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清算 贿赂
考功清吏司小院内一片死寂, 正值下值时间,阳昆蹑手蹑脚地凑到东厢房外头,顶着侍卫疑惑的眼神歪着脑袋偷听。
“真不错啊, 第一次审出来‘甲等’官员四百一十三个,第二次就成三百九十七了。”
青年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阳昆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只听那声音继续讲。
“第一次审出来,贾大人治下良田千顷, 换个人来审,就少了,怎么, 地还能一夜之间飞了不成?!”
徐辞言啪地把册子甩在桌上,怒容冷笑, “眼下紧要关头,你们还敢这般弄虚作假收受贿赂, 是怕喉官衙斩不掉你们的脑袋么!”
朱大宾几人啪地一声就跪下了, 涕泪交加, “大人,这, 不是我们有意收了谁的银子要如此,实在是这陈年的册案了, 查起来难免有些误差啊!”
还在狡辩,徐辞言冷声一笑,“是吗,朱大宾,三日里你一共收拾了银子两千一百三十一两,珠宝无数。
还有你们, 你们都是司里有名的老手了,差事办成这样,莫不是让银子塞了脑子!”
朱大宾脑子里“嗡”地一声巨响,他下意识回想起家里收到的银子,和徐员外郎嘴里冒出来的数字一模一样,连个一两都不差!
怎么可能!
那些来送礼的在京里都各有各的门路。连郎中阳昆都不敢说心底有数,怎么可能会被他这么个初入官场的小子查得一清二楚!
他茫然地看着一身白鹇补子常服的青年,那张俊秀得过分的脸上,两颗点漆一样漆黑的眸子漠然地看着他,嘴角竟然还挂着一丝笑。
“大人!小的知道错了!”
朱大宾膝盖一软,啪地就跪了下去,一边哭嚎一边磕头,“求大人给小的个机会吧,小的一定好好办差,绝对不会出这种岔子了!”
他膝行到徐辞言脚下伏着,声音战栗,“小的愿意供出是哪些官员送了银子,还请大人赎罪。”
徐辞言居高临下地看他,见着朱大宾拼命地拿眼神暗示,想来只要他应下,那两千多两银子就会出现在徐家宅子里了。
呵,他轻笑一声,“你为什么会觉得本官需要你来供出名单呢?”
徐辞言绕回圆椅旁翘着腿坐好,手里拿着十六张写满文字的纸张轻飘飘地扇风,“你之前敢背着本官收银子的那一天就该想到今日的下场。”
“来人。”他面上挂着和煦的笑脸,一声令下,屋外忽地进来两个侍卫,肃然而立。
“把这朱大宾给本官拷起来送到……嗯,”徐辞言沈思一番,缓缓笑开,“大理寺和刑部最近都太忙了,同为文臣,本官就不给他们添乱了。”
“就送到喉官衙去吧,”他眼神一扫面如金纸不住战栗的朱大宾,笑得意味深长,“就说他糊涂办事,怕是和吏部案有些关系。
还请喉官衙好好查查,若是不是就放回来,别冤枉了好人。”
朱大宾眼前一黑,心底满处一阵撕心裂肺的绝望来,喉官衙!那是什么地方,还好好查查,这般进去了,他还有命出来吗!
“大人!啊啊啊啊啊——”
朱大宾还想抵赖,那两侍卫可不给他这个机会,三两下把人手反剪到身后,压着出去了。
跟着一起出去的,还有一张写满字的纸。
看着他一路惨叫离去的背影,东厢房里诸人止不住白了脸。
徐辞言视线慢慢地在他们面上划过,扇风时手里剩馀十五张纸张发出沙沙的响声,活像是刽子手拖着大刀在地上呲过,让人头皮发麻。
屋内一时无言,就在有几人按耐不住啪地跪下之后,徐辞言顿然开口,“哎呀,怎么跪下了,本官不讲究这些的。”
他亲自走到下头把人明扶暗拽地拉起来,笑容和煦,“你们这般传出去了,御史们怕不是要参死我。”
被他搀的那个瘦杆正是黄怀公,十六人里面,就他和朱大宾收的银子最多行事最大胆,眼下朱大宾眼看着就是死路一条,黄怀公也忍不住浑身发抖。
“不,不敢……”他咬着牙回了徐辞言那话,却见徐辞言把那十五张纸张一折,扔到角落的泥炉里烧了。
“啊!”
一直躲在人群里旁观的郭钱瞪大眼睛,三两步冲上去就要捡起那叠纸张,但这火炉是专门用来烧茶的,火势极大,哪里还救得回来。
“徐大人,这……”郭钱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徐辞言朗声一笑,“本官奉命行事,所求也只不过是查明旧账,至于是谁在背后动了手,陛下要如何处罚,与我一贯不相干。”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众人,“眼下这纸既然烧了,那先前的事情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知道收了银子吧,他确实不好不办事,但若是银子没了,那事情不就是结了?”
“?”
黄怀公心底一脸茫然,楞楞地看着那火炉里的灰烬。
徐大人这意思,是不准备追究了……?
那后头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等等,黄怀公猛地瞪大眼睛,一擡头对上徐辞言意味深长的笑容,恍然大悟,赶忙跪地高呼,“多谢大人体谅!”
“小的一时糊涂,犯下这般错误,大人仁慈不愿追究,自个却羞于原谅自个。”
他一拍胸膛,眼神通亮,“今日下职,小的略备薄礼,都是是笔墨纸砚的玩意,还望大人收下,让小的安了这颗心!”
徐辞言做出一脸为难表情,浑身气质却一时间冬去春来风轻云淡,“哎,哎,好吧好吧,本官说好了,只能送笔墨纸砚,那些不该有的玩意,可千万不能进本官的门。”
懂了,没有那些不该有的玩意,你别进本官的门。
“那是那是!”,黄怀公赶忙上道地应下,有他带着头,剩下的人一时间也悟了,连忙开口说话。
感情这徐大人恼的不是他们收银子,而是这银子没送给他啊!
黄怀公一拍大腿,忍不住感慨两句,他就说嘛,从山南那山旮卡里出来,又在翰林院那穷地方当官的,兜里哪有银子啊!
这不,开始捞钱来了。
徐辞言把他的神态尽收眼底,不知可否,不一会,有人到屋里来送了饭菜。
“行了,诸位用膳罢,”徐辞言说,“下午接着查,本官方才见天边乌黑,今夜怕是要下雨,是以今晚就不留诸位加班了。”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一时间,屋内气氛一松,十五个刀笔吏对视一眼,心头大定。
至于朱大宾那个倒霉蛋,嗨,谁知道他是哪得罪了这徐员外郎,才逼得人两千两银子不要也要把他送到喉官衙去充公。
等他们回去送了银子,这事就结了。
他们安下心来准备用膳,那徐员外郎独坐在上面,满桌的美味佳肴,勾得一屋子人唾沫直流。
等到下午,事情又变了。
徐辞言发了本写好的册子给他们,要求接下来的考课记录,都按照这册子里的内容来查。
郭钱低头打量两眼,这模板写得格外整洁。一个官员的政绩功过按教化百姓丶断狱公允丶收贡税粮等等分条列好,按好坏程度分别加减一定数值,后头还有具体的情况说明。
为了防止他们看不明白,徐辞言还专门以安乾三年为例列了两页。
郭钱仔细一想,比起他们现在用的例案,后期核对审校起来要省了不少功夫!
他止不住看了又看,心底敬佩,这徐大人不愧是六元及第又任过东宫官的人,就是有几分真本事。
只是……郭钱又心底止不住狐疑,若是都按这样查,速度是快了不少,也不好动手脚啊?
他不是想收钱么,这样还怎么收?!
或许是郭钱疑惑地目光太明显了,徐辞言放下茶盏柔柔一笑,“郭大人是觉得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没有,”郭钱下意识摇头,“是这记录的法子实在是新奇,下官一时间忍不住看呆了。”
这可是后世企业绩效考核管理的精华,能不好么,徐辞言心底微微叹息,他那几个进了互联网大厂007的同学可没少和他抱怨这个。
他再一看下方诸人,能进吏部的,哪怕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刀笔吏,学识水平也远超常人,这十五个刀笔吏仔细琢磨,也都明白这表的意义。
只是他们也冒出来和郭钱一样的疑问。
黄怀公脑海里思绪翻飞,忽地眼睛一亮,趁着徐辞言绕去后房的功夫凑到身旁满目茫然的同僚面前低喝。
“蠢才!”
他眼底闪过几丝钦佩神色,“不把这些大人的底掏干净了,徐大人怎么确定哪些人的钱可以捞,哪些人是碰都碰不得的红线!”
他们以前收钱办事的时候也这样,有些官吏朝中有人,这样的不仅不能收银子,还得妥帖地给人办好了。
有些官吏出了大纰漏,遮掩起来太费功夫得不偿失,这样的也不能收。
最好的还是中间那些想进步的普通官吏,没出大错也没大功,手里有点银子朝里又没人,这样才是最好翘杆子的。
“原是如此!”那同僚一脸恍然大悟,忍不住钦佩开口,“徐大人不愧是大才子,这收银子也能收出不一样的花样来。”
“咳咳!”
郭钱混在里面,也把他俩的话听了个实在,见徐辞言的身影从后头出来,赶忙低声提醒。
“行了,”徐辞言目不斜视地绕过他们身边,“都开始干活罢。”
“是。”一行人赶忙坐到位置上,方提笔,郭钱就发现不对了。
“哎,徐大人,”他起身走到前头,指着册子发问,“这处这些记载……架阁库没送来。”
“是吗?”徐辞言擡头一看,架阁库就相当于后世的档案室,除了负责管理官员档案和升贬记录以外,来留存各地送来的考核材料实记。
这些东西里面包含了各地的水利丶民生丶军防等等,至关重要,所以,需要有上官签字才能去申请。
“你们等等,我去找阳大人说说。”徐辞言干脆利落地起身,打开屋门朝正房去。
阳昆今早听他训人听了一耳朵,知道徐辞言是在干实事以后就放心地回来了,眼下见人上门,颇感惊奇。
“无咎,”他赶忙理了理衣袍,“你怎么来了?”
“阳大人,”徐辞言表情诚恳,“下官来找大人写个单子,去架阁库领地方的考核实记。”
“嗯?”阳昆一楞,“你要这个,也行,我给你写。”
这不是什么大事,阳昆答应得极其爽快,很快,徐辞言就带着盖了印的单子去了架阁库。
他把来意一说,架阁典使董闻一口水就喷出来了,“你说你要多少?!”
徐辞言一抹外袍上水迹,面不改色,“安乾三年到九年,所有地方的全部。”
“呵,”董闻好半响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冷笑着挥挥手。
“徐大人莫不是在和本官开玩笑呢!部里白纸黑字得规定了,各司要查实记的,若无要事,每二月方可申请一次,一次不能超过一年五地。”
“你一开口就是全部,耍我玩呢!”董闻尖声呵斥。
“这样吗……”徐辞言眉心微蹙,大庭广众之下一上去把个厚厚的荷包塞他手里,“实在是司里有急事,还望大人通融通融?”
“通融什么!”
董闻哪里敢收他的银子,安乾三年到九年,这么明确的范围,他也不傻,自然知道是个什么事。
四司清查吏部,顶头上的几座山忙得天昏地暗的,眼下江伯威虽然没了,蔺吉安可还在呢,他在吏部当差,疯了才给徐辞言行这方便。
“没得说,”董闻斩钉截铁地拒绝,“徐大人,真不是我有心为难,实在是规则写在那里。”
“今日你张口要六年,明日他是不是要我把开朝到现在的给送去了!这办下来我架阁库成什么了?”
董闻知道徐辞言背后有陛下的影子,也不想把人得罪得太死,“这样,你去找顶头那几位签条,他们答应了,我绝对二话不说给你送去。”
“哎,哎……”徐辞言一脸愁苦,冲他行行礼后垂头丧气地出门走了。
董闻看他一眼,这人朝得是侍郎办公的方向去。
徐无咎啊徐无咎,董闻心底感慨,我也只是按照规定办事,你可别怨到我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