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第 224 章
旧事说完, 石佛高高擎起手臂,正好把他们送至岩窟顶端。
这儿还未坍塌,曲折石阶保存完好, 顺着岩壁蜿蜒向上。
待几人跳上石阶,石佛双手合起, 缓缓盘坐于地, 洞穴中传来渡化的经声, 经声自四面八方潮水一样涌来,仿佛山上每一块石头, 都在诵念经文,超度着不肯安息的佛魔。
“请渡我”的痛吟渐渐低了下去。
佛魔被巨石压于身下, 缠绕在四周的黑气在经文中逐渐消散。
曾经法师在山间讲法, 点化群山万壑, 如今群山同声,超度深陷苦海难自渡的魔。
黑雾淡去,点点金光亮起,佛光闪烁, 在洞窟镀上层朦胧金辉。无头佛魔肚腹上, 那张狰狞面孔终于变得神情平静,缓缓闭上眼睛。
监正松了口气, “看来这件事终于结束了。”
“结束?未必这么容易。”逢雪心中笼着层阴霾, 不自觉抓紧叶蓬舟冰冷的手, 青年察觉到她的不安,轻轻回握了下她。
对于危险,她总有股剑客的直觉。
“白花教还盼着召出他们的白花娘娘。我听他们说, 要四份奇怪的祭品。似乎是四个大恶人,一个罪孽滔天, 一个恶毒阴私,一个痴愚蠢笨,一个怨气冲宵。”她看着监正,心中有些期待,作为监天司监正,对方应该耳目灵通,多少知道一点。
但监正摇了摇头,道:“我没听说过。白花圣女都已经埋在了石下,苦海也已经平息,想来他们闹不出什么太大动静。”
话刚说完。
地面猛一晃动,山石崩裂,大块大块的石头似暴雨连珠,纷纷砸落。
仿佛整座山都在摇动,摇晃半晌,忽听一声巨响,一束天光穿透黑暗,斜斜洒入了洞窟里。
逢雪愕然擡头,石窟上方,生出条长长裂缝,光线便是从裂缝中照进。而在地动山摇间,裂缝越来越大,轰隆声犹如滚滚雷鸣。
“轰——”
大山被无形巨力扯成两半,灿金的阳光如瀑倾洒,照亮盘踞在洞窟的石佛。它垂着眉眼,神情慈悲而平和。
但处在山中的人却仿佛身处惊涛骇浪里。
地裂山崩,碎石如潮,逢雪闪身躲避一块块石头,忽听熟悉惨叫,几个熟悉的身影下饺子似的从眼前跌落。来不及想太多,身体本能快于理智,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纵身一跃而出,踩着陡峭的岩壁,去接几位同门。
叶蓬舟一手抓住易老大,一手抓住易老二,把两个人丢到石阶上,刚一转身,又一道身影被丢入他的怀里。
待把青溟山几个人安置好,他站在石阶上,愕然望着对面。
大山裂为两段,石窟岩壁化作一堵悬崖,他站在悬崖上,眼睁睁望着碎石翻飞,对面悬崖转眼已在百丈之外。
“我小仙姑呢?”
易家老二也瘫坐在地,脸色发白,喃喃:“我风师妹咧?”
————
逢雪抓着风扶柳的手挂在对面的悬崖上。
方才风扶柳坠在最下面,她把长孙荷月丢给叶蓬舟后,踩着崖壁追上风扶柳,为了躲避下坠的落石,跳到另一边洞窟上。
谁知转瞬裂缝越来越大,大山裂作两半,转眼和对面相离百丈。
但这还不算什么。
剑摇摇欲坠插在岩石裂缝,逢雪握着剑柄,另一只手紧紧牵住风扶柳。
若在其他时候 ,小小悬崖算什么难事?可金身崖上无法御风,她方经历一场大战,筋疲力尽,伤痕累累,也御不了剑,勉强挂在石壁上,手掌磨得发麻。
风扶柳仰头望着她,轻声唤:“师姐。”
逢雪垂眸,目光越过她,望着底下,思忖着松开手,摔在石头上,会不会死。她自己皮糙肉厚摔惯了,但风师妹身娇体弱的,怕是受不住摔。
风扶柳睁大眼睛,神情惊慌,压低声音提醒:“师姐,上面!”
逢雪擡起脸,一张赤面绿眼的鬼面贴着岩壁,慢慢爬了下来。
是个没被震入苦海的罗刹。它用钩爪勾着岩石,在峭壁上攀爬,锯齿般的尖牙抵着石壁,透着森然寒光。
“滴答——”
一滴涎水滴在逢雪的手背上。
罗刹看见了她。
“师姐,放开手!”风扶柳用力挣扎,身子在风中摇摆,“快松开手,它快要过来了!”
只要师姐松手丢下她这个累赘,一定能躲开这只罗刹的。
逢雪“嘘”了声,看罗刹狰狞面孔越来越近,正欲松手,一起摔到下去,忽听一阵哗哗水声。她浑身寒毛竖起,往下望去,阳光洒落在漆黑潮水上,映出粼粼金光。
本该褪去的苦海,不知何时,又悄悄往上涨了一点。
不能松开手。
她攥紧了掌心。
罗刹愈来愈近,锯齿涎水滴落,血盆大口里气味腥臭熏人。
风扶柳哀求道:“师姐,你放开手吧,把我丢下吧,求求你了——”
但抓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风扶柳仰起下巴,视线里是剑客的背影,漆黑长发洒在她清瘦挺直的后背上,光落满她的全身,执剑的手五指绷紧,手背冒出青筋,指缝渗出鲜血。
罗刹的锯齿快要碰上剑客的手。
“求求你……丢下我吧。”
视线逐渐朦胧,眼前的背影与另一道背影重合,她想起来,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这样央求过另外一个剑客。
在她还被关在白花教巢穴里,还被叫作柳絮的时候。
————
漆黑地牢不见日光,她被镣铐锁住,关在窄窄的牢笼里。
每日都会有人喂她一碗“药”。那药有时是一碗腥血,有时是几块腐肉。
她坐在牢里,寒衣不蔽体,手脚长满冻疮,将自己蜷在一团,听着四面八方响起的痛吟惨叫。
这自然不是什么好日子。但在被白花教买到手前,她早被父母卖给杂耍班子,被班主逼着练缩骨之术,每日受着筋骨断裂之痛。
相比而言,在白花教这儿,好像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
白花教的人偶尔会来看她死了没有,偶尔会从她隔壁的牢笼里搬出几具尸首。
直到有一天,她听见隔壁牢笼中响起女童清脆的声音,“你被关在这儿多久啦?”
柳絮:“不知道。”
女童又问:“你也是被父母卖掉的吗?”
“是。”
“你叫什么名字?”
见她久久不答,女童自顾自说:“我的名字是朱琉璃。自古好物不牢靠,琉璃易碎彩云散的琉璃。”
她生了兴趣,“你会念诗?”
琉璃轻快地回答:“我爹教过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语气低沈,“可是他把我卖掉了。”
“我叫柳絮,风一吹起来,就会飞很高的柳絮,命轻人贱,会被人踩到泥里的柳絮。”
“柳絮姐姐!”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在黑暗的牢笼里聊天。但柳絮心中清楚,在白花教的血池牢笼里,她们活不了太久。
果然,在不知喝了多少碗药后,她被白花教徒带了出去。
镣铐叮当作响,锁住女童瘦骨嶙峋的身子。她被锁在一方血池中,池底铺满白骨,血水一时冰凉刺骨,一时沸腾如焰,她被冻得浑身颤抖,又被烫得入沸油浇体,仿佛身处地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白花教人说:“好孩子,你天赋这样好,等血魔钻进心庙里,你便是本教圣女了。”
呸!这样疼,谁想当圣女?
但她痛得发抖,汗水打湿眼睫,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说不出来。
又昏昏沈沈在血池里泡了不知多久。
一道人影出现在她的眼帘,烛火晃动,视线模糊,她只望见一抹明亮如雪的剑光。
“琤”地一声,分金裂玉声里,枷锁应声而断。
那人跳到血池里,把她抱出了岩浆般的池水。
她睁大眼睛,好半晌,视野逐渐清晰,昏暗无光的世界里,乍然撞入抹明亮的月光。
来者是位年轻的女侠客,听说有附近女童丢失,一路追查,查到了这方魔穴。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竟以三尺长剑,和一些人间的剑术,杀了许多邪魔外道,一直走到了这儿。
“我叫风娘子。”女剑客微微笑了起来,声音有水乡的软糯,双眸秀丽,白皙脸颊透出些粉红。她疼惜地抚过女孩破皮出血的下唇,问:“还有别的人在这吗?”
于是柳絮把风娘子带到琉璃的牢前。
地牢一排囚笼,除却关她与琉璃的笼子,其馀铁笼里俱是脓血枯骨。
然而,风娘子想尽办法,也打不开琉璃的牢笼。她只好对女孩承诺:“我先将柳絮送到外边,再折回来救你。”
“不行不行,再折回来就晚了。”关在牢里的女童央求道:“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风娘子又试了试,依旧没什么办法,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只能拉着柳絮的手,先往外走。
琉璃在后面哭着哀求:“求求你丶求求你,别把我丢在这里。你能救柳絮姐姐,为什么不能救我呢?”那哀求声声相叠,压在人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哀求倏尔一变,变成了怨毒。
“你能救她,为何不肯救我!凭什么柳絮姐姐能逃出去,我却要留在这儿?”
“叮叮当当。”
琉璃用力晃动身上铁链,大声喊:“她们跑了!有人跑了!快来人啊,快来人抓住她们啊!”
烛火猛然摇曳,洞穴的红眼蝙蝠倾巢而出。
……
白花教就像闻到血腥的豺狼,一直跟在她们身后,怎么甩也甩不掉。
风娘子不知道被自己救出的女孩是白花圣女,柳絮害怕被剑客丢下,攥紧她的衣角,也不敢说出实话。
风娘子生得秀丽温柔,性子却飒爽如风,嫉恶如仇。她带着柳絮在荒山野岭东躲西藏,遇见歹徒奸人,剑如冷峻电光,瞬间割破来人的喉管。
但她也有温柔的一面。
偶尔摆脱白花教的间隙,她会把女童抱在怀里,拿起鸡爪般瘦小的手,仔细给手指血痂冻疮抹药。
“柳絮柳絮,”风娘子问:“你怎么叫了这样一个名字,你家在哪儿呢?”
“什么?被卖了?!”
剑客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道:“这样的人岂配为人父母!不和他姓了,你改个名字吧,同我姓。”
她得到女孩的应许,想了想,说:“不如叫风扶柳。你记住,不是弱柳扶风,是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剑客扬起眉,眼睛弯起,向往地望着蓝天,“我们一起去青溟山,去学五行之法,剑仙之术,我为好风,你是杨柳,咱们结伴一起直上九霄!去看看那琼宫玉阙,天上仙人!”
……
电闪雷鸣,电光撕破寒夜。
风娘子带着她在大雨中奔逃,身后是追杀她们的白花教徒。
惊雷滚滚,一声接一声,炸得人耳朵发聋,她穿的草鞋被雨浸透,粗粝的砂石磨破足底,砂砾磨进肉里。但她不敢停下,冰凉湿漉的天地里,只有风娘子牵住她的掌心是滚热的。
直到风娘子忽然停住,把她挡在身后。
她探出一个脑袋,透过疾风骤雨,看见漫天雨帘中,缓缓行来个三丈高的怪物。
“轰隆”一声,闪电将天地照得惨白,那怪物狰狞的影子,被闪电扯得极长,拉到她们脚下。
是妖怪!
风娘子抽出扶危剑,剑光映着闪电,雪亮无比。她把女孩拉到身后,“见势不妙,就跑!”
天上闪电褪去,天地覆归黑暗。
密不透风的雨点里,柳絮听到一声金石相击声,黑暗里亮起一点火光。
是扶危剑与妖怪的钩爪相撞。
一下又一下,一声接一声。
风娘子剑法高超,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挡住妖怪挥舞的手臂。但是,她的剑斩不破妖怪硬铠般的皮毛。
僵持下去,她的剑挥舞得越来越慢,力气越来越小,而妖怪却力大无穷,愈战愈勇。
想要用凡俗的剑术来斩妖除魔,实在是太难了。
只能奋力一搏!
风娘子用尽全身力气,踩着树纵身一跃,剑尖如电,刺向妖怪的咽喉。
剑如雷霆,天地低昂!
“轰——”
又一声闪电撕破了滚滚乌云。在惨白的天地里,柳絮眼前的画面似乎静止了,每一滴雨水都停在半空,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听见剑客一声轻轻的叹息。
“还是斩不开它的皮毛啊……真可惜,本来想去青溟山当剑仙的。”
扶危剑刺不入妖怪坚硬的皮,弯折成明月般的幅度后,猛然弹出,叮当一声,掉在她的脚边。
失去剑的剑客,被妖怪扯住手脚,掰成了两段。
电光褪去,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风扶柳只来得及捡起扶危剑,在风雨中奔逃,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她的面上一片湿润,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如果早早丢下我,你是不是就不用死?
女孩抱着风娘子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跳入身侧湍急的江流。
……
她的眼圈渐渐发红,眸中水光浮动,哀求道:“丢下我吧。求求你了。”
但逢雪面上没什么表情,眸光转动,牵紧她的手却没有松。
罗刹的血盆大口几要吞没她的手臂。
风扶柳咬了下唇,厉声道:“迟逢雪!你真可笑,你知不知道,是我藏起来了那把剑!我知道那时你也在十里街,也掉落了魔窟,我想逼你下山,好霸占你的位置,迟逢雪,你这时候还想救我,何其愚蠢!”
抓住她的手一松,她的身体急遽下降,衣袍被风扬起。
风扶柳却露出释然的笑意,还没来得及闭上眼,就见剑客似飞鸟般掠来,抓着她的手往旁一滚,跳到山崖凸起的一块岩石上。
她瞪大了眼睛,痴痴望着剑客。
逢雪靠着石壁,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金星乱飞。
风扶柳又擡头,看向上方,扶危剑刃似一弯秋水,在阳光照耀里颤动摇曳。
这一次,长剑终于刺破了妖怪坚硬的铠甲,把它钉在万丈悬崖之上。
风扶柳眼圈泛红,咬着唇,一言不发。
逢雪缓了一会,才注意到师妹满面是泪,她怔了一下,心想,这要是叫易家兄弟看见,可又解释不清了。
师妹怎么又哭了?这次她真的没欺负人。
风扶柳没有哭出声,只是低着头,肩膀微颤,泪珠顺着她尖尖的下巴一颗颗滴落。
逢雪以为她是被吓着了,没说什么,伸出手,叫扶危飞回掌中,用袖子擦拭掉剑刃的污血。
“师姐,”也许是因为在哭,她的鼻音很重,瓮声瓮气地问:“你知道我藏了你的剑,知道我怀了这样卑劣的心思,怎么还肯救我?”
逢雪垂眸,拭剑的动作一顿,剑刃倒映寒光照亮她凛冽眉眼。
剑客沈吟半晌,低头看着剑,扶危剑刃雪亮,斩过太多血腥。
在山上修行的同门或许不懂,但这一路,在山下,她见过太多死人。
生命明明至为珍贵,从怀胎十月,呱呱坠地,到一个懵懂婴孩逐渐长大,要耗费多人的心血,多少天地的精华厚爱。
畜生妖怪修炼千百年想要变成人,人明明是天地钟爱,为何,被当作草芥,被视为猪羊?
她也杀了很多恶人,妖怪畏惧他,官衙通缉她,都将她视作血债累累的无情杀星。可她午夜梦回,抚剑自问,心中想的却是,怎么剑还是不够快,没有再多救下一个人呢?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剑客慢慢吐出这几个字。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风扶柳魂不守舍地重覆这句话,见逢雪执剑而起,她连忙胡乱擦干净脸上泪水,喊道:“师姐,我是藏了你的剑,但那是因为白花教。”
“白花教?”逢雪愕然回头。
“师姐不知道?白花教在你的剑上留了个标记,我见到后,很是害怕,怕白花教找上来,怕别人看见剑怀疑,怕剑被他们施了什么咒术,也怕,”她咬了下唇,嘴角铁腥味在嘴腔漫开,“也怕连累了我……”
卑劣的心思终于说了出来,风扶柳舒了口气,卸去久久压在心中的块垒。她眼睛依旧湿热,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自己果然还是人贱命轻的柳絮,不似风娘子与师姐这样勇敢坚毅,是飞不上青天的。
当初风娘子何必舍命救她呢?
“算了,都是些前尘往事了。”逢雪仰起脸,头顶天已大白,日光如洗,明媚的蓝天明显分为两半,一边湛蓝,另一边却堆满浓云。
不远处,一道黑气凝成的气柱连天而起。
逢雪皱眉,“是万法寺那边出事了。”
肉身崖丶山魈谷丶万法寺形成掎角之势,一齐渡化苦海。一边出事,势必会牵扯到另一头。
她低头看见,洞窟中巨大的石佛盘坐,身上一块块石头滚落,咔嚓声里,它的脸上裂开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裂缝,就像在流泪。
而本就瞑目的佛魔,竟又张开了眼睛。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