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第 221 章
离开血魔屏障后, 逢雪身形微晃,苦海倾倒而过,压在她的肩头, 水液蠕动着触须,想从她的眼睛耳朵钻入。
耳畔响起些絮絮低语。
有的在咒骂天地不公, 有的悲哭人间不平。
香火所剩不多, 苦海的阴寒透过白辉刺在肌肤上, 身子被冻得发麻。她把一个个僵硬的指头掰弯,握紧了剑柄, 问叶蓬舟:“还剩多少香火。”
“不过十息。”
擡头望,那张庞硕的面孔从苦海沈下, 越来越近。金身双乳变成双微垂的眼睛, 肚脐化作慈悲的微笑, 身侧千条手臂挥舞,每个掌心都有只圆睁的眼睛。
眼睛怒睁,千万道刺目电光疾射,将水花搅得飞溅。
被电光射中之物, 转瞬变得粉身碎骨, 化成一滩脓水。
鬼哭飞出,黑蛟一身长啸, 载着二人从千万束电光中, 飞向无头的金身。
逢雪坐在蛟背, 带血的鳞片从眼前不断飘过。快接近金身时,微垂的眼睛忽而擡起,肚脐微笑的嘴唇张开, 一字字吐出真经。
“唵。”
金针插入脑中,剧痛在头脑中爆开。
她死死咬着牙, 唇瓣溢出血丝。
“嘛。”
“呢。”
一朵巨大的金莲在眼前绽开,环顾四周,变了一番模样。祥云翻腾,彩霞舒卷,一个金身的佛坐在莲花上,朝她微笑。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聆听佛音,想要佛前叩拜。
“小仙姑!”
神智猛然回笼,叶蓬舟执刀站在她的身前,一刀披在手掌怒睁的眼睛上,金血飈飞。
“叭。”
“咪。”
“吽。”
地动山摇,水面掀起巨浪。
千条手臂在胸前合拢,每一只手背上,竟长着张嘴唇,嘴唇张开,舌头吐出,一齐念:“唵嘛呢叭咪吽!”
群山摇晃,山石滚滚落入苦海中,地面长出裂缝,黑液从地裂中喷涌而出。
————
“啊!”琉璃堵住耳朵,蹲在地上,血液从她的指缝渗出。
头顶的血魔屏障摇摇欲坠。白花娘娘的护法魔神也受不了这一声魔佛之声,想要重新钻回琉璃的身体里。
血丝成束从头顶垂落,挤入少女手臂的伤口。她忍不住惨叫,整条手臂上的肌肤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
行六咬破指尖,迅速在她手上画出道血符。
少女面白如雪,“六哥,血魔撑不了多久了。”
行六看眼巨石,石盘上佛骨舍利亮起大半,只剩最后几颗,“法阵也快修覆好了,再等片刻,我们就能脱困。”
琉璃靠在他身上,轻声问:“待法阵亮起,如何才能启动大阵?”
“监正在这呢。”行六目光一凝,阵心处空荡,没有监正的影子。他擡头看去,忍不住脱口而出,“狗日的,这时候学人逞英雄。”
————
山上石球不停往下坠,在苦海掀起翻天巨浪。
在山间小道的信徒们也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被震得东歪西倒,风雨中不剩多少的明灯,一盏盏熄灭。
乌云蔽月,天地无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从大雨中跑来,振臂疾呼,“妖魔要出世了,快跑吧!快跑吧!”
却无多少人信他的话,只以为他是个诋毁千世佛的疯子。
“你再胡说八道,就滚下山,莫让我们来撵你!”
又一阵地动山摇,地面隆隆晃动,如同惊雷在地底炸开。
老羊倌改口喊道:“地动了!失火了!总之你们快跑吧!”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天地被照得惨白。在山寺对面的悬崖上,裂开一道长长裂缝,黑气从地裂中不停涌出。
“地动了!”
不知是谁跟着喊了一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惊慌。人群推搡着往下挪动,只有零零散散少数信徒,以头叩地,长跪不起,默默祈求佛陀保佑。
老羊倌站在步道旁,望着对面的悬崖。
瞧这模样,是有魔神出世啊!
不知道小姑娘如何?若山上神佛真有灵,他想要为她求一个平安。
————
苦海翻涌,身上白辉似风中烛火。
一条条金色的手臂覆在魔佛身前,像一朵闭合的莲花。
手背千张嘴唇齐念经文,似闷雷滚滚,震得浪潮若沸。
逢雪眼前一片血色,每一次诵经声都牵动五脏六腑,搅得内脏移位,七窍流血。她死死盯着前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诛神!
人在手臂间移动,长剑快要刺上金身时,千张嘴唇同时开口。
“唵!”
金光爆开,金身四周卷起巨大旋涡,逢雪猝不及防被卷入浪潮里,苦海之水疯狂挤进她的耳腔鼻孔,堵塞了喉咙。
嘴里传来奇怪的触感,就像吞下一千根针,血腥堵满了喉咙,窒息感铺天盖地淹了过来。
苦海之水忽从身侧排开。
逢雪来不及多想,用剑柄用力抵住腹部,把刮喉咙的黑水从嘴里呕出来。
黑水离体,神智才清明一些,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刺耳的魔音没有再响起。掀起眼帘,监正手里拿着一枚小旗,走出了血魔屏障。
他仰起下巴,神色傲然,“老夫年轻的时候,也能拘鬼遣神,呼风唤雨!”
小旗一抖,飞上半空。
“分水!”
似一把长剑劈开苦海,海浪往两侧排开。
无头佛庞硕的身体像山石一样直直坠地,在地上砸了个大坑。
铃声叮铃铃响起。
行六没好气说:“还不快去杀了它!”
张开嘴,两条舌头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与此同时,佛魔身上的嘴巴里,皆长出另外一条舌头,这些舌头缠在一起,相互攻讦,似蛇一样勒在一起。
这是白花教另外一尊魔神——两舌。
两舌显然抵不过这尊将出世的魔佛,很快,骇人的惨叫哀嚎就响了起来,一条条带血的舌头似雨点般掉落。
魔佛手臂摇动,张开嘴,“……”
它没有能再念出魔音。
一条长剑飞越重重金色手臂,插在它的舌头上。
“退魔。”
魔佛身上爆出阵刺耳的哀嚎,音浪把几人震荡开,苦海水掀起巨浪,重重打在山巅上,那些念经的肉身佛一个个坠入黑液里。
在被苦海吞噬前,逢雪及时跳进屏障中。
阵心的最后一块舍利掐在此时亮起。
她快步走入阵心,将灵石放进阵心。
霎时天崩地裂。
在血丘里的几人只觉天旋地转,耳畔水声哗哗作响。
成功了吗?
逢雪躺在冰凉的地上,胸口剧烈起伏,人已经精疲力尽,眼前阵阵发黑。
她本来打算,在启动大阵后,第一时间提防白花教二人,趁早除掉他们。然而方才魔佛一声嚎,把她的魂魄都快震散了,只能像案上鱼肉一样硬邦邦躺着。
好在白花教的两个人也不比她要好多少。
行六捂住嘴巴躺在地上,琉璃靠在他身上,面孔苍白。
监正的旗子断裂,只握着个旗杆,靠石头坐着,无力地在喘息。
叶蓬舟呢?
逢雪转动视线,又在屏障中转了一圈,没有找到想见的人。
竭力撑着地面,爬了起来,转动脖子又看一圈。
没有看到想见的人。
逢雪咬紧下唇,意识到一件事——方才,她在苦海中待的时间绝对不止十息。但她还没有被苦海吞噬,还站在这儿,身上仍有点点馀辉闪动。
是叶蓬舟把香火全给了她吗?
她定定看着屏障外,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听见自己牙齿相撞,在耳畔炸开冰块碎裂的声音。
“你怎么又要往外边去!”监正斥道:“大阵已成,我们在这儿静等一会,等苦海往回流就行了。”
剑客依旧没有回答他。
但监正发现几分端倪,她的脚步虚浮,剑也抖得很厉害,竟像是有些握不稳剑。
逢雪脚有点软,不知道是不是魔佛还在外面嚎,她觉得地面上长出一个个旋涡,人走在上面,又晃又摇,不小心就会栽倒。
很多年前的事情不自觉涌上心头。
上一世变成妖魔的过程很缓慢,最开始她没有察觉,只是心头莫名嫉妒怨恨,动辄对同门大打出手。
后来,她的耳后长了一个疮,疮最开始只有芝麻点大,渐渐越来越大,每每入夜,她的耳畔都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声音。
是同门的嘲笑。是师长的谩骂。是师兄的拒绝。
这些声音让她怒火中烧,满心怨愤,如同生活在一片黑暗的长夜中。但夜晚依旧有星星和月亮,每过一段时间,她都会收到一封沧州寄来的信。
信里有阿娘塞的银票,有阿爹长长的念叨。
每当看信的时候,就好像有束明亮而皎洁的月光,透过耳畔怨毒的诅咒,透过心中厚重而密不透风的乌云,照在了她的身上。
心里沸腾的怒火与嫉妒全被浇熄,她将脸贴在信纸上,心中十分平静。那日她的心情会很好,就算听见同门的嘲笑,也丝毫不会动怒,反而觉得他们有些可怜。
她不需要做小伏低假装柔弱,世上也会有疼她的爹娘。
她不需要精通术法斩妖除魔,世上也有片属于她的归乡。
于是那一日风急雨骤,电光煌煌,她擦拭长剑,愕然发现,耳后的疮竟生出张人面,
那人面神情怨毒,在她耳畔说出重覆着挑拨的话。
她听到的那些“同门嘲笑”,是它藏在耳后拨弄是非。她被堵住了耳朵,遮住了眼睛,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快要变成妖魔了。
她连夜跑下了山,在大雨中奔逃,衣袍被雨水浸透,湿漉阴冷地贴在身上,鞋子里灌满了泥水砂石。
放弃吧!放弃吧!此生天赋如此,做不了斩妖除魔的剑仙了。
但此方世间,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落脚,还有一个地方是她的归乡。
她跑得越来越快,卸下压在心头的块垒后,步伐越来越轻盈。做不成剑仙,至少,她还能承欢父母膝下,做个被宠爱的小姑娘。
大火从天的尽头生起,染红了大半天空。
前方是被攻破的城池,肆虐的僵尸,累累的焦骨。
记忆里家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被大火焚烧的废墟。
那一瞬间,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光都消失不见了,她瘫软在地上,浑身颤抖,从此坠入一片深不见底没有尽头的寒夜。
上一世已经很遥远。家人被安顿在了安全之地,她的耳后也没再长出人面恶疮。
她也成了剑仙,有了降妖除魔的宝剑,身上佩着师父送的天师法印。
但是,为什么那样绝望无力的感觉席卷而来,让她忍不住嘴唇颤抖,牙齿咯噔相撞,虚弱地提着剑,摇摇晃晃往外面走。
明明方才还斩完神佛。
可现在,她却不禁想,漫天神佛,哪一个都好,请显显灵吧。
她不愿再坠入无边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