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主义者
谢昭从猫眼往外看, 江慈站在门外背对着她,大概是等久了,他有些不耐烦地轻轻踢着地毯。
“江先生, 请进。”她打开门对他微笑。
他扫了她一眼,只是略微点了点头,就自顾自地走了进来。
“请坐吧。”她指了指天鹅绒的沙发椅, “你喝茶还是喝咖啡?我让人送来。”
“不必麻烦了。”江慈打断她, “我只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谢昭小姐, 问完我就走。”
江慈走到落地玻璃窗前。
蓝紫色的夜, 路灯给街对面的屋檐上镀着一层模糊的橙红色。
长街上很安静,有几个意大利人喝多了酒高唱着歌, 歌声七零八落。
“我看到新闻了。”江慈只说了这几个字,并不再多说。
他看了会儿窗外的夜景,谢昭盘算着如何应付他的质问。
江慈回过头,他站在光中, 翡翠色的眼睛极亮。
“我只想知道一点,所有的新闻通稿是在你的授意下发布的吗?”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的一点细微表情变化。
他想问的是文景那套夸大的舆论宣传, 是否是她默许的。文景丝毫不顾及受害者的隐私, 不停地挖掘受害者的苦难,并把他们兜售到公众台面上以此来攻击乐乾, 这个行为是否是谢昭允许的,支持的。
“我不知情。”谢昭说,“我不认识这个爆料人,也不知道她具体写了些什么。”
“有人在医院里抢救。”他轻声说。
“这是意外, 我也很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意外。联系爆料人并不由我负责的,是以撒负责的, 我并不清楚具体的细节。”谢昭面色平静如水。
他看着她的眼睛,之前他一直希望能看出她撒谎时的表现,现在他的期望达到了。
但他真希望他看不出她在撒谎。
“你真的不认识这个爆料人文景吗?你真的不知道她具体写了些什么就发布了吗?”
“我不记得了。”谢昭说,“我每天要处理那么多事情,哪有功夫管这些细节。”
“我并不会批判你,我只想听一句真话。”他平静道。
“你到底想听什么?”谢昭说,“我没有底线,没有道德,没有良知,你不就想说这个吗?你跟我这种人还有什么可谈的?”
“我没有说这些,我只是不明白。”江慈说,“她和你姐姐一样是受害者,她和以前的你一样是在底层被压迫无法还击的人。”
他眼帘轻垂,语调也极平静,并没出恶言。
但他剩下来没有说的话显而易见。他和朱莉一样质问她为何毫无同理心。
“她跟我姐姐不一样,我姐姐并不是受不了辱骂就自杀的废物,如果她是,我也一样看不起她,看不上她的软弱无能。而我那就更不是。”
谢昭说,“ 我从来都不是受害者,只有弱者才会有受害者的思维,我不是等谁拯救的可怜女人,我也从来没觉得自己可怜。谁压迫我,那可怜的一定是他,因为我一定会弄死他,不管要等多久。”
江慈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平淡得毫无情绪,但好像狠狠扇了她一下。
“你对我很失望,我知道为什么。”谢昭笑道,“因为你臆想我是什么苦情英雄,你臆想我是为了所有人在伸张正义,所以才跟乐乾斗。”
“可我从来都不是。你不要把你的英雄主义情节投射到我身上,而我没有完成就指责我。”
“不要试图对我进行道德绑架,蠢人才会被绑架。我就是为了我自己,我在乎的人只有我自己的姐姐。我并不希望其他人出事,但如果真的出了意外。那么我只能告诉你,我也无所谓。”
“请你不要扭曲我的观点,偷换概念。”江慈说,“我并没有说要让你当英雄,要让你自我牺牲。我说的是你不应该为了你自己的利益去坑害无辜的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谢昭小姐,你每次战争的胜利,都伴随着普通人利益的牺牲。”
“你的不幸只是那几个资本家造成的,并不是由普通无辜者造成的。L集团被裁的残疾人,股价操纵下损失自己积蓄的普通股民,现在陷入舆论风暴彻底失去隐私被人批判的性骚扰案受害者们。
这些人和你以前一样,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害过你。
但是你展开的报覆行动已经危及到了他们。
为了报仇你也当了资本家,你不再是那个毫无还手能力的小女孩,你很强大,你一个一个的战胜了你的敌人们。
我当然认为你不是故意的,但是客观上你的确也开始制造别人的不幸。”
江慈站在顶光下,冷硬的光线显得他的眉目锋利,他垂眼看她,身高优势他居高临下。
“不,我没有错,我并没有制造任何人的不幸。”
谢昭丝毫不示弱。“错的是你,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搞懂这个世界运转的真实法则是什么,你活在梦幻中。”
“为什么我的姐姐会被害死?为什么我从小一直在被我爸妈弟弟折磨欺负?因为我们弱小,弱就是罪,弱就是会被强者欺凌。
你们喜欢谈人权,喜欢讲道德,但这个世界就是黑暗森林,绝大部分人就是被原始的动物性所控制。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自然法则。”
她每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
“道德指责是毫无用处的,你会劝老虎不要吃肉吗?
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他们不幸是因为他们是弱者,必然被森林法则的社会淘汰,不是因为我没有时时刻刻细细地考虑到有没有踩到哪一个柔弱的小兔子。
没有能力躲得到这次裁员也躲不掉下次裁员,没有技术还贪得无厌非要把积蓄赌在高风险的股市中,这次钱保住了,下次也还是会被骗完。”
做好人是需要成本的,在这个残酷的社会里,做好人的成本可比做坏人大得多。谢昭其实也并不是怨怼江慈和朱莉这类人,他们的想法自然是好的,但是在她看来非常的幼稚愚蠢不切实际。
他们被家庭好好地保护着,朱莉的爸爸是议员,所以她之前可以奋不顾身地为受害者当辩护律师来对抗乐乾,乐乾根本就不敢动她。
如果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女孩,会遭受什么?
而江慈呢他之前在那里查以撒和他亲爸,他们毕竟是他的亲人并不会对他真的下死手。
他们活在家庭为他们圈起的游乐场里,抱着美好但幼稚的幻想,他们不满的是这个社会的真实法则,但他们又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所以他们把不满发泄在了具象化的她身上。
朱莉一直在跟她斗,就是为了伸张她那无处安放的正义感,但是斗赢她又怎么样呢?
她只不过是顺应游戏规则的优秀玩家,他们就算把这个玩家给杀了,游戏永远存在。
“你不明白的道理,我十七岁就彻底明白。”谢昭说,“江慈先生你之前在大学的时候,你也喜欢当好人伸张正义。我尊重你,敬佩你这一点,但是你斗的结果是什么呢?你斗得过那些医药企业的资本家吗?你还不是输了吗?善良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通行证。金钱和权力才是。”
“我姐姐是个好人,但好人不长命,你也许觉得我是个坏人,但是我会活得比所有人都久。”
“我能理解你的立场。”江慈说。
“不,你根本不能理解。”谢昭打断他。
“你是那种有闲情逸致关心企鹅生存的人,你会好心给流浪狗捐钱,但你知不知道狗都不如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你挨过一顿饿,挨过一次打吗?你跟狗抢过吃的吗?你不知道,因为这远超出了你的认知范围。
我就是受够了被人践踏,被人随便欺凌的日子,我就是要踩着所有人往上爬,我要金钱,我要权力,我要爬到最顶端。”
谢昭不回避他的目光。
“你踩的可有普通的无辜人。”
“与我何干呢?”她歪头看他,蛇一样的眼睛,有一种天真的残忍。
“你有你的信仰,我也有我的。
我的确不是悲情英雄,但我也不是反社会的心理变态。
我只是生存主义者。”她非常坚定地说。
“不为刀俎就为鱼肉。
我当刀俎。”
“你非常失望是不是?”
“我不是对你失望。”他平淡地说,“我说了,我理解你的立场,你的行为逻辑我不认同,但是我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我是对我自己失望,我被情绪裹挟失去了理智,我失去了我本该有的立场。”
江慈冷冷地看着她,从未有过的冷。
谢昭受不了他的这种眼神,“怎么,你想告发我吗?你后悔帮我了?”
“你不用担心,我既然对你承诺过就会在此事上保持沈默,但是也仅此而已。如果下一次再见到你,我不会再对你有一点点的客气和退让。”他说。
“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的不幸可不是我和检方造成的,你不要想以此来逼我们放弃调查。”
“你别自以为是了。你让我?你有这个本事吗?我是遵纪守法的好市民。江慈先生,你们要是敢随便动用权力查我,我一定要让你们长长教训。
检方如果想开战的话我奉陪,我有的是钱和朋友,华盛顿的朋友。”
她与议员们私交甚密,如果检方真的开始对她调查,她可以直接让司法部的朋友施压。
“谁说要跟检方开战了?”以撒在卫生间里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可不想开战!”
谢昭举止严谨,落不下什么重要的把柄,他可不一样。
江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谢昭。
你就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他就像一个忠臣在看昏君和宠妃。
他绕过他们,一言不发地开门走了。
“怎么好好的吵成这样,你的冷静呢?”
“还不走?”谢昭对他也不耐烦,“我的飞机马上要起飞了,我要去巴拿马,没工夫跟你们掰扯。”
“检方要查我们!”他说。
虽然江慈非常愤怒,但是也是故意透露了这个信息给她。
“召集律师呗。”
江慈出门就接到了他母亲的电话。
“你现在没了工作,又搞砸了我交给你的事情,接下来的事情你必须完成好。
我要你去见一个人。
沈先生的儿子是你大学同学,和你关系不错。
你立刻飞巴拿马去见他。”
“那里现在可不安全。”
“你运气不会那么差的,儿子。
你这次不会又为了谢昭——”
“不可能,我去就是了。”江慈打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