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第 217 章
想到叶蓬舟, 逢雪弯了弯嘴角,心中倏尔软了一软。
漫天的风雨如刀,冷雨落在身上, 老羊倌打了个寒颤,环顾地上的鲜血尸首, 有些茫然。以为杀了白花教就能给兄弟报仇, 可濡湿鞋袜的温热血液让他丝毫没有报仇的快意, 反而陷入更深的夜里,“什么白花降世……这些邪魔外道, 怎么没有完咧。剑仙姑娘,你还要找那个人吗?”
少女立在雨里, 微微擡起脸, 廊下防风灯被吹得摇动, 她的影子也在地上轻轻摇摆,曳过地上的血腥尸骨。
她眨了眨眼,长睫染上几点晶莹的雨珠,轻声说:“快到桃花开的时候了。”
桃花开后, 云梦的荷花也连天, 之后桂香浓郁,可作桂花糕, 待到冬雪飘飞, 寒江夜钓, 雪中饮酒。
每个季节都是好时候,她想起时,心里会生出隐秘而难以抵挡的喜悦, 就像在开花。
老羊倌听她说的话,愁云密布的心里, 霎时像照进一束暖阳,“是啊,说不定一场大雨后,桃花就开了。”
逢雪嘴角不觉微微往上扬了扬,“走吧。”她看向主座,“来的时候,主座是空着的,白花教监天司的头领早走了,找他们去。”
老羊倌在地上寻觅一会,“没有印子。”他仰头望去,“难道是骑在鸟背上飞走了?”
“天上的痕迹,老丈可还寻得到?”
“这有何难!”
————
一个时辰前。
或许是千世佛庇佑,每每燃灯大会,天空总是清明无雨。
夜晚,朗月清辉,落得满地碎银。
花园里歌舞未歇,监天司与白花教同座一堂,觥筹交错,和乐融融。一位面孔严肃的老者坐在主座上,与他同座首席的,则是对模样年轻的男女。
琉璃拿着酒杯玩弄,笑说:“监正大人,一直在这儿喝酒好没意思,我们叫镇厄司那群人死无全尸,也算了却你们心头大患了吧,就只能得这杯酒?”
监正面无表情,“区区薄酒,聊表心意。圣女立下大功,日后荣华富贵少不了。”
琉璃歪头,头上的流苏晃动,“什么荣华富贵?”
“陛下有意认圣女作干女儿,圣女日后便是公主了,金枝玉叶,贵不可言,富贵泼天。”
琉璃瞪大眼睛,“公主?”少女天真娇美的容颜显出几分错愕,“我这样的人,也能当公主?”
她不禁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肩膀抖动,头上琉璃坠饰晃来晃去,折射五彩的光。
“哈哈哈,金枝玉叶,金枝玉叶!”
琉璃仰起脖子,一口饮尽金杯里的酒液,但笑得太开心,呛到一口酒液,又掩唇咳了起来。
边笑边咳,双腮通红,眼睛湿漉。
监正望着她,不知她是在笑,还是在哭。
“我的父亲可是个地痞流氓,为了赌钱,把我卖给了杂耍班。他这样的人,也能当公主的爹?”
监正道:“被封作公主,你便是陛下的女儿,和那些凡夫俗子扯不上关系。”他顿了顿,又说:“若想回去认亲,或是报仇,把他的姓名籍贯告诉我。”
琉璃弯起嘴角,转动手里一支骨笛,“那倒不要,你听,”她抵着骨笛,笛声里夹杂隐隐低嚎,似乎有个男人在哭嚎呐喊,“他不就在这儿嘛。”
监正皱了下眉,略过此事,问:“你们教主没来此吗?”
行六道:“有什么要紧事,同我们说便行了。”
“那么,请圣女与护法随我去法寺一趟。”
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夜宴。走出门外,老者手一抖,便飞来三只体型雄壮的苍鹰。
琉璃跳上一头苍鹰,“我想一只鹰。”
“这又何妨,待会圣女选一只便是。”
“镇厄司的鸟儿羽毛金灿,比你们的要好看一些,我要那个。”
“镇厄司的鸟儿叫金翅雕,也被人唤作金羽凤,是季峋从瀛洲带回,传说里失伴必死,双宿双飞的神鸟。它们性情忠贞,对伴侣,也对主人,”他瞥眼琉璃,“圣女若想要金翅雕,便要一起养两只,从雏鸟开始养。”
琉璃弯起嘴角,眼睛不自觉瞟向旁边的青年,“那不正好,我与六哥一起养,”她喝了很多酒,双颊如烧,眼波似水,“你把其他鸟都给杀了,给我们留两个蛋就成。我要养便要养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凤鸟。”
监正不置可否,晃动铜铃,鹰鸟拔地而起,直上云霄。
三人来到一座悬崖之上。峭壁笔直,穿透云霭,如镜的石壁上,石窟棋布星罗,坐满了坐化成佛的高僧。
“金身崖。”行六笑道:“监正怎么带我们邪魔外道来到这等圣地?”
大鹰收起翅膀,停在悬崖上一个石窟旁。
监正跳下了鹰背,手里提着盏黄金莲花灯,转身往石窟深处行去。
两个白花教的人也跟在后面。
石窟中照例有位坐化的肉身佛。琉璃没急着追上监正,围在肉身佛左右打量一圈,肉身佛在石窟坐化不知多少年,身上袈裟破烂,容颜却未腐,依旧栩栩如生。
“这便是肉身佛?”她玩心顿起,“不知能不能擡回去作尸傀。”
行六握住她的手,“大事要紧。”
琉璃眉眼弯弯,乖顺地点了点头。
在肉身佛的身后,竟有条极窄的裂缝,裂缝恰容一人侧身通过。
几人穿过裂缝,山心之中,竟是一个空荡湿漉的岩洞。被人修成的石阶蜿蜒往下,身侧便为万丈深渊,只有监正举起的金光照亮前方十来级台阶。
琉璃拿出自己腰间擦着的精致花灯,刚点燃,火焰便被黑暗吞没。
她往石阶外望一眼。
一片黑暗,什么都瞧不见,只听见哗哗的水声。
“底下是个水潭?”
监正:“底下是苦海。十几年前,苦海之水便从地底漫出,涌上了人间,还爬上不少妖魔鬼怪。监天司镇厄司联手,曾经封印过妖魔一次。”
他弹了弹灯,一点金光从灯盏落下,笔直坠向深渊。
金辉划开黑暗,漆黑洞窟被照亮了一瞬,于是琉璃便看见,在深渊最下,翻涌着一片漆黑的浪涛。
海浪翻腾,卷起的浪花里黑色杂乱的水藻甩动咆哮。每一滴水都在沸腾,每一滴水都在哭嚎。
金光越下坠,苦海之水更加汹涌,浪涛连天,张开漆黑的大口,将光线一口吞没。
四周又陷入黑暗中。
但就在那一闪而过的刹那,琉璃还是瞧见了黑水里一闪而过的惨白。
“最近封印又松动了,沈郁在地底千年的阴气渗出,影响到了人间。妖魔横空出世,人心欲壑难平,连这一崖金身,满山佛陀,也镇不住苦海。”监正说着,拿起莲灯,往后望了眼,目光越过琉璃行六,似乎在等什么人。
“一崖金身?”行六低笑:“当真是满山佛陀吗?”
“我听说,白花教有封印魔神的手段,昔年云梦太平军造反,官兵派人围剿,死气太重,阴阳倒序,天地无光,河中水鬼上岸索命,白日遇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监正吐出口浊气,“云梦化作一片死地,当年,我也在那儿。”
“但是一夕之间,妖魔鬼怪全消失无踪,漫山遍野开满桃花。”
“是你们做的吧?用来炼你们的魔神?”
行六摇头,“我们岂有这样的本事,若世上有神迹,那一定是白花娘娘显灵了。”
“你们的七魔神,疫鬼丶血魔丶妒神丶饿殍丶花柳丶悲神,和两舌。”监正对七魔神如数家珍,慢慢说:“恰能吸收世人心中怨恨悲伤,云梦那次,是疫鬼丶血魔丶饿殍丶悲神一起出动,才吃完这么多妖鬼死尸吧?”
不过这些死气,也是助长魔神的养料。
但……
是魔还是神,由谁来定呢?
“说来好笑,长孙昭身为公主,却背弃了朝廷,青溟山的弟子,助阵妖邪斩断龙脉,为祸苍生。”监正神色如霜,“我看玄门之首,换个人当当,也未必不成。”
他焦躁地走了几步,回头看去,在漆黑石阶,隐隐飘来一点灯火,灯光照亮数个僧人的身影,“万法寺的人总算来了。待会我们一起将苦海封印,事成,就算给白花娘娘建起神庙,让万人供奉,也未尝不可。”
行六微微一笑,“我们确有役使妖魔的本事。不过监正大人有一事说得不对。”
“是什么?”
“窸窸窣窣”声渐清晰,那群提灯的僧人慢慢走近。
“十五年前血案的怨鬼浮尸,没有被七魔神吃掉,它们还在世上某一隅,静等……”
“静等什么?”
“等着向害他们的人索命。”
监正睁大眼睛,愕然望着前方,跳动的金光越过黑暗,越来越近,他逐渐看清,被金光笼罩的一排僧人——
衣衫褴褛,袈裟褪色,黑褐色的枯萎面皮贴在了骨上,点点金漆随着动作飘在地上,洒落一地的金辉。
不是方丈!
是那些……肉身佛!
行六往前走一步,笑问:“监正想知道它们藏在何处吗?”
监正慢慢往后退,额角冷汗滑落。
“六哥,后面!”琉璃低呼。
行六转过头,一张干瘪的面皮就贴在他的脸上。
————
雷蛇在乌云中游走,风雨更萧萧。
逢雪走在山道上,道路旁有许多虔诚信徒跪地叩拜,常诵经文。雨水打湿他们的衣袍,黏在身上,每一个人面前都有一盏自制的灯,有的灯华贵,黄金莲花底座,外头用琉璃罩着,有的灯只是竹枝为骨,薄纸作罩,但也极为用心,纸上写满了经文。
可经一宿风雨,纵使人们用手遮住雨水,无处不在的水汽将纸上梵文晕开,里头灯火摇摇欲坠。
暗夜里有人惶惶低语:“以前法会上,从来没下过雨,这次是怎么啦?”
“不是说有四位法师成佛吗?可是只送来了一位,那些人路上耽搁了。”
“听说……明月寺起了大火。”
“有真佛庇佑,哪会走水?”
……
他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微弱的烛火照在一张张湿透的脸上,雨珠蒙上层透明的纱,让神情不再显得虔诚,而是多了几分惶然猜疑。
忽然有人低呼一声,“我的灯灭了!”
随着这声落下,在水汽激荡中,一盏又一盏佛灯熄灭,头顶皓月早被乌云淹没,天地陷入长夜。
在漆黑的风雨中,一道人影悄无声息走上了石阶,推开了殿门。
万法寺的殿门并未关上。
一踏入寺里,就像撞进一团粘稠阴冷的水里。
“好安静!”老羊倌忍不住开口,打破渗人的死寂。
逢雪常听说,万法寺香火兴隆,每一尊菩萨都是真金打造,殿上琉璃瓦,碧玉壁,华贵气派。但此刻四周一片漆黑,她无暇去观赏庙中风景,拔出长剑,谨慎打量四周。
静。
太安静了。
外面的低语惊呼,风声雨声,都被隔绝在门外。站在庙里,她只能听见自己与老羊倌的呼吸声。
“按理来说,今夜法寺不会熄灯,和尚们也应该不睡,为明天做准备。”老羊倌呼吸越来越急促,“怎么会这么安静?”
“难道见今夜下雨,他们都睡去了。法会可是重要日子,就算歇息,也留几个人看护吧。”
逢雪点起一盏灯,火光只照亮一隅,破不开浓稠黑夜。
她心中不祥,“万法寺也出事了。”
老羊倌不信,“法寺重地,佛光照彻,妖魔鬼怪不敢靠近。就算白花教想作祟,也没有这样容易,那些修为高深的法师还镇着呢。”
逢雪道:“若作祟的不是妖魔鬼怪呢?”
“不是妖魔鬼怪,却是什么?”
“是……”
黑暗里忽然响起一阵诵经声。
………
广义带着几位寺僧护送肉身佛佛像到石崖上。把沈重的金像放在地上,他松开手,瞥见掌心沾了几点金漆,漆里夹杂着一些皮肉的碎屑。
心中忽然生起一股不祥。
趁着众人不察,他偷偷掀开肉身佛的袈裟,袈裟下,金漆斑驳,似脱落墙皮一般,露出里头深色僵硬的肉身。
这是肉身佛?
他心头大骇,来不得思考,跌跌撞撞跑回了寺里。
法寺正在为明日盛会作准备,每一间金殿都点着灯,灯影中人来人往。
“方丈!方丈!”广义一路往前跑,跑得心跳如擂,呼吸急促。
奇怪的是,那些殿里来往的寺僧却并未拦住他,也没询问他为何惊慌。他们站在金佛脚下,或燃灯点香,或诵念经文,耐心侍奉着菩萨。
这群只知道念经的和尚!
广义似一阵旋风,快步冲过几个大殿。他是今年才当上大和尚,有幸负责燃灯法会事宜,若是在最紧要的肉身佛上出了差池,岂不是辜负了方丈的信任?
一路往前,光线越来越明亮,路过的每一座偏殿都灯火通明,人影闪动。
但他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隆隆——隆隆——”
仿佛天上的惊雷。
广义刹住脚步,突然意识到一事——四周为何如此安静,静得只能听见自己急促呼吸,咚咚心跳。
没有诵经声,没有人语声,殿里人影走来走去,却无人发出声响。
他额头不觉都是冷汗,慢慢转过头,望向远处的殿门。
大门敞开,人来人往。
但是……他们都没有影子!
他喉咙咯咯作响,惊惧攥紧心脏,惶然无措时,一束金光射在眼皮上,让他不由紧闭双目。
再慢慢睁开眼,大雄宝殿,近在眼前。
殿门透出煌煌金光,明亮耀眼,压过檐下的灯火,胜过天上的星月。
几个僧人的影子背对着他,跪坐在佛前。广义认出他们的身份,是法寺地位最高的主持,和几位护法僧。
瞧见他们,他的心中长舒一口气,又擡头,看眼大雄宝殿的金色牌匾。
大者,包含万有。
雄者,震慑群魔。
什么妖魔鬼怪,敢在大雄宝殿闹事?何况,还有佛法高深的方丈在。
他连忙越步走入殿内,说:“方丈,方丈,我观殿内,怎么不对劲……”
方丈低着头,双手合十,跪坐在佛前,似在低头参经。
广义看其他几位护法僧,他们清一色维持着悟经的姿势,模样虔诚,面带微笑,护卫在佛前,仿佛守卫千世佛的护法。
只在望见最后一位时,情况才有所不同。
最末一位护法僧年纪很轻,悟性却了得,在法寺地位隆高,法号叫做明澄。
他死死望着广义,双手合在胸前,手背青筋迸出,清隽端正的五官,此刻扭曲变形,显得几分狰狞。
明澄张开嘴,嘴唇开合。
广义读出他的唇形,“跑……?”
“砰!”
身后殿门重重合上,他看见明澄扯开双手,一截染血的铁钉掉在地上。
面前方丈依旧低着头,头顶探出截染血的铁钳,胸前的袈裟早已黑红一片,血渍干涸。
而在他的前方,莲花座上……佛陀的金身还在,却背对着他。
他看不见佛的脸,佛也不肯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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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以色见我,若以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见如来!”
“若以色见我,若以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见如来!”
“若以色见我,若以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见如来!”
漆黑的殿门口,一个大和尚跪在门前,癫狂地念经。
逢雪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拽了起来。闪电从天空划过,和尚面孔惨白,脸上鲜血交错,喃喃:“不见如来!不见如来!”
“只有你在此,其他人呢?”她试着给和尚喂了颗清心的药丸,却没什么用,一撒手,他又跪了下去,在地上砰砰磕头。
阴风阵阵,逢雪立在漆黑的殿门前,擡头望向前方巨大庙宇。
这应是万法寺主殿,似一座巨兽,盘踞在黑夜中,张开着嘴。
在殿门上方,金光牌匾写着“大雄宝殿。”
又一道闪电划破暗夜,漆黑的窗上,映出无数盘坐的人影。
逢雪没来过万法寺,不由有些奇怪,千世佛金身的周围,会有这样多的护法菩萨吗?
她没有犹豫,长剑飞出袖间,推开了殿门。
消失的僧众,全挤在殿里,跪拜佛前,一个个紧闭双目,七窍流血。
旁边大和尚似乎见到什么,忽然大叫起来,迅速跑入了殿里,“佛陀!我见到千世佛了,我未行邪法!”
逢雪跟在他身后,踏过高高门槛,走入大殿瞬间,身体失去平衡,人直直往下坠。
仰面望去,哪儿有什么大雄宝殿,面前只有一堵陡峭悬崖。
她伸手捏诀,没有唤来大风,这里似乎不能使用术法。人掉得越来越快,穿过层层乌云,底下坚石刀枪剑戟一样立着。
岩壁上忽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她,一把将她拉进石窟里。