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会试 南威侯
会馆里炉火烧得旺旺的, 一进去,身上沾着的雪粒忽就化成清水,顺着脖颈手臂流下。
徐辞言觉得浑身都冻麻了, 连忙跑回屋里换衣服泡澡,清风一直待在屋里和崔钧的书童闲聊,先前见雨夹着雪铺天盖地地下下来, 早早就换人烧热了水备着。
等到一身寒气都被泡没了,徐辞言才擦着头发出来, 满心感慨。
这有书童和没书童当真是不一样,徐辞言啊徐辞言,你也是腐败了……
“老爷, ”清风见他出来,啪把手里捏着的一把瓜子倒回盘里, 笑呵呵地捧来一杯热茶,“今儿个有好多老爷都来找您来了, 我说您外出访友, 都给推了回去。”
“这是送来的拜帖, 我都给分好了。”清风说。
“有劳你了,”徐辞言喝了茶水温柔笑笑, “我这不需要守着了,你自去歇息吧。”
他一贯没什么架子, 夜里也不要人守,最开始那两天清风还很是惶恐,生怕是这举人老爷看不上自己,还是徐辞言察觉到解释了几句,他才放心。
“哎!”
一路过来,清风也习惯了, 高高兴兴地答了出门拐去屋里,临走时怕风吹着了徐辞言,把窗门都给掩上。
徐辞言找了个熏笼慢慢地熏头发,取了拜帖来看,大多都是各地的学子送来的。
到目前为止,他连中四元,外界的赌坊里押他这次能不能考中,是中五元还是六元大满贯,金额高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不过这也不是徐辞言一个人独有的待遇,每个有名的才子,会试种子选手都有人下注,这些帖子里,甚至还有学子大胆地问徐辞言有没有把握,他好下注云云。
总的算下来,他的赔率竟然还能看,清风悄悄地去打听了一下,说是山南那边多少年没出人才了,徐家的也不过是矮个子里拔将军,放到直隶这些不值一提。
徐辞言放下帖子,转身从暗袋里取出银票来,京城房价贵得让人头晕,眼下他住在会馆还好,但等日后林西柳他们来了,总不能也住会馆吧?
买房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之前还笑徐出岫拿他赚钱,眼下自个也要靠自个赚钱了,徐辞言心底好笑,取了银票单独放在一处,只待明日让清风也去下注。
至于压谁,那当然是压自己了。
徐辞言脑子里面自动播放乡试时徐出岫义正词严的话——我不压哥哥,难道去压那些一同考试的人?
他不压自己中会元,难道还压竞争对手去,徐辞言挑眉一想,夜色安静,只有雪落树梢的声音,他房间的窗棂处,忽然传来细微地响声。
砰,砰,砰三声,一慢两快,活像是有人在敲门。
徐辞言把东西一敛,起身快步打开窗户,夜风忽地卷了进来,吹得他搭在屏风上的衣袍啪啪作响,住外屋的清风听见动静,扬声发问,“老爷,可是有什么要的?”
“无事,我透透气。”徐辞言高声回答,一边把窗关住,转身笑脸盈盈,“微尘,你怎么来了!”
殷微尘一袭夜行衣,落下面罩以后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徐四元在京城里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再不来,怕是只能给你收尸了。”
他忍不住问,“你可知你今夜遇着那人是谁?”
殷微尘是知道他家和南威侯府有旧的,那纨絝就差把家徽印在脸上了,不是他,殷微尘此番说的必然就是另一个人。
徐辞言眨眼笑笑,“本来只有八分猜测的,见着了你,也就妥了。”
殷微尘无奈地瞪他一眼,“我不好说他身份,你心底有数就好。”
“还要多谢微尘挂念着我,”徐辞言笑笑,好奇地看他一身刺客打扮的模样,“你刚刚那身功夫真俊,还有你的飞鱼服呢,绣春刀呢?”
年前顶着春节,启帝大刀阔斧地宣布了喉官衙的存在,一时间百官震动,折子雪片一样飞到宫里去,偏偏新岁里皇帝不见朝臣,可把他们急坏了。
等到过了十五,又是一通腥风血雨,直到会试在即,各地举人纷纷赴京赶考,才算尘埃落定安定下来。
“又不是出来执行任务,带那些干什么,”殷微尘摇摇头,两人对坐着坐下,各自饮茶,“你若是想看,过两日贡院外边就能见着,只怕日后为官了,你还不想见呢。”
“那可就要靠微尘你多替我在指挥使大人那美言两句了。”徐辞言哂笑。
哪个官员乐意天天看见纪委在自家门前转悠,徐辞言失笑,更何况,纪委可不会一把刀砍了你脑袋。
他仔细打量殷微尘两眼,这人依旧是面容苍白瞳孔漆黑,几月过去,体态地越发修长俊健,也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眉眼间压不住戾气,活像是一柄在血火里反覆锤炼过的利刃。
当初离别时残存的那点青涩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走了祝娘子一个人待着也无聊,就搬过来和我娘她们一块住着了,”徐辞言叹息一声,“等过了会试,我娘她们就要上来了。”
“你若是愿意,就写信让祝娘子一块过来,日后你官职越做越高,保不住会有人盯上她,倒不如眼皮子底下安稳。”
殷微尘也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提笔写了封信递给徐辞言,只等到时候一块捎回去。
簇簇飞雪打在窗上,他们坐在一处,各自讲了几月来的经历。
等到天色亮起,清风轻手轻脚地进屋,就见桌上摆着两个茶杯,徐辞言神色有些困顿,冲他点了点头就往床榻去了。
“咦,”清风收起杯子,满面狐疑,“老爷,昨晚有客人来?”
“你家老爷自个和自个对饮呢,”徐辞言打着哈切,转身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眉目灵动,“我先睡会,要是崔兄来了,你替我约他晚上楼下见。”
“哎。”听他这么说,清风又收拾东西出去了,掩门的时候不由得感慨一声,自己这书童当的真是容易。
也是运气好遇到了徐老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头徐辞言方才睡下,京都内城,惯来是权贵官吏,皇亲国戚住的地方,有马车从皇城方向驶离,哒哒地踏着雪停在府邸前面。
朱红大门上挂着牌匾,敕造南威侯府几个大字被雪光照着,亮得晃眼。
南威侯江伯威面色铁青,被侍从扶着下了马车,方一进府,就见管事一脸汗地跑过来。
“侯爷,大房那边出事了,大夫人正哭着呢,您快去看看吧!”
“一天天尽闹出事!”
江伯威黑沈着脸,胸膛止不住地剧烈起伏,他今日在早朝受了好大一波气,好不容易回来了,府里也不安分!
“江端猷那个畜生呢!让他给我滚过来!”心底压着事,江伯威步履迈得飞快,惹得一众随从不住地跟在后头追。
管事心底晒晒,见他这般火气,又想着大房里闹翻天的场面,一时间牙都咬紧了。
这府里一个两个的,真是会给他找事!
等到绕过影门进了院,一阵连哭带嚎的叫骂声就传了出来,江伯威脚步一顿,一把推开了屋门。
江家长房长孙的屋里堆金砌玉,一股浓厚的脂粉味混着苦药味扑面而来,床榻旁边坐着个妇人,扑在江端猷的身上不住地嚎哭。
见着他进来了,大房秦夫人连忙跪下,哭哭啼啼,“侯爷!你可得给猷儿做主啊,他不过是去喝了碗羊汤,就被人打成这样!”
秦夫人心底直呕血,大夫来看过,江端猷这条胳膊折了骨头,怕是要养上了大半年了!
他儿过几日可是要考会试的,这手折了,还怎么考!
江家几个孩子里面,就大房的江端猷还有几分读书的天分在身上,江伯威一贯很是看中这个孩子。
秦夫人心底咬牙,那几个敢打她儿子的刁奴,定是要候爷发话送到大牢里关着,不,听说那喉官衙很是有些折磨人的手段,送去那了最好!
“做主?”
江伯威却不似她想得那般,咬着牙开口,声音冷得要命,“这畜生做了这般好事,还想让我给他做主!”
“你可知今日早朝!都察院御史向陛下参了一本,说我江家纵容子弟以势逼人,会试在即,竟妄想折辱逼迫同考生来谋私!”
一想到今日早朝他被都察院的几个御史轮班似的嘲讽,江伯威就想吐血。
家族,又是因为家族他才出的事,他辛辛苦苦战战兢兢地为这个家努力,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体谅他呢!
想到这,江伯威看江端猷的表情越发凶恶,好像那躺在病床上的不是他孙子,而是什么仇人一般。
“手断了也好,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屋里!”
一听这话,别说秦夫人,就连一旁垂着眼不说话的南威侯夫人马氏也惊诧地擡起头。
“他举人的功名是怎么来的你们都心知肚明,这次会试干脆也别去了,省得给我丢脸!”
说到这,江伯威再也不想开口,嫌恶地转身出了门。
秦夫人呆楞在原处,一时间哭哭啼啼地不知道说什么,还是马老夫人先开口打断,“行了,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
她被三四个丫鬟搀扶着起身,冷眼一扫江端猷,再看向跟在秦夫人一边衣着鲜妍眉目美丽的少女,面色柔和了很多。
侍奉的丫鬟嬷嬷们都缓步退了出去,只留下几个主子。
“我前日里进了宫,”马老夫人斟酌着开口,“今岁过了年,好几个皇子年纪就大了,德妃娘娘说了,陛下有意赐婚,让他们出去开府。”
这话一出来,秦夫人就哭不下去了,扯着女儿焦急问,“德妃娘娘可有说欣仪怎么安排?!”
“老爷办事得力,这次赐婚的人选里必然有欣仪,”马老夫人看向一旁站着的江欣仪,没错过少女眼里的欣喜,“只是……怕是要赐婚给六皇子。”
“怎么会是六皇子?!”
秦夫人呆楞住,别的都还好,当今几个皇子里面,唯独六皇子生母只是个贵人,又不得圣宠,这么大岁数了也没见身上挂个什么职,将来想来也是没什么出息的!
女儿嫁给这么个皇子,能抵什么用!
“我,我……”秦夫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不由得看向婆母,“六皇子今年已经十八了,比欣仪大上四岁还不止,并且,听过府上还有个颇受宠爱的妾室,这……”
她不敢开口,暗中比划手势,“先前欣仪进宫,听太后的口风,不是说要把欣仪定给那位吗……”
身为吏部尚书嫡长孙女,江欣仪又颇得太后喜爱,早早透了口风下来,谁知道突然来这么一遭!
马老夫人如何不知,她厉声呵斥,“好了,六皇子再不得皇上喜爱,那也是皇子,没有给人挑拣的份!”
到底是皇家骨肉,但凡她们嫌弃六皇子的消息传出去了,南威侯府哪还有好果子吃!
马老夫人目光定在孙女的脸上,少女年岁尚小,眉眼间已见出众的美貌,纵观京城闺秀圈子里,也少有能比的。
再加上她们举家之力的培养,江欣仪琴棋书画诗词乐舞样样精通,还是管家的好手,哪方面不出众!
这般培养出来的嫡女,可不能就送给六皇子了。
马老夫人目光沈沈,只恨她这些年纵容着这侄女打压妾室,除了江欣仪,大房眼下竟然连个合适的女孩都挑不出来。
陛下一直未定南威侯府世子,要挣着一份从龙之功,皇子妃就必须从大房里出。
“事到如今只有这样了……”马老夫人冷笑一声,“你公公早年还有一个女儿,送到了山南那边养着,那姑娘据说嫁到农户徐家去,想来女儿也和欣仪差不多大了。”
“算上去,还是侯府的表小姐呢。”
她意味深长地开口,“待会出了屋,你就派人去山南把那姑娘接来,看看能不能用。”
“若是可以,对外就说是欣仪的姐妹,虽自幼体弱,寄养在庄子里,可也是正儿八经的嫡小姐。六皇子那边,便由她去。”
她看秦夫人面色有些不悦,似乎并不想膝下突然多了这么个女儿,心底厌烦。
她又当真乐意见着流着林袭蕊血的人了?!家里那个表小姐,这些年可没少着和他作对。
马老夫人也是想不明白了,不就是一个婢女,有什么好计较的!逼得钟涟漪连外家都不认了,一门心思地怂恿夫家和他们作对。
马老夫人冷冰冰地开口,“你若是介意,去母留子不就行了!”
“还有欣仪,”她又看向一旁听着她们讲话,眉眼间如释重负的少女,“陛下不是傻的,虽有德妃娘娘美言,但那姑娘嫁过去了,正妃铁定是摸不到,估摸着就是个侧妃,日子也不会好过。”
“至于那位那边……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马老夫人意有所指,江欣仪得意笑笑,柔婉地曲膝应是,一举一动,风情万种。
眼看婆母三两句就把事情定了下来,秦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嗫嚅着问了一句,“要是侯爷那边不同意怎么办?”
“侯爷?”马老夫人扯着嘴角笑笑,对这个数十年来的枕边人了解无比,“他怕是比谁都乐意。”
牺牲一个视作耻辱的女儿生下的孩子,换来南威侯府的满门光彩。
以江伯威的品行,只怕他会忙不叠地帮着扫尾呢。
那徐家,想来除了女儿,一个都不会留下活口。
不然这么说老夫老妻呢,后院里递了消息过来,江伯威坐在书房里,心底也只不过一踌躇。
南威侯确实是皇亲国戚,曾经也是有女当上贵妃光耀门楣的。
但那都是早多少代前的事了,三代削等承爵,江伯威这一代,刚好就是第四代!
要不是他也算有几分本事,这么多年来战战兢兢为皇帝办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后宫里还出了个流着江家血的德妃,怕这牌匾早就被皇帝拿了!
只是他虽得破例承爵,但百般打探之下,皇帝还没有松口定下世子的身份。
不设世子,等他一翘腿去了,偌大家业怎么办?
这事不能够深想,越想江伯威就越止不住气,本来三年前他都盘算好了,舍了这吏部尚书一职,外放到湖广任布政使。
尽管外人都不太理解他的用意——这一去不仅品阶掉了一档,还舍了块大肥肉,湖广再好,那能和吏部比吗!
但江伯威心底有苦说不出,有蔺家父子在,他这个尚书在吏部也是处处受限,碍着外戚的出身,清流那边江伯威也隔了一层。
若是去了湖广有几分政绩,那回来说不定能冲一冲内阁,到时候哪里还用受这种气!
滕家,一想到自己破产的计划,江伯威就恨的牙痒痒,也是神了,山南那边他也留了后手,怎么就被滕洪辉那个老狗给得了消息!
眼下别无选择,江伯威只好走祖上的老路,想办法把孙女塞到东宫去,做不了正妃做侧妃,来日殿下荣登大典,他家这爵位也能保得下去。
至于自己那个便宜女儿,江伯威冷笑一声,不乐意又怎么样,别说是个姑娘,哪怕她生了个文曲星再世的儿子,只要流了江家的血,就得给我乖乖听话!
这么一想,江伯威擡手招来幕僚,派人跟着秦夫人的人马,启程去山南。
………………
过了两日,会试主考官就定下来了,其中一位不出唐焕所料,正是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杨敬城。
而另一位,是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修撰宋汝璧,一阁老一词臣,算是会试标配了。
等到二月初八,这一科的会试正式入场开考。
徐辞言早早收拾好东西到贡院外头排队,身为山南人氏,他们是要晚南北直隶和几个科举大省入场的。
寒风吹得人脸皮疼,等到好不容易进了号房,徐辞言赶忙生了炭火,铺上厚被褥,才觉得好些。
这时候的顺天府,实在是太冷了些,熟门熟路地摆好东西,徐辞言心底默默感慨。
不过这么一琢磨,朝廷定春秋两闱也不是没有用意,严寒酷暑秋老虎,几场考试下来恶劣天气都体会得个饱,身体不好的士子,早早地就倒在了半路。
要知道科举考出来是要外放为官的,若是身体差点,总不能一个接一个地死在路上吧。
考卷已经发下来了,会试考的内容和乡试差不多,徐辞言活动好手臂,就去看第一题。
这一个题只有三个字,“小人哉”,这还是骂人的脏话,实在是令人大跌眼镜。
只一看,他就止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考官这题出得,着实是有些太过辛辣了。
虽然是脏话,但是能在会试考场上出现的脏话,也是大有来头的。事实上,这三字出自论语,背后有着樊迟请学稼这么个典故。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孔子认为,百工各有分工,对于上位者来说,亲自下田种地纺织做活并不是他的本职。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政治改善才是发展农业丶发展工业和经济的一个必要条件。
并不单是孔子一个人这么认为,《孟子》里面陈相和孟子的谈话也体现了他的赞同,甚至他还反驳了不亲自做事就不能享受的观点,“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理清了题目来源,徐辞言很快就提笔写下自己的破题,到了这个阶段,题目已经不似前面几场考试那样考他们对儒家经义的理解,而是全方面考察士子为官的主见。
几道经义题,全部都是从四书五经里选出和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部分考察,徐辞言答得认真,就连主考官在几位监察御史的陪同下开始巡视考场都没注意到。
杨敬城年才三十有馀,是几位阁老里最年轻的一位,官威却不小,外穿红罗上衣,足登白袜黑履,腰束革带和佩绶,展脚硬幌头,补子上绣的锦鸡活灵活现,威风凛凛。
他被一群人簇拥着,一路看了不少考生的卷子,有几个考生一擡眼见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的样子,被吓得一抖,杨敬城也不在意,放下卷子又换下一位。
等走到徐辞言号房面前的时候,杨敬城心底忍不住咦了一声。
开考才不过几个时辰,这考生的稿纸上就已经写了四篇文章了,比起刚开始做第二三篇文章的其他考生,速度不知道快了多少。
杨敬城心底有数,一般这样的,不是才华横溢文思泉涌,就是一塌糊涂乱答一通,两个极端。他走上前去取了张稿纸,想看看这人属于哪种。
徐辞言觉察到号房外头来人了,擡头见着几位气势凌人的官吏也只是一拱手行礼,并不多看,低头继续写自己的。
另一位主考宋汝璧虽是词臣,但品阶上比杨敬城差了不少,他素来知道这位铁面同僚的脾气,见他看文章看得仔细,心底好奇,也上来取了张稿纸看。
别的不知道,但他手里这一张,言之有物,文采斐然,是难得地好文章,若是其他几篇都是这水平,榜上有名是跑不了的了。
宋汝璧心底满意,不动声色地瞅了一眼放下文章擡脚走人的杨敬城,至于名次多少,那还要看这位杨大人的意思。
只不过他向来仔细,杨敬城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他可是完完整整地把文章看完了的,若是不喜欢,何故平白折磨自己的眼睛?
他心底有数,笑呵呵地跟上,身后自有官吏提笔在考卷上做上标记,示意考官看过此人的文章,科场大事,一举一动都有人记录,免得日后招惹是非。
日头渐渐落下,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暖意也渐渐散开,写完手上这题后,徐辞言就往暖炉里又多添了点碳,吃了东西捂着被子睡了一觉。
总归号房大敞着,睡着了也不怕二氧化碳中毒。
这么考了几日,等到最后一场,徐辞言早早交了卷子,受卷官把他的信息登记在册,就示意他可以离开。
到了龙门那,徐辞言远远地就见着已经有好几位考生站在那瑟瑟发抖。
最后一场策论向来是徐辞言所擅长的,除去最开始一番思考,后续只要下笔便是一气呵成,他本以为自己答得算快了,不曾想这贡院里还真是藏龙卧虎,人外有人。
周翌泽也已经出来了,考场要求皮衣要去面,帽子要单层,鞋子要薄底,尽管诸考生已经竭力往自己身上套厚衣服了,但是耐不住还是冷啊。
站在龙门内里等着放牌的时候,多得是几个考生凑在一处,只图能够暖和些。
徐辞言和周翌泽挤着,再过一会,崔钧也出来了,他火气格外地足,往那一站,徐辞言只觉得风都小了几分。
等到终于能出了贡院各自坐上马车,徐辞言长松一口气,把考篮往车厢里一扔,赶忙接过清风递来的暖炉抱着。
热腾腾的火一烤,整个人都活泛过来了。
也幸好现在出贡院的时候还不用搜身,不然寒风吹着脱衣服,那才是要老命了。
徐辞言记得,上辈子看过一个奇闻,清朝时,四川的贡院是三国时期的老建筑改的,那号房的砖片上头还有“臣诸葛亮造”几个小字。
那可是诸葛丞相,哪个秀才能受得住这种诱惑。
因此,每次开贡院,就有秀才顺手牵砖出去,考一次,牵一次,等到考完官府一查,好家夥,号房已经通两个洞。
这么几次下来,不仅进考场要搜身,出考场也要搜身了。
只不过京城的贡院,天子眼皮底下,倒也没有那个举人敢干这种事。
徐辞言心底好笑,若是京城的砖也是诸葛砖,顺走不至于,考试间隙他也想见识见识。
二月十六日,这一科的会试落下帷幕,归功于某位黄姓人士,之后的殿试不会再刷人,成与不成,都在今天一考定音。
当天夜里,只要是还能爬得起身的考生都闹腾起来,接下来几日,青楼楚馆街头巷尾,处处都留下他们肆意欢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