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第 223 章
石佛与魔佛相斗, 打得天翻地覆,山体剧烈摇晃。
眼见石佛按住魔佛,举起一条巨石攒成的手臂, 一拳把魔佛的肚子砸得稀巴烂。
魔佛巨大的身体轰然倒地,千万条乌黑的枷锁应声而断。
漆黑洞窟里, 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
如同尘归尘, 土归土。
石佛转过身, 低头望着自己脚边的几人。
逢雪撑剑慢慢站起来,身子轻摇晃, 仰头与它对视,“石大哥?”
石佛双手合十, 朝他们低了低头。它慢慢弯下身子, 在他们身前摊开手掌。
逢雪察觉到它的意思, 和叶蓬舟一起走到石佛的掌心。监正犹豫片刻,还未擡步,就见旁边的人快步跃上了石佛手中。
白花教的妖邪都敢上,他怕什么?
监正也快步走了上去。
石佛擎起手臂, 将他们越举越高, 至半空中时,刀剑忽然出鞘。
黑刃劈行六的眉心, 他早有防备, 人骨伞张开, 挡住这一击。但又有雪亮长剑,如一条灵活小蛇,从身侧绕来。
他为了避开致命一击, 只能不甘跃下佛手。
雪白的身影马上被漆黑的潮水淹没。
监正看见他们两一言不合默契拔刀剑的样子,身子慢慢往佛手边缘挪动。
逢雪看他一眼, “你刚才说,云梦的故人,再同我讲一讲吧。”牵住她的手轻轻握紧,她亦不不轻不重地回握一下。
叶蓬舟在棺材中出生,无父无母,万一监正所认识的故人,恰是他某位在世的血亲,在这世上,他就多了一位亲人。
许是怕他们再出手,监正刻意拖时间,叙述极尽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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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几位可曾听过十五年前云梦旧事?
那是一夥水寇,揭竿而起,倚靠地形,渐渐成了气候。他们信仰太平教,最猖獗之时,云梦被称作匪国,太平教信徒席卷整片南方,所过之境,百姓纷纷皈依。
教众不缴赋税,不服劳役,不听从官府管教。
其中首领就自封为太平王。
眼见匪军来势汹汹,搅乱一方,朝廷便派大军剿匪。当年,我亦被朝廷委派,在大军中忝列军职,于是便有机会,与这位霸占南方的匪王见过一面,去送招安降书。
我原以为,太平教不过是些泥腿子,这位自称太平王的男人,也是粗鄙贼匪。
没想到,见面时,才发现他是位异常英俊丰美,见识过人的翩翩君子。
太平王不知从哪儿学来一身出神入化的术法,用术法替人治病,诛邪杀妖,祈雨降福,引来信徒追随。
我看他见地不凡,气质脱俗,以为他以前是个世家子弟,因什么祸事才被迫改姓埋名,便好心劝他归降朝廷。他却摇头,说自己只是个乡野之人,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
既是乡野之人,哪儿会这样多的术法?
那些信徒振振有词,说他能呼风唤雨,役使雷电,他的符水能治百病,喝了百毒不侵。
太平王却不藏着掖着,说他只学到些术法皮毛,并不精通,信徒所吹捧的那些,多半都是假的。
——既是假的,何以骗得这样多人相信?
——他们知道救命的符水是假的。跟在我身边,不过想要活命而已。
太平王带着我来到供奉所谓太平神的庙宇。在这之前,诸天神佛,我从未听过一个太平神。
原来以为这不过又是个邪神,没想到走入庙里……
这位太平神,既无神像,又无供品,只一块长而黑的木牌,上面刻着太平神三个字。像是墓碑,又像是牌位。
太平王问我,大人可知道什么是天之道?
天之道,生育天地,运行日月,长养万物。当年我是这样回答的。
他又问我:天道高邈,凡人难以触及。大人可知道人之道?
我不知如何答。
于是他说,人之道与天之道相反。敲骨吸髓,酒池肉林,是大人之道,饥寒交迫,水深火热,是百姓之道。天之道养育天地,人之道压榨生民,天之道损有馀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馀。人之道,岂不与天道相悖?
太平王从容论道,气度不凡,仿佛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
我问,人之道向来如此,你想要如何呢?
他说,他要兴太平之道,要让人之道合乎天之道,要让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人人不必卖身为奴为婢,便有衣可穿,有食果腹。他的太平神,也无须什么血牲祭品,只要一滴受苦之人的眼泪,祂便会挺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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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讲至此处,监正顿了片刻,似乎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太平王就在自己面前。
他侃侃而谈平生志向,一双多情又似无情的眼睛熠熠生辉,照亮了黑夜。
世上哪有这样的神?
监正心知这异常荒谬,却不禁有几分心折。他吐出口浊气,继续徐徐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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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说完,我便笑了。
难怪庙里不曾有塑像,这位所谓的太平神,根本是位无稽之神。没想到一位不存在的神,一些骗人的符水,就能把半面江山搅个天翻地覆。
这位太平王,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于是我问他,那你的太平神身在何方?如果我挤出几点眼泪,祂就会现身吗?
太平王道:就在此方。
他指向自己,又指了指我,说,人心中若有微光,愿为不平挺身而出,每个人都是太平神。在庙里的神位,祭祀的是过去为公理而死的兄弟,供奉的是未来为不平拔剑的豪杰。
太平神,是凡人之神。
“胡说八道!凡人怎能为神!”
“凡人怎么不能为神?不消人供奉,我们自己能走上神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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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竟被他说服了。”监正面露微笑,“其实我不在乎为谁效力,只要让我施展抱负,江山换代又怎么样?况且太平王的身上,确实有真龙之气。要是当年他赢了,改朝换代,龙脉自然应势而生,就不会再有云螭什么事了。”
“只可惜,他败了。”
监正摇了摇头,“大战时,来了一个僵尸。太平王看见僵尸,便走不动路,任由她咬断了自己的喉咙。主心骨既死,匪军自然兵败如山倒,整片云梦被屠得寸草不生,浮尸堵塞河道。”
逢雪看向叶蓬舟,青年抿起嘴角,脸色霜白,当年云梦的血案,他也曾亲眼目睹。
监正继续道:“朝廷要诛匪首十族,只想找来找去,寻不到这太平王的来历。有人说他是地底的恶鬼投胎,有人说是九天的妖魔转世,有人说他是青溟山弃徒,也有人说是吕山蓬莱的弟子……但后来总算找到一个认识太平王的人。”
“说来可笑,我以为太平王生为人杰,就算不是华族之后,也该是富家子弟。没想到,他竟是个山野间的普通猎户,只是家中妻子美貌,被当地豪绅觊觎。后来,身怀六甲的妻子惨死,他被通缉,入草为寇,再之后,人间便出来了一位太平王。”监正停了片刻,语气唏嘘,“那个咬死他的僵尸,便是他的妻子。”
逢雪察觉不对,“炼尸必须用新鲜的尸体。只怕这具尸首只怕早就被人盗了出来,炼作僵尸。”
不过,炼尸之人怎么会算到普通猎户会成为雄霸一方的匪王?
难道连太平王妻子惨死,落草为寇,以至于后面万里匪国,功成一溃,也是他的手笔?
就为了最后的白骨如山尸骸如林?
逢雪拧着眉,手下意识攥紧。
监正道:“那时云梦几变成死地,你知道……官兵多少有杀良冒功的陋习,不管人们是不是太平教信徒,他们只一路屠过去,一个个村庄屠尽,一城又一城烧毁,正应那句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到最后,死人太多,怨气冲天,妖魔鬼怪竟比人还多,后面乌云蔽日,白日鬼哭,有极凶煞的魔神出世之兆。”
逢雪:“没听说那儿闹过什么魔神。”
“是啊。那时候,别说是普通百姓了,连我也不敢在云梦行走。监天司在为魔神出世做防备,我想或许是那位太平王怨气不散,他生为人杰,死亦是鬼雄,要化作恶鬼横空出世,带着他的十万阴兵重返人间。但……”
老者目光闪动,不可思议道:“一夕之间,那些布满大泽的水鬼,四处游荡的冤魂,全都不见了。尸首丶白骨丶厉鬼丶妖魔,尽数消失,不知去了哪里。这便成了一桩悬案。”
逢雪:“是白花教的手笔。”
监正点头,“十五年前,白花教两位护法争夺教主之位,尸仙与鬼仙,策划沧州大疫和云梦血案。尸仙被你们两个除去了,那鬼仙,也是如今的白花教主,却没再出现过。”
逢雪垂眸,心中总有几分不安。
监正看向她身侧的青年,眸光幽沈,缓缓道:“你长得有些像那位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