言的本事还是有几分叹服的,毕竟不是谁能被被他那好八弟记在心底。
眼下这人这般愁眉苦脸,是遇着什么事了,萧衍止不住好奇。
“微臣,哎……”徐辞言沈沈地叹了口气,才嗫嚅着开口说话,“微臣来找侍郎大人盖印,不想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盖印?”萧衍一楞,顿时想起眼下自个协管吏部的事情来,忍不住喜上眉梢,扬起几分官威,“盖的什么印,拿来给本殿下瞧瞧。”
“这……”徐辞言捏着文书的手一抖,有些犹豫。
萧衍心底一怒,只觉得这人实在可恶,还敢看不起他来,立马大步上前抢了文书,“让你拿来你就拿!难道是想违命不遵不成!”
他低头一看,神色立马变幻起来。
申请查看实记,怕是买官钱那事……
萧衍心底微微一动,他看得明白,眼下以邑王的身份协领吏部事,只不过是乾顺帝给他镶金边的法子。这些人虽然会敬他几分,但更多的就不成了。
他想来想去……果然还是得做出几分成绩来,才能好让乾顺帝给他派到实权位置去。
“就是你负责覆查官员考课记录?”想到这,萧衍顾不上生气,赶忙发问,“可有把握把事情办好?”
徐辞言面上一喜,赶忙恭敬回答,“禀殿下,只要有这些实记在,微臣保证不辱使命。”
这就是能成的意思!
萧衍喜上眉梢,左右打量徐辞言,不得不说,这位徐员外郎长相实在不错,眉眼间和意如有几分相似。
萧衍好了伤疤忘了疼,早把在淑妃面前的丢人事情抛到脑后去了,他一向视徐出岫为己物,她这么个哥哥,也“理所应当”地成了自家人。
那徐辞言的功绩,可不就是他的功绩?!
见徐辞言还行着礼,萧衍赶忙把人喊起,一脸鼓励地看着徐辞言,“朝里有徐大人这般的官员,本殿下就放心了。”
你替你爹放心呢,徐辞言心底冷笑,面上摆出几分受宠若惊的表情来,“殿下谬赞,微臣实在不敢当。”
和萧衍演戏,可比和吏部几个老狐狸演戏轻松多了。
“行了,”萧衍现在是越看徐辞言越满意,已经觉得那吏部案的功绩跑他手里了,当下大手一挥,“蔺侍郎不给你盖,本殿下给!”
他气势汹汹,“父皇派本殿下协管吏部,我倒要看看那架阁库敢不敢不认我的印!”
“真的吗?!”徐辞言受宠若惊喜极而泣,一把拽住萧衍的袖口,“多谢邑王殿下!”
“殿下放心,待到尘埃落定,微臣必然向陛下好好表表殿下的功劳!”
一听这话,萧衍放声大笑。
…………
一炷香后,徐辞言拿着盖了邑王印的文书,大摇大摆地朝架阁库走去。
他面上一片沈静,眼眸深沈如潭,哪里有之前那番喜怒于形无能狂怒的样子。
萧衍这人啊,实在是又蠢又坏,看着纸上的鲜红大印,徐辞言缓缓挑起嘴角。
天下官吏这般多,不是每一个都有本事有银子往吏部塞钱的。
那些交了买官钱买通官吏编造政绩的,哪个不是背后关系千丝万缕,和朝里四处牵连呢。
这吏部案为什么迟迟查不下来,甚至要用到四司会查,不就是因为背后牵扯到的人都不希望它败露么。
收银子的,大到蔺家小到吏部的小官小吏,都不想断了这条揽钱路子,而那些给两方拉皮条的中间商,更不愿意多年打通的门路一朝尽毁。
而送银子在官员考校中成绩优异成功升官的官员们,也不希望被查出来——轻则被责骂贬官,重了可能乌纱帽不保。
总归银子是花出去了,可不能唯一一点好都捞不到吧。
双方都不愿意被查出来,他们的势力拧在一起,可不是轻易好惹的。
陆雍时那边不愿意鼎力支持,也是为着这点。不然上官同级都被拉下马了,他这个左侍郎不更如鱼得水。
实在是这事太难办,不能一次斩草除根,后头的报覆后患无穷。
徐辞言收到乾顺帝暗令查明此事,一个都不能落下的时候,就预备着把锅甩给萧衍了。
最妙的是,邑王天潢贵胄,天然就站在了朝臣的对立面,没人会觉得他得罪百官也要这么做有问题。
徐辞言大步走进架阁库,顶着董闻惊疑的目光把文书一抵,嘴角噙起一抹笑来。
不知道没了江伯威在旁出谋划策,将军舅舅又远在天边的萧衍,受不受得住百官的报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