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E.五行心愿屋(12) 跳舞。
白鹄和闻述两位各怀鬼胎, 互相默契地欣然接受强强联手这一提议,并都相互体贴地没有过问太多。
比如,闻述没有问白鹄的任务是什么, 比如,白鹄没有问闻述为什么跟踪他。
真是感天动地泣鬼神的暂时队友情。
至于李四年……他更识趣, 大佬是惹不得的,男神是不可能惹的, 现如今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分享任务。
李四年和闻述虽然通过了钞能力的手段走了非常规程序出站,但本质上也算同一节车厢的乘客,所以两人的任务都是一样的。
大概是那张突然更新的海报照片,让恶灵都市站一举成为热门站点,任务不够分派。
他们的任务非常言简意赅。
——行动题:解决一个鬼。
没指定鬼, 但出站地点是满是雾气的十字路口,周围十分安静,无人靠近, 诡异异常。
恶灵都市,顾名思义,整个城市都被沦陷,三步一鬼五步一煞, 白日里这个城市还能勉强正常运作, 一切异常都被市民认定为正常。
而到了夜晚, 鬼怪狂欢, 无人能幸免。
所以在恶灵都市的夜晚, 如果有处地方无人无鬼无怪, 只有一个可能,此地是一个大鬼的地盘。
第一连锁酒店赫赫声名,闹鬼胜地, 但通过观察这层楼,除了电梯里那几个怂鬼,就再没出现过除连体鬼之外的第二只鬼。
而这么凶残的一只鬼,竟然没在有关“第一连锁酒店”的帖子里有一席之地,可想而知,这位鬼兄应当不属于这里。
闻述和李四年用了非常规手段转移了地点,于是鬼兄也被非常规手段送到了陌生地盘。
怪不得这样暴躁呢。
原来是被迫搬家了。
根据李四年所说的站牌,他们出站后的十字路口为“疯舞路口”。
在“怪坛”根据关键词查找了一番,这位连体鬼兄可谓威名。
“主题:要一起跳舞吗?”(注1)
“No.0:我从小就爱跳舞,虽然他们都说我没有天赋,但我仍然爱跳舞。
他们总是打击我,他们说,让我一定不要在外跳舞,会吓到别人的。
他们说的话真恶毒,就像是他们尖牙上的毒液丶塞着的恶心肉渣一样。
但有一天,我搬家了。”
“No.1:新家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因为我总是住在狭窄昏黑的杂物房内。
但新家的地理位置我非常喜欢。
窗前是宽广的十字路口,虽然白天总是熙然吵闹,但到了晚上,门前就会变得无比辽阔,站在中间,好像所处于世界的舞台一般。
可是晚上总是危险。
于是我总是透过小小的窗户去妄想那片辽阔。”
“No.2:我从来没有可以供自己跳舞的地盘。
房间太过狭窄,我的背脊永远被矮小的天花板所压迫,我的头颅永远垂于那些虎视眈眈的视线。
从小就是如此,就算我已经成年,我仍然无法比不得我杂物房的天花板高,在高大的客厅里永远触及不到那遥远的天花板。
我被蜷缩住了。不是被物体,是被刻薄的言语丶恶毒的视线丶压迫的生活。
今天是是我的成年日子,没人知道,因为看外表,也许我还不及十二岁的男孩高。
我抱着我唯一的财产——我的纽扣娃娃,对着那扇小小的窗户,望着深夜过后就无人占领的十字路口,从凌晨看到清晨。
清晨的时候,阳光会从东方露-出,那些朝光无论如何也洒不到杂物房内,我永远也不可能有幸沐浴于朝光。
我已经忘记了如何说话,连许愿都多么艰难。
鱼肚白的天让玻璃窗映上了我的脸,脸上僵持着难看的微笑,是我给自己成年后定下的规矩。
笑口常开,好运来。
天光乍亮,路灯接连熄灭,我将路灯充当我的蜡烛,贴在玻璃窗上,挨个吹灭路灯,并在心里祝自己成年快乐。
玻璃被我吹出了雾气,纽扣娃娃悄然爬到了我身后,针穿过唇肉的感受并不好受,但笑口常开,好运来。
彻底天亮之后,我踏出了这间总让我直不起腰的杂物房。”
“No.3:背着一个人的重量让人觉得疲惫,但没关系,相依为命,就是相互依靠着,依靠成皮肉相连,用同一套器官,同一个头颅,再无法分离,并同生共死。
我弯腰在杂物房内挑着喜欢的武器,杂物房的不锈钢圆把手照着我的模样,彩虹微笑,美丽的彩绘。背后给我递了一个斧头,我走了出去,将杂物房抛在身后。
但我仍然能看到不锈钢圆把手照着我的背影,奇异的背影,美丽的背影,纽扣眼睛,拆线的嘴,拎电锯的第二双手。
从此以后,无论前方后背,都是我的视野范围。”
“No.4:我想我还是不喜欢鲜血。
哀嚎丶腥臭丶热血……一切都让我感到伤心,但我依旧保持微笑。
我的兄弟太善解人意了,它知道我不喜欢看见血,于是替我摘掉了眼睛。
没有眼睛并没有什么关系,我有兄弟当我的眼睛。
可我看不见喷洒在满屋子的鲜血和肉渣后,处在这个高大的客厅里,闻着尸臭,坐在粘腻的地上,我的背脊终于能够挺直,我的头颅再不会垂下,但我还是开心不起来。
我的兄弟非常善解人意,它知道我爱跳舞,它带着我走出了大门,我终于得以沐浴阳光。
可我却怕烫。
于是它等到晚上的时候,才将我带到那辽阔的世界舞台中-央。”
“No.5:原来,客厅才不高大。
舞台没有天花板,只有天。”
“No.6:在这样辽阔的舞台中-央跳舞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为什么他们白天时要将舞台变得拥堵吵闹,晚上时却荒废这一舞台,简直不可理喻。
我太爱跳舞了,我能够一直跳下去,可每当清晨,鸣笛声就会尖锐地割掉我的愉悦。
不能忍受。
无法忍受。
践踏舞台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
“No.7:忙碌了一个月,终于将他们都赶跑了,我挥舞斧头的手臂都酸了。”
“No.8:都消失了之后,就只有我一个人跳舞了。
“No.9:其实我并没有要把这个辽阔的舞台-独占的意思,只要他们都是热爱跳舞的,我非常欢迎他们来。”
“No.10:我非常期盼其他舞者能够陪我一起跳舞。”
“No.11:有人要和我一起跳舞吗?”
“No.12:有人要和我一起跳舞吗?”
“No.13:要和我一起跳舞吗?”
“No.14:要一起跳舞吗?”
“No.15:要一起跳舞吗?”
“No.16:要一起跳舞吗?”
“No.17:要一起跳舞吗?”
“No.18:……”
“……”
“No.34:为什么这个帖子没人回覆?”
“No.35:楼主在哪里?”
“No.36:疯舞路口。”
“No.37:行,我猎奇,看看我配不配和你一起跳舞。”
“No.38:我来到了疯舞路口,这里好安静啊。
蹲点了五个小时,就没见到个人影,太无聊了,在帖子下记录一下这一次的冒险。”
“No.39:我来之前,有不少朋友劝告我别惹事,说了不少案例,让我别靠近这里。
但我去过不少号称很危险的地方,不就是丢了心又浑身是胆吗,也没出过什么事。至少这不是还生龙活虎吗?
并且我准备充分,我开了车过来,如果遇到危险,我会立刻开车逃跑。”
“No.40:等了好久,太阳都要落山了。”
“No.41:这个地点好怪,信息量好少,难道是所有来过的人都死了吗?”
“No.42:好无聊。”
“No.43:真的要等到晚上吗?
帖子里不都说了这里都是你的地盘了吗?为什么不白天出来?”
“No.44:……太无聊了,我的朋友说的对,我来这里就是发疯。
要不是都等了这么长时间,我早走了。”
“No.45:他丶他好像出现了。”
“No.46:我现在正躲在一个路灯拐角后,旁边是我已经停好的车。我看到十字路口正中-央的位置,出现了一个人。
他很矮,昏暗的视线让我并不能看清他的长相,但他的身材似乎有些畸形怪异,仿佛背着一个布娃娃,又好像被一个布娃娃背着。
他拿着什么东西,棍子吗?”
“No.47:他开始跳舞了。”
“No.48:……他的舞蹈无比奇异,可以用丑来形容,并且怪异得瘆人。”
“No.49:有多丑?”
“No.50:嘿!这个贴竟然有活人,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呢!
兄弟,我和你说啊,亏这个人还说自己喜欢跳舞呢,跳得奇丑无比,果真没说错,他在外面跳舞是会吓到别人的。
他的肢体动作非常僵硬,像会动的钢筋。
他那所谓的跳舞,就是张开手臂原地跳跃,像脚下安装了蹦蹦床一样,幅度又小又快速。
他还会边跳边旋转……
但我怎么看着,他两面都有脸呢……”
“No.51:他一直在旋转,一直在旋转。”
“No.52:他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
他所处的位置在正中-央,路灯照不到他,每一盏路灯仿佛都是他的观众,他在黑暗中,跳舞。”
“No.53:这个舞蹈太瘆人了!太瘆人了!
像是能吸人精魄一样,明明只是简单的旋转跳跃,明明只是简单的旋转跳跃!”
“No.54:他一直在旋转,应该总有背对我的时刻。
但为什么我总觉得我被一直注视着。
来自他的方向,被注视着。”
“No.55:只是一个跳舞难看的人,没什么了不起的。
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带了手电筒,我看清他跳舞时的滑稽模样。”
“No.56:我躲在暗处,周围都有杂物,左边是墙,右边是车,前方有个电线杆。
我隔着众多杂物之间去偷-窥他,他不可能会发现我的。
但为什么。
为什么他离我越来越近了!
为什么!
他本该在正中-央!
他的身影越来越大!
他跳得越来越急促!
他旋转得越来越快!”
“No.57:我有手电筒,我有手电筒,我有手电筒!
我的手电筒瓦数很高,我要闪瞎他!”
“No.58:彻亮的光束像舞台灯,直直对着他。
突然的光明也晃了我眼,我再次睁眼时,看到他停了下来。
他没有再跳,也没有再旋转,张开的手臂缓缓放下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我终于看清了。
电锯和斧头。
他面对着我,他没有眼睛,空洞的黑连光都照不进去,就这样对着我,像是要把我锁紧他那双黑洞般的眼睛内。
他脸上的彩绘在我眼里变形,拉扯着我的精神,他的笑脸像一个倒彩虹,咧开了嘴,没有露-出彩虹光芒,而是同样深不可测的黑。
他没有牙齿,笑嘴被彩色的线捆绑,像从布娃娃脸上扯下的针线。
他歪了歪头,另一只手缓缓擡起,穿过电线杆和杂物,笔直指着我。
可他明明已经拿了电锯和斧头,他哪来的第三只手?
不丶不!他有四只手!
他那个戴着彩色爆炸头的头颅侧后方,露-出一个……纽扣眼睛。
他背后还有一个人!”
“No.59:我像是坠入了冰窟,一瞬间,从头皮发麻到脚底,甚至乎,我刚擡起脚险些腿软摔倒。
我火速钻进了车里,几次手滑打火,腿软到踩油门时几次脚滑。
焦灼让我一边手忙脚乱,一边看向前方的小丑。
他又开始跳起舞来了!
他跳得缓慢,旋转得缓慢,一蹦丶一移丶一蹦丶一移丶一蹦丶一移……他背后那张纽扣脸一点一点地出现在我的视线内。
他和纽扣脸连成了一体!
脑袋丶脖子丶身体丶都是同一套,只有脸丶双手和双脚,是独立分开的。
四只手丶四条腿重合,张开丶蹦跳丶旋转,默契构成共舞。
他们手上的电锯和斧头都危险至极,但明明他们还没展现出什么危险性,明明只是在旋转跳跃,明明只是在跳一场诡异的舞蹈,我的理智就已经全无了。
几乎是一脚油门,我撞了过去!”
“No.60:砰的一声响!
我不敢下车看,甚至也不敢看后视镜,我不管不顾地踩着油门离开。
刺耳的轮胎声在安静的深夜中响起,在摧残着人的理智。
这个十字路口,这个辽阔的十字路口,让我虽然着急但并没有撞上任何建筑物,我顺利开车离开了这个十字路口,这个名叫疯舞路口的十字路口。
呼啸而过的风像野兽的咆哮。
咚丶咚丶咚……
后座传来奇怪的声音。
寂静的道路,开了好长好长时间也没遇到其馀车辆。
咚丶咚丶咚……
声音像是跳在我的耳膜丶我的神经上。
我不敢往后视镜看。
道路没有车辆,不需要看后视镜。我这样说服自己。
可我的视线总是管不住。
咚咚咚……
我逼着自己,速度越开越快,穿过的风声像哀鸣的濒死野兽,破开长夜黑街。
风声的巨大掩盖了后面的声音。
终于,我顺利将车行驶到了地下停车场。
车子停止的那一刻,尖锐的刹车声吊着我的精神,而后,一切静了下来。
但,咚咚咚咚咚咚……越来越快。
像是控制着我,我死死握着方向盘,眼神却控制不住飘向后视镜。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在我的后座上跳舞!
矮小而瘦弱的身体,踩在皮革座椅上,伸直了胳膊,跳跃丶旋转丶跳跃丶旋转丶跳跃丶旋转……
速度很快,几乎成为残影,但他那两双空洞的眼睛,都轮流出现在后视镜里,注视着我。
黑眼眶,注视着我。
纽扣眼,注视着我。
黑眼眶丶纽扣眼丶黑眼眶丶纽扣眼……注视着我。
注视着我!”
“No.61:那一瞬,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尿骚味扑向我的鼻尖,我才回神,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
我还活着。
理智的崩溃与死亡,并不比身体的死亡要轻松。
尽管刚刚如同死过一遍,但求生意识控制着我的身体摔出了车外,踉跄跑向电梯。
喘气声在我的耳边爆响,呼吸已经被自主掌控,双-腿的奔跑像游戏里按着run键,疲惫丶恐慌丶呼吸困难,似乎脱离在我的身体之外,却又清晰地得知。
我感受到我的身体奔进了明亮的电梯,我的眼睛看着那不断靠近旋转跳跃的舞者,手指疯狂地点击着关门。
电梯门缓缓关闭,他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慢慢被隔绝。
浑身湿透,汗水丶眼泪丶口水丶尿液,统统都粘腻着皮肤。
突然一阵冷风。
我才感受到冷。
激动奔跑后的滚热立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冷汗丶冷颤,来自于灵魂的抖动。
这里明亮又密闭,是一个绝对的安全屋。
冷气一直袭来。
我的知觉回来,而后才是听觉。
我还未松一口气,咚!咚!咚!
镜面的电梯,我的视力总算将异常包揽在内。
咚!咚!咚!
我的身后,是那个旋转跳跃的小丑。
他继续的跳跃丶旋转丶跳跃丶旋转,两双眼睛仍然注视着我,彩虹笑容像是在嘲笑着我的窘迫。
注视着我的舞者。
永远甩不掉的舞者。
脑子里似乎听见一个声音:要一起来跳舞吗?
我所有神经就像被扯烂的皮筋,无力的身体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我拼劲我所有,不存在的理智就如同我发疯的动作。
我在用脑袋砸电梯壁。
我竟意图用此方法来打开电梯门。
咚!咚!咚!咚!咚!咚!——
已经无法区分是他的跳跃声还是我的磕头声。
在此密闭的明亮的空间,鲜红遮住了我的眼,我竟真的看到了黑暗,是离开这个空间的黑暗!
我以为我奔跑出去,但实际上,我只是虚脱地朝外爬动。
一点一点丶一点一点离开身后那些砸在他脑子上的咚咚咚。
然而,我的脚踝被停止跳舞的舞者拉住了。
我眼睁睁看着那滚烫的光亮再次覆盖我的身体。
电梯里的灯太刺眼,快把我闪瞎了。
而一个电锯,遮住了光,而后下落——嗡嗡嗡……
我似乎感受不到了疼痛,但我知道电锯在切割我的双-腿。
光亮仍然刺着我的眼。
又一个遮挡,是斧头。
电锯锯着我的骨头,通过震动,嗡嗡嗡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脑内,而我睁大的眼睛,见证斧头的下落。
咚!
——这次是砍头声。”
“No.62:咚!”
“No.63:咚咚!”
“No.64:咚咚咚!”
“……”
“No.99:要一起跳舞吗?”
“No.101:要一起跳舞吗?”
“No.102:要一起跳舞吗?”
“No.103:要一起跳舞吗?”
“No.104:……”
“……”
……
闻述和李四年两人兜里都有系统所分发的手机,一度让白鹄以为729地铁站傻钱多,一人一台员工福-利。
但闻述戳破了他的美梦:“跟玫瑰林站点的鹦鹉一样,就是个系统传话筒,带不回去的。”
白鹄回想起那只鹦鹉,眉头不经意皱了一瞬,仿佛在记忆里大海淘沙地找些什么。
都是传话筒……
鹦鹉和手机都可以代表是系统,眼熟的鹦鹉丶手机来电……都是来自于系统。
以及新人车厢的那个工作人员,也是传话筒,也能代表系统。
那它可真是方方面面都俱到地监视着每一位乘客呢。
不仅监视,还有无法预料的全面信息调查。
白鹄的脑子迅速划过一个想法。
真是权势滔天呢。
突然一个惊呼,把白鹄的思绪拉回,看过去。
是李四年被帖子内容吓到了。
卷毛都快吓成直发了。
看来老乘客也未必就身经百战丶无坚不摧了。
白鹄坐在电视柜上,觉得有点好笑,又看向腿边的闻述。
闻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凑近来的,离他不足一尺距离,就坐在电视柜旁的地上,手肘撑着柜面,支着脑袋,眼皮倦倦,活似看睡前故事。
并且像随时都能睡着然后佯装无事靠在他腿上占便宜的模样。
这人肤色浅,但没有黑眼圈,也没有印堂发黑,是毫无瑕疵地白净,却始终带着死气。
不过,距离上一次见面,他的气色似乎好了一点。
虽然都是一样难以分辨的死人白,但至少比上一次见面时的要死不活丶气若游丝的半活微死状态要好得多。
白鹄在心里由衷祝福他,身体健康。
一擡眼,和对面在床上坐着看他的画皮鬼对视上了。
长相一致,很容易让人感到恍惚。
何况,对方的画皮技术高超。
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是鬼扮演的,但还是会在某时某瞬间觉得逼真。
尽管白鹄连正版青年闻述都没相处多久,按理说也不会对少年版有所判别是否真切。
毕竟没见过。
这位画皮鬼大概家教极其严苛,坐姿端正。
刚开始还翘着腿理直气壮踢球砸鼻梁,后来不知道是不是传送的记忆终于加载过来了,突然就规矩起来了,连两只手都摆放到膝盖处,像被特意训练过的。
他从始至终只对白鹄说过那一句话,称白鹄为天使。
而后,一直保持沈默。
实在怪异。
他远没有白鹄刚进房间时来的生动逼真,甚至也没有和闻述小学生吵架时的机灵,现在变得极其木讷,像仿真但人工智障的机器人。
就好像……一开始注入灵气太满,而逐渐倒走丶逐渐倒走记忆的木偶,最终只剩身体的十分相似与不足一成的灵魂。
不过,就算是木讷,这张脸也永远带着极具特色的病气,像永久可供识别的锚点。
白鹄瞧了一阵子,把他充当视线停靠处来游神,脑子思绪一时过多,突然闪了一条信息。
名为“如何逃离这座城市”的主题帖。
是那个在电梯里刚点进去看了一眼就被封禁的帖子,一眼扫过的信息上有条地址就是“疯舞路口”。
原文似乎是:我再受不了了,我现在在疯舞路口,请求你们所有……
而后就没看到了。
白鹄的左手碗还戴着蓝黑水晶链,而对面那个画皮鬼显然就是五行心愿屋对他的心愿给出的答覆。
大概是人多势众,对方看起来很乖,完全没有要索命的意思,但并不代表不危险。
白鹄只需要把这个心愿打碎就算完成任务,获得地铁币离开。
——恶灵都市这个大站点,地铁永远开放,随意去一个地铁口投入地铁币都可进站,无需再费时间找站口。
至于旁边那两位资历老的老乘客,身怀钞能力,想必对付一个连体鬼也并不艰难。
他们的任务似乎就到此结束了,只用十几分钟,甚至不需要等天亮就能回到中转站。
白鹄登上手机上的“怪坛”账号,查看账号下所发的帖子。
还是那个“你是谁”的主题帖,并没有新的帖子出现。
但他的账号不知道从何时就悄然变成了黑色,和跟贴神秘人的头像一样,而跟贴神秘人发了一串数字。
情况似乎已经明了了。
灰头像是还未经历,黑头像是“失败结局”,其他头像则是死亡结局。
死亡过后,才是真正的“怪坛”用户。
尽管是被“怪坛”接管的用户。
一个少有的丶罕见的“失败结局”,引诱另外两位“外来人”前来,并让“外来人”经历这个城市的市民所经历的,在考验过“外来人”成功后,才抛出橄榄枝。
甚至,这位神秘人也并不用心藏匿地点,白鹄轻易就能找到。
神秘人似乎迫切地希望有一位“同类”能够找到他。
至于那位被封贴“逃离城市”的账号下,应该也是位“外来人”。
也是被引诱过来的吗?
闻述突然探头过来——但瞧他那架势大概原本是打算碰瓷靠过来,看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手机给白鹄看。
“几乎每一位来到恶灵都市的乘客被分发的手机账号下,都有这么一个帖子,就像玫瑰林站点里鹦鹉给出的故事提示一样。”
白鹄看过去,闻述手上那个手机的“怪坛”账号下也有一个类似于“来到了这座城市”“你是谁”的主题帖,而跟贴人永远都是一串乱码和黑色头像的账号。
乱码都是一样的。
神秘人都是同一个。
“几乎每一位吗?”白鹄问。
“目前没听说过特例。”
“从一开始就是吗?”
这句话让闻述十分明显地停顿了,他眼瞳下垂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规避什么,半响后才说。
“在这种世界生存,时间观念是十分薄弱的,你无法准确地记起你在这个地方待了多久,也并不一定记得最初来到这个地方时的模样,甚至随着同伴的消亡,过往的记忆也一并磨灭,无法阻挡,甚至不知如何挽留。”
像李四年那样用名字来记录时间的人,闻述遇到的不止一个。
他们就像人形计时器一样,提醒着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可他们也像有寿命的一炷香。
没人知道这炷香有多长,也许十年也许五年也许一年,甚至可能叫着一年,实际寿命只是三个月。
待在这些人形计时器的身边,香断后,一部分的记忆也似乎就此割舍,而后遇到下一炷香,再重新生长记忆树。
树长了又砍,所有细枝末节的枝叶被死亡与替换修剪,最终记忆就成了一根光秃秃丶直挺挺的木桩。
新芽总在下一秒的暴风雨中被扼杀,永远长不高,于是又枯又老,像被虫蛀过的空壳。
无限流带给人们的苦难,从来不止恐惧与死亡,还有这些慢刀子折磨的丶难以言喻的残酷。
“所以在这里待得越久,记不清的事情越多,人们为了不自寻烦恼,就也稀里糊涂地过,两小时与八公里外的事不管不顾。‘一开始’这几个字眼,从来就没人纠结。”
明朝死今朝乐,从不幻想明天能否被阳光普照,今晚能晒到月光就好。
白鹄垂着眼没说话。
“两小时与八公里外的事不管”,这是他在面对那些抓不住的纷扰思绪的应对措施,甚至也是他的人生理念。
可白鹄却没对此感到认同。
闻述又擡眼看回白鹄,笑了一下:“但非要说一开始,在我所记得的时刻,遥远的记忆深处,这个城市似乎不是鬼城。”
那是当然的。
没有哪座人生活的城市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水生火热的。
“不过,现如今想必除了新人,每一位来到这座城市的乘客都会知道这是向来如此,”闻述又耸了耸肩补充道,“毕竟这种状况的确维持了挺长时间的。”
也就是说,除了老古董和小萌新,这个像故事导入一样普遍的账号及主题帖就没人不知道。
那么,那个发帖求助的,会是老古董或萌新,还是压根不是乘客。
被引诱的“外来人”而非乘客。
难道还有第三方吗?
并且,没道理这么一个醒目的同一跟贴账号不会被其他乘客探究。
虽然白鹄只在中转站短暂地待过半天不到的时间,但通过他们的口吻,显然中转站内部也有自己传递信息并沟通交流的平台。
就算只能堪堪活命的乘客不进行探究,没道理那群骨灰级元老乘客不会去探究。
白鹄放下了手机,垂下的视线转向闻述,问:“你因为什么原因没探究过这个跟贴神秘人?”
虽然闻述的那些话都是在指明一个“今朝乐”的思想,但白鹄问的不是“有没有探究”,而是“为什么没探究”,似乎认定如果没有其他因素,闻述就一定会去探究。
不知哪来的依据,揣测闻述是一个“爱冒险”“爱管闲事”“两小时和八公里外也要关心”的人。
“危险啊。”闻述支着下巴看他。
“恶灵都市这个站点,虽然对于大部分乘客来说都是惊险之地,但对于一些活得久的乘客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如果有部分有能力的乘客钻漏洞,持续性地留在这里,毕竟站点永远都在,地铁币的获取也无须费心,那么完全就可以达成了另类的自由。”
“所以729地铁给出的限制是,如果迟迟不完成任务,会吸引各种鬼怪进行分食。”
但这只是完成任务前的限制,而完成任务后……
“当然,他们同样可以靠快速完成任务,而后并不投币离开,选择在这个城市逗留潇洒。这次,它们给出的限制是在此站点获得的地铁币有着极短极短的时间限制。其馀从外带来的地铁币和心愿币,也有了时间限制性。”
地铁币是有保质期的,有些是三个月,有些是三天,但只要进入了这个站点,统统都只有三天时间。
而心愿币是长期有效的,得到后可以当金块一样囤着不用,但进入了这个站点,也被限定了时间,为十天。
并且,恶灵都市内的副本任务所有都是短时通关副本,无法拉长战线,因为一拉长,自身的鬼怪吸引力越强,到时候被全城鬼怪包围,走也走不了了。
故而,任何乘客,在这个站点都无法待超过十天的时间。
“但这个时间对你来说已经算是十分充足了,”白鹄说,“是神秘人的信息给的太晚?”
“谢谢你对我能力的信任。”闻述先是轻笑了一声,才回答。
“对。我们手上的手机账号头像就是判定是否完成任务,或者说,是否拿到地铁币的依据。黑头像,成功拿到,灰头像,还在进行,其馀头像,死局。”
“而这个神秘的跟贴人只会在乘客拿到地铁币,也就是头像变黑的那一刻才会给出信息。并且他的信息从不固定。”
白鹄皱了皱眉:“这似乎成不了你没有去探究的因素。”
弱者适应规则,强者脱离规则之外。
神秘人给的信息对于实力强悍的人来说,可有可无,他们各有手段去获取其他渠道的信息。
白鹄就是不用钞能力,也能查到地点。
何况这群把翻转心愿币当炒咸鱼一样随便的老乘客。
“其实……”李四年还捂着隐隐作痛的鼻子,视线从手机屏擡起,“不是没去过,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去过。”
“至少,在我的印象中,我应该不止一次和别人组队要探究这位神秘人,失败过两次,记得一清二楚,险些死在恶灵都市,其馀许多次,次次都是脑子里想不起任何结果的无疾而终。似乎除了失败的后果,其他再不给答案。”
白鹄盯着房间内的地板,干净得一尘不染。
清洁,是需要额外花费力气的。
记忆就是灰尘,不可避免让其进入脑子,人只要活着,大脑就不可能一尘不染。
也就是说,他们应当都是去探究过并不止一次成功过,但却忘得干净。
只有失败丶只有没见过神秘人神秘面纱的结果才不会抹掉记忆吗?
记忆。
又是记忆。
系统的手管得可真宽,监视丶调查丶记忆。
这种无良的黑心公司迟早会倒闭的。白鹄面无表情地想。
李四年吸吸鼻子,察觉到终于不留鼻血了才放下手,继续说:“而中转站也不止一位提出过这个问题,仍然无解,不管来往多少支队伍,始终没人揭开过神秘人的神秘面纱,最终也都习惯了,将此定为三-大未解之谜之一。”
白鹄耳朵一动,擡眼瞬间,自身也没意识到的冷淡神情被一颗石子破开涟漪般,绽开笑,颇有兴致地岔开话题问道:“其馀两大未解之谜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