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宫变
“陛下, 属下已查实,那三名延庆殿中官这几日曾多次出入碧华宫。”荷君快步跟随疾行的赵煌汇报说明:“经审讯,三名中官皆称是贵妃娘娘寻他们瞒天过海来做此事。”
“呵, 瞒天过海,朕还没死呢。”听到“碧华宫”三个字, 赵煌冷笑了声:“那名叫帘芜的宫女查得怎么样。”
荷君答:“帘芜曾到掖庭问过患得伤寒人的衣物,颜婕妤那次染病,或许于此相关, 并且属下还在婕妤染病期间发现有人往临琼殿的餐食里下毒, 那些毒不重,但足以要一个病弱者的命。”
赵煌嘴角的笑意更寒了几分, 他停住行进的势头, 吩咐左右中官:“摆驾碧华宫。”
舆轿缓缓停到朱漆宫门前,赵煌紧了紧遮眼睛的白布,止住打算通传的宫女的动作, 擡步领着身后一群人进入碧华宫。
“当真是一场姐妹情深的好戏。”赵煌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颜芙,拍手叫好:“染病,下毒, 赐死, 朕都想不出这些招数。”
伏在地上的颜芙双肩颤抖,妄图为自己辩解:“陛下, 妾身从未做过那些事, 定是有人进送谗言, 污蔑妾身。”
“事到临头, 还敢嘴硬。”赵煌怒不可遏, 擡靴向颜芙的肩头踹去,颜芙被踹得侧仰在地, 捂着肚子呻吟。
赵煌受不了颜芙这幅矫揉造作的样子,他蹲下身,单手擡起她的下颌,叱骂道:“颜芙,从你进宫的那一刻朕便与你说好了,安安心心的做‘李晏’,朕自会给你丰厚佳赏。”
“你对颜鸢做的那些事,朕看在腹中孩子的份上对你宽谅几分,即日起 ,老老实实地待在碧华宫,若再起那些谋害的歪主意,休怪我去母留子。”
颜芙被赵煌的“去母留子”吓到,她通红着眼睛望他,开口乞怜:“陛下,你真的错怪妾身了,妾身只是害怕陛下忘记妾身,并无它意,还请陛下不要重罚。”
赵煌并不理会她的求告,他只觉得颜芙的声音尖锐刺耳,连着受伤的左眼也跟着一并不舒服起来:“颜芙,诞子前你便禁足在碧华宫里,一应用度朕不会短了你,你安心待产,若是再对颜鸢起什么残害的心思,朕定会连骨肉之情都不顾…”
“陛下。”颜芙被赵煌冷情的态度激到,她不满:“颜鸢伤了陛下的眼睛,害陛下以后不能视物,妾身是在为陛下报不平。”
“为朕抱不平?”赵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哂笑道:“朕的不平无需你来报。”言罢拂袖准备离去。
“陛下…军情急报!”赵煌半个身子还未转过去,一名中官双手高举戳有火泥的信件,小步疾行地趋来。
赵煌看着那封薄薄的信件,神思一凛,也顾不上寻刀剪等物,直接用手撕开,抽出里面的纸,展开,是禁卫军大将军吴栩的信。
“定王叛乱,发兵一万驰救大观山,我军粮道被截,危在旦夕。”
赵煌将信上的字反覆看了许多遍,突然嗅到一种熟悉的感觉。
…
重回临琼殿后,颜鸢一连十几日都没有见到赵煌一面,她乐得清静,叫荷君为她寻一本大般若波罗蜜多经,闲暇时便执笔抄墨,每抄完一遍都会在纸页的末尾填上陆宸的姓名与小字,丢进炭炉内燎燃,盘珠讼福。
愿他在黄泉底平安,愿他诸生诸世平安。
她用长柄拨弄炉中烧着的经本,偶一擡眸,竟于漫空纸烬间,窥到他的背影。
他无声沈静地站着,项脊挺拔,神仪明秀,缥缈幻梦得似件风尘外物。
颜鸢知道这是自己想象出的虚影,但还是未免泪盈于睫,她笑着低唤:“陆如珩。”
背影似是听到她的呼唤,晃晃然欲回身,但赵煌突然而至的声音打破了颜鸢的幻境。
“颜鸢,你知不知道有人在敬州为你立碑了。”
颜鸢看到赵煌进来,收了面上的哀恸,换上一副冷冰冰的表情:“陛下为何如此说。”
赵煌看见她在抄写佛经,于是走到长案前,伸手捞起一本,前后翻看:“外面的人都在传,朕当年为了藏匿踪迹,故意杀了李氏,现在贵妃是假李氏,谴责朕在笼络民心。”
颜鸢眸底生出一丝嘲意:“难道不是吗?”
赵煌不忿:“但是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甚至伤了朕的眼睛,朕都没舍得动你。”
颜鸢满不在乎:“陛下可以现在就赐死我。”
“颜鸢你…”赵煌实在听不下去颜鸢的对答,他将手中的本子狠狠拍到桌案上,鼻尖皱起:“颜鸢,朕现在命令你,不许在经抄的末尾写陆宸的名字。”
“换成朕的名字,现在,立刻,马上。”
“不。”颜鸢认真地看着赵煌:“我忙得狠,无暇,陛下还是托贵妃娘娘帮忙抄写。”
“这是旨意…”
赵煌还打算说什么,门外忽有中官禀告:“陛下,麟甲卫去晚了,谣传已经散播进国子监以及太学中去了。”
“那些学生都在说什么?”赵煌也不顾及颜鸢在场,直接询问。
中官瑟缩了一下脖颈,不大敢言。
赵煌承诺:“你说,朕不降你的罪。”
中官这才下揖道:“国子监和太学的学生说,陛下独眼,就是杀害李氏的报应。”
“放肆。”赵煌怒极,振袖一挥:“传朕口谕,命禁军丶各街使即刻赶往国子监丶太学,捉住传讹之人,刑部立案落审。”
“若有阻拦者,杀无赦。”
颜鸢不知道,那夜的国子监,是一片血色,从她的视角来看,京城是一瞬间乱起来的,就像年初的落花三月。
宫廷内的守备也紧了,卫军的数目增加了一倍不止,颜鸢经常在三更天的时候听到兵甲与刀箭撞击的声音。
赵煌有时回来临琼殿留宿,颜鸢便抱着被子到外榻上睡,偶尔能从他的自言自语中听到京城诸况。
“定王那个白眼狼,朕当初留他一命是看太宗皇帝的面子,一根旁支生的种,竟然还想打龙位的主意。”
“朕也不知道死的那批学生中有兵部侍郎的族弟,一时错杀而已,为何要背弃朕,把城防图偷走,朕要诛他全家。”
“京城东侧的十五街现在都是定王那鬼的地盘,朕要死了,爱妃,你什么时候能说一句原谅朕的话。”
“颜鸢,朕今日登皇城,与下面的叛军对峙,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你求朕,朕告诉你是谁。”
“你怎么不求朕。”
赵煌瘫在太师椅里狂笑,眼泪成缕成缕的流落,那笑泪中带着明晃晃的讽刺,也不知讽刺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颜鸢只当赵煌又发疯,并不应答,她抄完一页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发现砚中的墨用尽,滴了几滴水,寻到墨条拢袖研磨。
“颜鸢,别抄那经了,你抄完他也收不到。”
她端坐如钟,并未深思这段话,直到那个让她书墨许多遍名字的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才觉得三个月竟如此漫长。
长到让她恍如隔世。
叛军攻进皇城,到处都是熊燃的火焰,朱墙黛瓦之间一片混乱,颜鸢担心留在碧华宫的笙笙,顶着不断飞射的流矢于宫墙边徘徊。
狼狈地又避开一道银光后,颜鸢的肩膀忽地一紧,脖颈处抵来一道寒刃,无需低头,便能感受到那薄刃的锋利。
“放开她。”
劫持她的人是赵煌,与赵煌同时出现的,还有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颜鸢听得喉咙一哽,不可置信地循声望去。
是陆宸。
他穿着一身藤边金甲胄,手持三尺长弓,步力稳健,仪态从容,只那目光锐利得如根梭子一般,仿若赵煌已是他的瓮中之鳖,势在必得。
颜鸢只见过陆宸锦缎广袖的儒雅打扮,第一次见他行伍装束,英姿勃发,器宇轩昂,心思一驰,不禁看呆了眼,呼吸一抖,脖颈在寒刃上蹭出一道血痕。
她“啊”地呼了一声。
陆宸一道羽箭瞬时袭来,力道差了些,但胜在准头很好,擦着赵煌的额角而过,赵煌瑟缩地缠了下,反倒让颜鸢找到脱身的机会。
“陆如珩。”颜鸢奋力向陆宸的方向奔去,躲到他的身后,警惕地观察了一圈周遭的动静。
人质逃脱,赵煌被几名卫兵团团围住,压着跪在陆宸的面前,蒙着左眼的白布在挣扎中掉落,露出一直遮掩的浑浊目珠。
“陆宸,有话讲,一臣不侍二主,哈哈哈,你这都侍奉三主了。”
“定王赵旷他能信得过你吗?”
他有意恶心陆宸,向朝陆宸的靴头唾一口唾沫,但唾沫还未蓄起,腮帮便挨了一脚,口水呛进肺腑,刺激得胸腔一阵撕裂地痛。
陆宸斜睨着他,举弓又朝他的右腿射了一箭:“多谢陛下关心,我能在陛下的手中全身而退,自也有其他办法在定王的鼻息下生存。”
赵煌腿骨吃痛,半撇身子瘫在地上,他自认倒霉地笑,问出他最在意的一个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投靠定王的。”
“说不上是投靠,只能是结交。”陆宸纠正赵煌的用词,给出自己的答案:“在你登基的那一天,藩王前来觐见,我在宣武门外与定王相交几句。”
“后面你将阿鸢送进我府中,我便知道你对我起了杀心,与打算来朝贡叶阗通信,暗中联络定王。”
“叶阗王怎么会听你的话?!”赵煌极为不解。
陆宸笑道:“论起此事,还得多亏那段在商疆的日子,叶阗宫廷内乱,嗣王为了保命逃跑,是我给了他一个商疆军卒的身份,安稳避过追杀。”
“陆宸,你命真大。”赵煌捶地感叹:“再后面呢,假死的替身又是怎么来的,那面刺独一无二,朕仓促赶你上路,你应该无闲与赵旷联络。”
“错了,面刺刺好的当晚,定王便派人扮成狱卒来看我,记下我面刺的样子后,在辖州的牢狱中寻了个身高体态与我相像之人,纹上面刺,瞒天过海。”
赵煌还想问些什么,但是陆宸已经显得不耐烦,他用没有搭弓的手拉住颜鸢,匆忙忙丢下一句话就走:“捆好,押至延庆殿。”
颜鸢被他拉得一个踉跄,脑袋差点磕在他罩着金甲的肩头,她一边跌撞地走,一边凝着水眸望他。
“陆如珩,之前的事我大概听到一些,是我错了。”
“你还活着,我是开心的。”
迎面的风将他的声音吹进她的耳中,轻飘飘的,她差点听不清:“你已经答应说等我,我怎舍得弃你不顾。”
“去碧华宫,笙笙在那里。”重逢的喜悦盈满心腑,但颜鸢仍不敢懈怠,她记得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做:“我们把她接回来。”
陆宸也担心着笙笙的安危,他大步流星地行进,点头:“好。”
两人赶至碧华宫的时候,宫内的仆役已跑得差不多了,陆宸从一个花坛后揪出一个瑟瑟求饶的中官问:“你们的贵妃娘娘还有徽贞公主在哪里?”
“将…将军…救命,贵妃娘娘一炷香前已经跑,不过她大着肚子应该跑不远,徽贞公主那阵还在殿中,现在奴婢就不清楚了。”
陆宸将人搡开,抽刀抵住他的脖颈,喑哑道:“带路。”
“是。”中官佝偻着脊背太前面行走,除了交换倒腾的双腿,什么动作都不敢做,如此这般地走了一会,他指着不远处的一间殿宇道:“将军,徽贞公主的寝殿就是这里了。”
“你跑吧。”陆宸将刀收鞘,向中官丢下一句话便一脚踢开殿宇紧闭的漆门。
殿内,纱帐里的暖被下鼓着一个小圆包,安安静静连丝起伏都没有,颜鸢屏住呼吸掀开被子,赫然是熟睡的笙笙,她仿佛是哭累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痕,眼角都是湿润的痕迹。
颜鸢劫后馀生地将笙笙抱在怀中,望着陆宸笑,笑容里夹着酸涩与甜蜜。
“笙笙,你的娘亲和爹爹来接你了,我们一家人可以团聚了。”
…
武泰元年九月,帝煌死于幽亭之内,定王赵旷登基,改元奉安。
奉安元年十月,帝旷暴毙,百官诸臣迎贵妃腹中子登基,建元荣和,太尉,三司使,参知政事,庄国公陆宸辅政,接见叶阗供臣。
荣和元年十二月,贵妃诞子,胎死腹中,皇庭无继,叶阗之臣上表请命庄国公受禅登基,群臣无异,国号定俞,广太开元。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